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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原强(1)

今之扼腕奋舌,而讲西学,谈洋务者,亦知五十年以来,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远之可以利民经国之一大事乎?

达尔文者,英国讲动植之学者也。承其家学,少之时,周历寰瀛。凡殊品诡质之草木禽鱼,褎(裒)集甚富。穷精眇虑,垂数十年而着一书,名曰《物类宗衍》。自其书出,欧美二洲几于无人不读,而泰西之学术政教,为之一斐变焉。论者谓达氏之学,其彰人耳目,改易思理,甚于奈端氏之天算格致,殆非溢美之言也。其为书证阐明确,厘然有当于人心。大旨谓:物类之繁,始于一本。其日纷日异,大抵牵天系地与凡所处事势之殊,遂至阔绝相悬,几于不可复一。然此皆后天之事,因夫自然,而驯致若此者也。书所称述,独二篇为尤着,西洋缀闻之士,皆能言之。其一篇曰《争自存》,其一篇曰《遗宜种》。所谓争自存者,谓民物之于世也,樊然并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与接为构,民民物物,各争有以自存。其始也,种与种争,及其成群成国,则群与群争,国与国争。而弱者当为强肉,愚者当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遗种也,必强忍魁桀,捷巧慧,与一时之天时地利洎一切事势之最相宜者也。且其争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杀伐行也。习于安者,使之处劳,狙于山者,使之居泽,不再传而其种尽矣。争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占最繁之种,风气渐革,越数百年,或千余年,消磨歇绝,至于靡有孑遗,如卵学家所见之占禽古兽是已。此微禽兽为然,草木亦犹是也;微动植二物为然,而人民亦犹是也。人民者,固动物之一类也。达尔文氏总有生之物,而标其宗旨,论其大凡。

而又有锡彭塞者,亦英产也,宗其理而大阐人伦之事,帜其学曰「群学。」「群学」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兵刑礼乐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锡彭塞氏取以名其学焉。约其所论,其节目支条,与吾《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学》引而未发,语而不详。至锡彭塞之书,则精深微妙,繁富奥衍。其持一理论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征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而后已。于一国盛衰强弱之故,民德醇漓翕散之由,尤为三致意焉。于五洲之治中,狉榛蛮夷,以至着号最强之国,指斥发麾,十九罄尽。而独于中国之治嘿如也,此亦于其所不知,则从盖阙之义也。锡彭塞殚毕生之精力,阅五十载而后成书。全书之外,杂着丛书又十余种,有曰《动(劝)学篇》者,有曰《明民要论》者,以卷帙之不繁而诵读者为尤众。《动(劝)学篇》者,劝治群学之书也。其大恉以谓:大下沿流溯源,执因求果之事,惟于群学为最难。有国家者,施一政,着一令,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拯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历时久而曲折多,其利害蕃变,遂有不可究诘者。是故不明群学之理,不独率由旧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张者,乃愈误,因循卤莽二者必与居一焉。何则?格致之学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虚,生心害政,固无往而不误人家国者也。是故欲治群学,且必先有事于诸学焉。非为数学、名学,则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非为力学、质学,则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力学者,所谓格致七(之)学是也。炙(质)学者,所谓化学是也。名数力炙(质)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犹审于寡而荧于纷,察于近而迷于远也,故非为天地人三学,则无以尽事理之悠久博大与蕃变也,而三者之中,则人学为尤急切,何则?所谓群者,固积人而成者也。不精于其分,则末由见于其全。且一群一国之成之立也,其间体用功能,实无异于生物之一体,大小虽殊,而官治相准。故人学者,群学入德之门也。人学又析而为二焉:曰生学,曰心学。生学者,论人类长养孳乳之大法也。心学者,言斯民知行感应之秘机也。盖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资以为用;故一国之立,亦力德相备而后存;而一切政治之施,与其强弱盛衰之迹,特皆如释民所谓循业发现者耳,夫固有为之根而受其蕴者也。夫唯此数学者明,而后有以事群学,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到治馨香之极盛也。呜呼!美矣!备矣!自生民以来,未有若斯之懿也。虽文、周生今,未能舍其道而言治也。

呜呼!中国至于今日,其积弱不振之势,不待智者而后明矣。深耻大辱,有无可讳焉者。日本以寥寥数舰之舟师,区区数万人之众,一战而翦我最亲之藩属,再战而陪京戒严,三战而夺我最坚之海口,四战而覆我海军。今者款议不成,而畿辅且有旦暮之警矣。则是民不知兵而将帅乏才也。曩者天子尝赫然震怒矣,思有以更置之。而内之则殿阁宰相以至六部九卿,外之洎廿四行省之督抚将军,乃无一人焉足以胜御侮之任者。深山猛虎,徒虚论耳。夫如是尚得谓之国有人焉哉!兵连仅逾年耳,而乃公私赤立,洋债而外,尚不能无扰闾阎,是财匮而蹈前明之覆辙也。夫一国犹一身也,击其首则四肢皆应,刺其腹则举体知亡。而南北虽属一君,彼是居然两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视邦国之颠危,若秦越之肥瘠。则是臣主君民之势散,而相爱相保之情薄也。将不素讲,士不素练,器不素储。一旦有急,蚁附蜂屯,授以外洋之快枪机炮,则扦格而不操,窒塞而毁折。故其用之也,转不如陋钝之抬枪。而昧者不知,遂诩诩然曰:是内地之利器也。又有人焉,以谓吾习一枪之有准,遂可以司命三军,且大布其言以慑敌。此其所见,尚何足与言今日之军械也哉!更何足与言战陈之事也哉!夫督曰制军,抚曰抚军,皆将帅也,其居其名不习其事乃如此。十年已来,朝廷阙政亦已多矣。其谋谟庙廊,佐上出令者,与下为市翘污浊苞苴之行以为天下标准,且腼然曰:弊者,固中国之所以养天下者也。此其言是率中国举为穿窬而后已也。即目击甚不道之政,亦谓吾已无可奈何于吾君,或为天下后世所共谅。且此数公者,又非不知与乱同事之罔不亡也。正如息夫躬所言:「以狗马齿保目所见。」苟幸及吾身之无亲见而已,而国家亿万年之基,由此而臬兀焉,非所恤矣,而孰谓是区区者之尚不余畀耶!至所谓天子顾问献替之臣,则于时事时势国家所视以为存亡安危者,皆茫然无异瞽人之捕风。其于外洋之事,固无责矣。所可异者,其于本国本朝与其职分所应知应明之事,亦未尝稍留意焉一考其情实。是故有所论列,则啽呓稚骀,传闻远方,徒资笑虐。有所弹劾,则道听涂说,矫诬气矜。人经朝廷数十年之任事,在辇毂数百里之中,于其短长功罪、得失是非,昏然毫未有知。徒尚嚣,自鸣忠谠。而一时之论,亦以忠谠称之,此皆文武百执事天子缓急所恃以为安者,其人材又如此。至其中趋时者流,自命俊杰,则矜其浅尝,夸为独得,徒取外洋之疑似,以乱人主之聪明。而尤不肖者,则窃幸世事之纠纷,又欲因之以为利。求才亟,则可以侥幸而骤迁,兴作多,则可以居间以自润。凡此云云,其皆今日逆耳之笃论,抑为鄙人丧心之妄言也。

夫人才求之于有位之人,既如此矣。意者沈废伏匿于草野闾巷之间,乃转而求之,则消乏雕亡,存一二于千万之中,即竟谓之无,亦蔑不可审矣。神州九万里之地,四百兆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熙熙者徒人满耳。尚自谓吾为冠带之民,灵秀所锤,孔孟之所教,礼义之所治,抑何其无愧而不知耻也。夫疆场之事,一彼一此,战败何足以悲。今且无论往古,即以近事明之:八百三十年,日耳曼不尝败于法国乎?不三十年,洒耻覆亡,蔚为强国。八百六十余年,法兰西不尝破于德国乎?不二十年,救敝扶伤,褎然称富,论世之士,谓其较拿破仑之日为逾强也。然则战败又乌足悲哉!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与民气之已困耳,虽有圣人用事,非数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终不足以有立。而岁月悠悠,四邻耽耽(眈眈),恐未及有为,而已为印度、波兰之续;将锡彭塞之说未行,而达尔文之理先信,况乎其未必能遂然也。吾辈一身即不足惜,如吾子孙与中国之人种何!于戏!天地父母,山川神灵,其尚无相兹下士民以克诱其衷,咸俾知奋!

闻前言者造而开(问)余曰:甚矣先生之言,无异杞人之忧天坠也!今夫异族之为中国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汉氏,南北狺狺,互有利钝。虽时见侵,无损大较,固无论已。魏晋不纲,有五胡之乱华,大河以北,沦于旃裘膻酪者近数百年。当是之时,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盖几靡有孑遗,耗矣!息肩于唐,载庶载富。及至李氏末造,赵宋始终,其被祸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诺,威憺欧洲。忽必烈汗荐食小朝,混一华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罗,幅员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块肉沦丧,不及百年,长城以南,复归汉产。至国朝龙兴辽沈,圣哲笃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秽,盖三百祀于兹矣。此皆着自古昔者也。其间递嬗,要不过一姓之废兴,而人民则犹此人民,声教则犹古声教,然则即今无讳,损益可知。林林之众,讵无囗类!而吾子耸于达尔文氏之邪说,一将谓其无以自存,再则忧其无以遗种,此何异众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发狂叫,白昼见魅也哉?不然,何所论之怪诞不经,独不虑旁观者之闵笑也?况夫昭代厚泽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讴歌所归,事又万万不至此。殷忧正所以启圣明耳,何直为此叫叫也?且而不见回部之土耳其乎?介夫俄与英之间,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谓至矣,然不闻其遂至于亡国灭种,四分五裂也,则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强者死之徒,事穷者势必反,天道剥复之事,如反复手耳。安知今之所谓强邻者不先笑后号咷,而吾子漆叹嫠忧,所贬君而自损者,不俯吊而仰贺乎?

余应之曰:唯唯,客之所以袪吾惑者,可谓至矣!虽然,愿请间,得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谓明于古而暗于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论客之所指为异族者之非异族。盖天下之大种四:黄、白、赭、黑是也。北并乎锡伯利亚,南襟乎中国海,东距乎太平洋,西苞乎昆仑墟,黄种之所居也。其为人也,高颧而浅鼻,长目而强发。乌拉以西,大秦旧壤,白种之所产也。其为人也,紫髯而碧眼,隆准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东萦吕宋,西拂痕都,其间多岛国焉,则赭种之民也。而黑种最下,则亚非利加及绕赤道诸部,所谓黑奴是矣。今之满、蒙、汉人,皆黄种也。由是言之,则中国者,遂(邃)古以还,固一种之所君,而未尝或沦于非类,区以别之,正坐所见隘耳。彼三代、春秋时,秦、徐、燕、越、吴、楚、闽、濮,胥戎狄矣,又乌足以为典要也哉!第就令如客所谈,客尚不知种之相强弱者,其故有二:有鸷悍长大之强,有德慧术智之强;有以质胜者,有以文胜者。以质胜者,游牧射猎之民是也。其国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忧则相恤,难则相赴。生聚教训之事,简而不详,骑射驰骋,云屯飙散,旃毳肉酪,养生之具,益力耐寒。故其为种乐战而轻死,有魁杰者要约而驱使之,其势可以强天下。虽然,强矣,而未进夫化也。若夫中国之民,则进夫化矣,而文胜之国也。耕凿蚕织,城郭邑居,于是有刑政礼乐之治,有庠序学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乃分。其文章法令之事,历变而愈繁,积久而益富,养生送死之资无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无不明也,冠婚丧祭之礼无不举也。故其民也偷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则易以相安,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故及其敝也,每转为质胜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荣,声明文物,固游牧射猎者所心慕而远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国也,虽名为之君,然数传而后,其子若孙,虽有祖宗之遗令切诫,往往不能不厌劳苦而事逸乐,弃惇德而染浇风,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渐靡而与汉物化者盖已寡矣。善夫苏子瞻之言曰:「中国以法胜,而匈奴以无法胜。」然其无法也,始以自治则有余,迨既入中国而为之君矣,必不能弃中国之法,而以无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于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国所以经其累胜以常自若,而其化转以日广,其种转以日滋。何则?物固有无形之相胜,而亲为所胜者每身历其境而未之或知也。是故取客之言而详审之,则谓异族常受制于中国也可,不可谓异族制中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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