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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杜卒于大历五年,享年五十九,当生于先天元年。观其献《大礼赋表》云:“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以此推之,天宝十载始及四十,则是献《大礼赋》当在天宝九载也。本传以谓天宝十三载,因献三赋,帝奇之,待制集贤院,误矣。其后又进《西岳赋序》云:“上既封泰山之后三十年。”按史,开元十三年乙丑封泰山,至天宝十三载始及三十年,则是进《西岳赋》在天宝十三载也。老杜有《赠献纳使田舍人诗》云:“舍人退食收封事,宫女开函近御筵。晓漏追随青琐闼,晴窗点检白云篇。”末句云:“扬雄更有《河东赋》,惟待吹嘘送上天。”其云“更有《河东赋》”,当是献《西岳赋》时也。

李白《古风》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予(《历代诗话》本作“余”)考《史记》不载黄金台之名,止云昭王为郭隗改筑宫而师事之。孔文举与曹公书曰:“昭王筑台,以尊郭隗。”亦不着黄金之名。《上谷郡图经》乃云:“黄金台在易水东南十八里,燕昭王置千金于台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为名。”皇甫松有《登黄金台诗》云:“燕相衷谄潱囗金黄巍巍。上者欲何颜,使我千载悲。”其迹尚可得而考也。

陈子昂《感遇诗》云:“乐羊为魏将,食子徇军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闻中山相,乃属放麑翁。孤兽犹不忍,况以奉君终!”一则忍于其子,一则不忍于麑,故鲁直《怀荆公诗》有“啜羹不如放麑,乐羊终媿巴西。”陈无己启亦用此事,所谓“中山之相,仁于放麑;乱世之雄,疑于食子”是也。然属麑于秦西巴,孟孙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见乐羊中山事,遂悮作中山用。无己亦遂袭之,鲁直以西巴为巴西,亦误矣。

《何彼秾矣》之诗,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称姬,如陈妫、楚芈、齐姜之类是也。后世凡妇人皆称姬,误矣。南朝人士皆谓姬人,如萧纶《见姬人诗》,所谓“狂夫不妒妾,随意晚还家。”刘孝绰咏《姬人未出诗》,所谓“帷开见钗影,帘动闻钏声”。梁王僧孺为《姬人怨诗》,所谓“还君与半珥,归妾与君裘”。江总为《姬人怨服药(《历代诗话》本作“散”)诗》,所谓“妾家邯战(《历代诗话》本作“郸”)好轻薄,特忿仙童一丸药”是也。

圣祖上字嫌名书:如州县之县者,宫架也(此三句《历代诗话》本作“县字有平去二音:如宫县之县者,乐架也”);若州县之县,则别无他音。尝观颜延之《侍皇太子释奠宴诗》曰:“献终袭吉,郎官广宴,堂设象筵,庭宿金县。”沈约《侍宴诗》曰:“回銮献爵,摐金委奠,肆士辨仪,胥人掌县。”二人押韵,皆作州县之县用何耶?沈期《哭苏眉州诗》云:“家爱(《历代诗话》本作“忧”)方休杼,皇慈更彻(《历代诗话》本讹作“辙”)县。”则当作平声押。

韩退之诗曰:“《离骚》二十五。”王逸序《天问》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辞》所载二十三篇而已,岂非并《九辩大招》而为二十五乎?《九辩》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辞》之目,虽以是篇并注屈、宋,然《九辩》之序,止称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虽疑原文,而或者谓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辩》,则《招魂》亦当在屈原所著之数,当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据邪?

东坡诗云:“玉奴弦索花奴手。”玉奴谓杨妃,花奴谓汝阳王病<坝囗《和杨公济梅花诗》,乃言“玉奴终不负东昏”何耶?按《南史》东昏妃潘玉儿,当时笔误尔。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从事用,如宋景文诗所谓“荣观耸麟族,赋笔助荷囊”之类。承袭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误也。按《晋书舆服志》云:“文武百官皆有囊绶,八座尚书则荷紫,以生紫为袷囊,缀之服外,加于左肩。”则所谓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负荷之荷也。《南史》载周拾尝问刘杳曰:“着紫荷橐,相传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张安世传》云,持橐簪笔,事孝武帝数十年。注曰,橐,囊也。”盖人徒见《南史》有着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读之,殊未知《晋书》“荷紫”之义也。

元结刺道州,承兵囗囗囗,吾欲献此诗。”以传考之,结以人困甚不忍加赋,尝奏免税租及和市杂物十三万缗,又奏免租庸十余万缗,因之(《历代诗话》本作“困乏”)流亡尽归。乃知贤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俭少年,以宰相自命,尝有诗云:“稷契康虞夏,伊吕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义。至其孙训亦作诗云:“旦、奭康世功,萧、曹佐甿俗。”大率追俭之意而为之。后官亦至侍中。

史载宋之问、冉祖雍并赐死于桂州。之问得诏,震汗不引决(《历代诗话》本作“决”)。祖雍请于使者曰:“之问有妻子,幸听决(《历代诗话》本作“诀”)。”使者许之,而之问荒悸不能处家事。及考之文集,有《登大庾岭诗》云:“兄弟远谪居,妻子咸异域。”则之问赴贬时,未尝以妻子行也。又有发藤州及昭州二诗,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则赐死之地,非桂州明矣。岂史之误与?

黄鲁直诗云:“世有捧心学,取笑如东施。”梅圣俞云:“曲眉不想西家样,馁腹还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记》载西施事云,施其姓也。是时有东施家、西施家。故李太白《效古》云:“自古有秀色,西施与东邻。”而东坡《代人留别诗》乃云:“绛蜡烧残玉斝飞,离歌唱彻万行啼。它(《历代诗话》本作“他”)年一舸鸱夷去,应记侬家旧姓西。”似与《寰宇记》所言不同,岂为韵所牵邪?

杜子美《栢中丞除官制诗》旧注以为栢耆,又以为贞节。按杜诗云:“纷然丧乱际,见此忠孝门。蜀中寇亦甚,栢氏功弥存。三止褰校毲逵骈净琛!碑斒怯泄妒裾折囗绞菚囗,段子璋反于上元,徐知道反于宝应,而贞节为邛州刺史,数有功,则是贞节无疑矣。杜集又有《栢学士茅屋栢大兄弟山居诗》,议者皆以谓贞节之居,然诗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称其为学读书尔。《茅屋》云:“古人已用三冬足,年少今开万卷余。”《山居》云:“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风骚。”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张籍居韩门弟子之列,又以愈荐为国子博士。东坡所谓“汗流湜、籍(《历代诗话》本作“籍湜”)走且僵,灭没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诗乃云:“公文为时师,我亦有微声。”而后之学者,或号为“韩张”何耶?

张籍《送区弘诗》云:“韩公国大贤,道德赫已闻。昨出为阳山,尔区来趋奔。韩官迁法曹,子随至荆门。韩入为博士,崎岖从羁轮。”观其游从之久,疑得于韩者深也。然考其文章议论之际,乃不得预籍、湜之列何耶?韩集有《送区弘南归诗》云:“我迁于南日周围,来见者心囗老囗囗加袇囗子荧荧晖,观以彝训或从违。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斤引纆徽(《历代诗话》本讹作“落以斧引以纆徽”)。虽有不逮驱騑騑。”观此数语,则韩虽以师道自任,而区受道之质,盖有所未至也。其后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韦,业成志立来颀颀。”其诲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区册序》,《韩文辩证》云:“册即弘也。”未知孰据尔。

韩退之《双鸟诗》多不能晓。或者谓其诗有“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之句,遂谓排释老而作,其实非也。前云“一鸟落城市,一鸟巢岩幽。”后云“天公恠两鸟,各捉一处囚。”则岂谓释老邪?余尝观东坡作《李白画像诗》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岛,化为二鸟鸣相酬。一鸣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则知所谓双鸟者,退之与孟郊辈尔。所谓“不停两鸟鸣”等语,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词以赞二鸟尔。落城市退之自谓,落岩幽谓孟郊辈也。各捉一处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韩、孟各居天一方尔。末云:“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谓贤者不当终否,当有行其言者。

李白《赠崔侍御诗》云:“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何当赤车使,再往召相如。”相如盖自谓也。观此则白不可谓无心于仕进者。然当时慢侮力士,略不为身郑沦囗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苏廷(《历代诗话》本作“颋”)为益州长史,见白异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学,可比相如。”故白诗中每以相如自比。《赠从弟之遥》曰:“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自汉阳病酒归》曰:“圣主还听《子虚赋》,相如却欲论文章。”《赠张镐》曰:“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白自比为相如,非止一诗也。

杜子美褒称元结《舂陵行》兼《偻酸崾竟倮簟范娫疲骸皟烧聦η锼蛔仲扇囗星。致君唐虞际,淳朴忆大庭。”又云:“今盗傥聪ⅲ媒囗辈数十公,落落然参错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盖非专称其文也。至于李义山,乃谓次山之作以自然为祖,以元气为根,无乃过乎?秦少游《漫郎诗》云:“字偕华星章对月,漏泄元气烦挥毫。”盖用子美义山语也。

《西京杂记》载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乐府诗集》谓《白头吟》者,疾人以新间旧,不能至白首,故以为名。余观张籍《白头吟》云:“春天百草秋始衰,弃我不待白头时。罗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头吟》云:“妾有秦楼镜,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其语感人深矣!至刘希夷作《白头吟》乃云:“寄言全盛红颜子,须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则是言男为女所弃而作,与文君《白头吟》之本意异矣。

老杜当干戈骚屑之时,间关秦陇,负薪采梠,餔糒不给,困踬极矣。自入蜀依严武,始有草堂之居,观其经营往来之劳,备载于诗,皆可考也。其曰“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者,言其地也。“经营上元始,断手宝应年”者,言其时也。“雪里江舡渡,风前径竹斜。寒鱼依密藻,宿鹭起圆沙”者,言其景物也。至于“草堂堑西无树林,非子谁复见幽深。”则乞桤本于何少府之诗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问绿李与黄梅”,则乞果木于徐少卿之诗也。王侍御携酒草堂,则喜而为诗曰:“故人能领客,携酒重相看。”王录事许草堂赀不到,则戏而为诗曰:“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盖其流离贫窭之余,不能以自给,皆因人而成也,其经营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乱,入梓居阆,其心则未尝一日不在草堂也。《遗弟检校草堂》则曰:“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寄题草堂》则曰:“尚念四松小,蔓草易拘缠。”《送韦郎归成都》则曰:“为问南溪竹,抽梢合过墙。”《涂中寄严武》则曰:“常苦沙崩损药栏,也从江槛落风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乱定,再依严武,为节度参郑瑥蜌囗草堂,则曰:“不忍竟舍此,复来薙榛芜。入门四松在,步堞(《历代诗话》本作“屧”)万竹疏。”则其喜可知矣。未几,严武卒。彷徨无依,复舍之而去。以史及公诗考之,草堂断手于宝应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严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云安县,有此草堂者,始终秪得四载。而其间居梓阆三年,公诗所谓“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则安居草堂者,仅阅岁而已。其起居寝兴之适,不足以偿其经营往来之劳,可谓一世之羁人也。然自唐至金(《历代诗话》本作“宋”)已数百载,而草堂之名与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韩退之作《李干墓志》云:“余不知服食之说自何起,杀人不可计,而慕尚之益至,临死乃悔其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于死。白乐天所谓“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是已。陈后山作《嗟哉行》云:“张生服石奴(《历代诗话》本作“张生服石为石奴”),下潦上干如渴乌。韩子作志还自屠,白(《历代诗话》本作“自”,下同)笑未竟人复吁。”盖谓此也。然乐天《与刑部李侍郎诗》云:“金丹同学都无益,姹女丹砂烧即飞。”则乐天深知服食之无验,其肯以身试药以自毙乎?则“白笑未竟人复吁”之句,未必然尔。山谷在贬所,曾公衮有书劝其勿服金石药,谷(《历代诗话》本作“山谷”)报云:“公衮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坚服之,如晴云之在川谷,安得有霹雳火也。”则知服金石者,尤当屏去粉白黛绿之辈;或者用以资色力,其毙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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