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小人情态最堪憎,恶毒浑如好奉。
见客便狺门户犬,缠人不去夏秋。
佛头上面偏加粪,冷眼中间却放。
赔面下情饶惹厌,谁知到底不相。
却说白公要在西湖上择婿,择来择去,不是无才恶少,便是夸诈书生,并无一个可人。月余,甚觉无味,便渡过钱塘江,去游山阴禹穴。不。且说苏友白自到任之后,日日差人去寻访白公,并无踪迹,在衙中甚是忧闷。一日,因务去谒见杨抚台,杨抚台收完文书,就掩门留茶。因问道:“贤司李甚是青年。”苏友:“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杨巡抚道:“本院在京时,与尊公朝夕盘桓,情意最到不曾会得贤司李。”苏友白道:“推官与家尊原系叔侄,去岁才过继为子,故在京曾上谒老大人。”杨巡抚道:“原来如此,我记得尊公一向无子!贤司李声音不似河南籍何处?”苏友白道:“推官原系金陵人。”杨巡抚道:“我在齿录上见贤司李尚未授何也?”苏友白道:“推官一向流浪四方,故此迟晚。”杨巡抚道:“如今也再迟不得”又说道:“昨闻陈相公加了宫保,本院要做一篇文字去贺他。司李大才,明日还要借”苏友白道:“推官菲才,自当效命。”吃了两道茶,苏友白就谢了辞。原来这杨巡抚就是杨廷诏,他有一女,正当笄年,因见苏友白少年进士,人物风流,便意于他,故此留茶询问。知他果未娶亲,不胜欣喜。到次日府尊来见,也就留到后堂,攀苏友白为婿之事说了,就央府尊作。
府尊不敢推辞,回衙就请苏友白来见,说道:“寅兄恭喜了!”苏友白道:“不知何喜?”尊道:“今日去见抚台,抚台留茶”,说道:他有一位令爱,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闻知未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缔结朱陈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贺。友白道:“蒙抚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当辞,只是晚弟家尊已致书求聘于敝乡白工部矣。”府尊道:“尊翁大人为寅兄求聘,事之成否,尚未可定;抚台美意谆谆,眼前便如何辞得?”苏友白道:“白公之婚,久已有约;况家君书去,兼有吴瑞庵太史为媒,不允之理,岂敢别有所就?抚台美意,万望堂翁为晚弟委曲善辞。”府尊道:“辞亦何只是又有一说:抚台为人,也是难相与的;况你我做官,又在他属下,这亲事回了,许多不便。”苏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评,这婚姻之事却万难从命!”府尊道:“虽如,寅兄还要三思,不可过于固执。”苏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这婚姻乃人伦礼法所既已有求,岂容再就?只求堂翁多方复之。”府尊见苏友白再三不允,没奈何,只得就友白之言一一回复了抚。抚台闻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儿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庵作伐,况苏方回又与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却来就我?我虽官高似他一个青年甲第,未必在心。除非白老回复了他,他那时自然来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作……”寻思了半晌,再无计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盘桓时,曾有一个西宾张轨如日相陪。我别来到也忘了。前日传一帖,说是他来谒,想是借白老一脉,要来抽丰。我甚要紧,不曾接待。今莫若请他来一饭,一者可完他来意,二则可问白公近状,倘有可机,再作区处。”主意定了,就叫中军官发一个单名帖,请丹阳张轨如相公后堂一饭。领命,忙发一帖,差人去。原来张轨如自从在白公家出了一场丑,假托乡试之名辞出,在家无甚颜色。因思与杨巡一面,就到杭州来躲躲。拜了杨巡抚许多时,不见回拜,只道杨巡抚没情,也就丢开了期这日差人拿个名帖来请,满心欢喜,连忙换了衣巾,到军门前伺候。只候到午后,传门叫请,方才进。
相见过坐定,杨巡抚说道:“承降后就要屈兄一叙,因衙门多事,迟迟勿罪。”张轨如“前赐登龙,已不胜荣幸;今复蒙宠召,何以克当!”不一时,排上酒来,饮了数杯,抚道:“兄下榻于白太玄处,何以有暇至此?”张轨如道:“生员因去秋乡试,就辞了先生,故得至此,而亲炙道德之辉。”杨巡抚道:“原来兄辞了白太玄了。不知他令爱近日如何,兄还知道么?”张轨如道:“不瞒老恩台说,生员前在白公处,名虽西实见许东床。不意后为匪人所谮,白公听信,故生员辞出。近闻他令爱犹然待字。”杨道:“白老为人最是任性,当初在京时,本院为小儿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张轨如道若是这等择婿,只怕他令爱今生嫁不成了。杨巡抚大笑道:“果然,果然!近闻苏推官央吴瑞庵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张轨如道这到不知。且请问这苏推官是谁?”杨巡抚道:“就是新科的苏友白。”张轨如道:“苏友白是河南人。”杨巡抚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籍河南,却是金陵人。”张轨惊道:“原来就是苏莲仙兄!生员只道又是一个。”杨巡抚道:“兄与他有交么?”张轨:“苏兄与生员最厚,他曾在生员园里住了月余。”杨巡抚道:“如此却好,本院有一托。”张轨如道:“请问何事?”杨巡抚道:“本院有一女,意欲招他坦腹,他因注意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与他相厚,就烦兄去与他说,白公为人执拗,婚姻事甚是难成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当有报。”张轨如打一恭道:“生员领命。”又饮了几就起身谢了辞。
张轨如回到下处,心中暗想道:“我当初为白家这头亲事,不知费了多少心机,用了多钱,我便脱空,他到中了一个新进士,打点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气!莫若掉吊了,大家,也还气得他过,且可借此奉承抚台。只是小苏是个色中饿鬼,一向想慕白小姐,如饥,若只靠口舌劝阻,他如何肯听?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说一个谎,只小姐死了,绝了他的念头,则杨抚台之婚,不患不成矣。”算计定了,到次日备些礼物了名帖,就来拜贺苏友白。门役传报进去,苏友白此时正没处访问白公踪迹,见了张轨帖,心下欢喜道:“见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宾馆相见。二人喜笑相迎,见,欢然就。张轨如道:“兄翁突然别去,小弟无日不思。今幸相逢,然咫尺有云泥之隔了,不胜欣”苏友白道:“常想高情,侥幸后即欲遣候,奈道远莫致。前过金陵,又缘凭限紧急,造谒,惆怅至今。今幸遥临,曷胜快慰!且请问吾兄:白太老设西席待兄,旦夕不离,却舍而远出?”张轨如道:“小弟初念,原只为贪他令爱,此兄翁所知也。后来他令爱,小弟还只管恋恋何用,故此辞出。”苏友白听了,大惊道:“那个死了?”张轨如道就是他令爱白小姐死了。兄翁难道还不得知。苏友白惊得痴呆了,半晌道:“小弟那里知道!”因问:“几时死的?得何病症?”张轨:“死是去年冬月。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终朝吟咏,见了那些秋花,岂不伤感。又遇着这等一个崛强父亲,一个女婿选来选去,只是不成。闺中抱怨,一病,就厌厌不起。医人都道是弱症。以小弟看来,总是相思害死了苏友白听说是真,不觉扑簌簌落下泪来,道:“小弟迟归者,为功名也;为功名者,实功名成,而侥幸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虽成,而小姐已逝,则是我为功名所误,姐又为我所误也。古人云:‘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实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负此良友!今日小弟与白小姐之谓也。宁不痛心乎!”张轨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观瞻,兄翁似礼节情。”苏友白道:“晋人有言:‘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又言:‘礼岂为我辈而’小弟何人,兄奈何不谅?”张轨如道:“兄翁青年科第,岂患天下无美妇,而必恋恋。”苏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白小姐人琴既亡,小弟形影自守不负心而别求佳丽!”张轨如道:“一时闻信,自难为情,也怪兄翁不得。只是兄翁一上关宗祧,中系蘩,岂可为之言。兄翁亦当渐渐思之。”苏友白道:“爱我。”
语至情,但我心匪石,恐不能转也。”张轨如道:“兄翁过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去,改一日再来奉慰。”苏友白道:“方寸甚乱,不敢强留;容日奉攀,再领大教。”,二人相送别。到次日,苏友白去回拜张轨如。张轨如又劝道:“兄翁与白小姐,虽有怜才之心,而实姻之约。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则是以桑濮待白小姐矣。近闻杨抚台有一小姐,出伦,前托府尊来扳兄翁,道是兄翁以先聘白小姐为辞;今闻白小姐已死,则兄翁再无之理;又知小弟在兄翁爱下,故托小弟再言之。兄翁不可错了主意。”苏友白道:“小愚,出于至性。今日婚姻,实有不忍言者。抚台之命,万万难从。只望仁兄转辞。”张百般苦劝,苏友白百般苦辞。张轨如没法,只得回复杨巡抚,将与苏友白往复的言语说了。杨巡抚笑道:“这且由他!兄请回,我自有处。”正采不得香蜂蝶恨,留春无计燕莺。花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那得。却说杨巡抚见苏友白不从亲事,怀恨在心,就批发几件疑难之事,与苏友白审问。苏友问明白,申详上去,多不中抚台之意,往往驳了下来。下面审了又审,上面驳了又驳。事完了,又发几件下来:或是叫他追无主的赃银,或是叫他拿无影的盗贼,弄得个苏友日奔忙。事完了,又讨不得一些好。
苏友白心下想道:“这明是为婚姻不成,要奈何我了。我是他的属官,如何抗得他过!,白小姐又死了,卢梦梨与卢小姐又无影响,我一个只身,上无亲父母,内无妻妾,又钱财,只管恋这顶乌纱,在簿书中作马牛,甚觉无味。况上面又有这个对头,我如今到久,他欲难为我,也无题目;到明日做久了,他寻些事故参论,那时与他分辨,便费力不如竟挂冠而去,使他一个没趣。旁人自知为他去的,也有公论;后日倘要改补,却也算计定了,就将上司批的事情一件一件都申报完了,本衙牌票一概销了,又写下一封书一人役送与府尊,烦他报知三院并各司道。他原无家眷,自家便服,只带了原来的家人喜,与些随身行李,大清晨只推有按院访察公事,不许衙役跟随,竟自出钱塘门来,要回金陵去。出得城门,到了湖上,心下又想道:“我无故而行,堂尊两县得知,定要差赶。我若北去,定然赶上;若赶了回去,反为不妙。不如到过钱塘江,往山阴禹穴一游了数日,他每寻赶不见,自然罢了。那时再从容回去,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就湖上一只小船,返转往江头而。到了岸,苏友白就缓缓步行。行了里许,见了一大寺,门前松柏森森,到也幽洁,苏友检一块干净石上坐下歇息。坐了一会,只见一个起课的先生在面前走了过去。苏友白偶看,只见那先一顶方巾透脑油,海青穿袖破肩。面皮之上加圈点,颈项旁边带瘿。课筒手拿常晃响,招牌腰挂不须。谁知外貌不堪取,腹里玄机神鬼。
苏友白看见那先生生得人物丑陋,衣衫蓝缕,也不在心,任他过去。忽见他腰间挂着个招牌,上面写着“赛神仙课泄天机”七个字,猛然想起道:“我记得旧年初出门,遇着要马鞭子寻妻子的人曾对我说,他起课的先生正叫做赛神仙。方才过去的这个先生,莫是他?我前在句容镇上还要去寻他,如今怎么当面错过!”忙叫一个家人赶上,请了转那赛神仙见有人请,就复身回来,与苏友白拱拱手,也就坐在一块石上,问道:“相公课么?”苏友白道:“正是,要起课。且请问:先生是定居于此,还是新来的?”赛神仙“我学生到处起课,那有定居?去年秋间才到此处。”苏友白道:“去春却在何处?”赛道:“去春在句容镇上住了半年。”苏友白听了,知正是他,心下欢喜,因问道:“先你在句容镇上时,有一人不见妻子,求你起课,你许他赶到四十里外遇一骑马人,讨了,就有妻子。还记得么?”赛神仙道:“课是日日起,那里记得许多?”因想了一想道:是是,我还记得些影儿。那日想起得是个卦。者遇也,婚也,故所遇皆。事,故许他寻得着。后来不知怎么寻着。相公为何晓得?”苏友白道:“他遇见的正是要了我的马鞭子,就扒到一棵大柳树上,去折柳条与我换,恰恰看见他妻子被人拐在庙故此寻着。先生神课,真赛过神仙也!”赛神仙道:“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人著此爻象之妙,与我学生何干!学生只知据理直断。”苏友白道:“据理正难。我今先生起一课。”赛神仙就将手中课筒递与苏友白道:“请通诚。”苏友白接了,对着天暗祷祝了一番,仍将课筒递还赛神。赛神仙拿在手中,摇来摇去,口中念那些单单单、折折折、内象三爻、外象三爻的许多,不多时起成一课,道:“这也奇,正说卦,恰恰又起一个卦!不公那里用?”白道:“是为婚姻的。”赛神仙道:“我方才说过的:者遇也,又。这婚姻。
根了。绝妙的一段良缘,目前就见,一说一肯,不消费力。内外两爻发动,更有一桩奇处,一娶却是两位夫人。”苏友白道:“若是两个,或前或后有之,那有一娶便是两个赛神仙道:“两爻相对发动,若是前后,不为希罕。”苏友白道:“若要一娶两个,除人家姊妹同嫁。”赛神仙道:“外属乾,内属巽,虽是姊妹,却又一南一北,不是亲姊”苏友白道:“不瞒先生说,我求婚两年,止访得有两家之人,到是一南一北。今不幸死了,一个不知飘流何处。虽别有人家肯与我,却又不中我意,自分今生断无洞房之日生又说得如此容易,莫非取笑?”赛神仙道:“起课是我的生意,如何取笑?课上若无,不敢许;卦上既有,难道叫我去了不成。苏友白笑道:“我只身于此,无踪无影,叫我如何去求?既先生说目前就见,请问该在方?”赛神仙将手轮一轮道:“又作怪了!这两位夫人虽在金陵地方,然今日去求,却要塘江”往山阴禹穴一路寻去。不出半月,定要见了。”苏友白道:“这一发不能了!我来痴念头,必要访见其人,才貌果是出类,方可议婚。那有人在一处,定亲又在一处能理?”赛神仙道:“这卦象好的紧!两位夫人俱是绝色,大是得意之人,相公万万不可错若错过这头亲事,再也不能了。”苏友白道:“虽如此说,但我此去,过了江,并无一识,叫我那家去求?”赛神仙道:“者遇也。不消去求,自然相遇。”苏友白“是甚等人家?”赛神仙道:“这又有些奇怪!说来时也只平平,到成时却又是大贵之家。友白道:“今日先生此课,断来都自相矛盾,莫有差错?”赛神仙道:“我先说的我非,只好据理直断。理之所在,到应验时方知其妙。此时连我也不解。苏友白道:“我记得先生替那寻妻子的起课时,连我的衣服颜色都断出。今日我此去所姻之人,是何形状,也断得出么?”赛神仙又将手轮一轮说道:“此去到丙寅日午时,着个老者,生得清奇古怪,穿一件白布衣服,便是他了。这段婚姻,万分之美,就走遍也求不出,相公你万万不可错过!若错过,那时悔就迟了。苏友白道:“可消再缴一课?”赛神仙道:“我的课,一课是一课,从来不缴。若要问,便要再起。”苏友白道:“正是,还要起一课。”又祷祝了。赛神仙重排爻象,又起课,却是贲。
赛神仙道:“贲者文明之象也。问何事?”苏友白道:“问前程起复。”赛神仙道:“程未曾坏,何用起复?”苏友白道:“坏已坏了。”赛神仙道:“不曾,不曾!”苏友白“你且断是何等前程。”赛神仙道:“甲科不必说,文明之象,大都是翰苑前程。”苏笑道:“先生这却断错了!一个节推,已辞了任,便是坏了;就是起复,也不能够翰林能够翰林,也是起复了。”赛神仙又将手轮一轮道:“明明翰林,何消起复?我到不只怕这个节推到做错了!”苏友白似信不信,道:“既这等,多劳了。”就叫家人取了银子,与他作课钱。赛神仙得了课钱,竟飘然而去。正天地有先机,世人不能识,只到事过时,方知凶与。苏友白起了课,半疑半信。只因初意原要过江,今合其意,故叫了一只船,竟渡过钱塘望山阴一路而来。只因这一来,有分教:冰清不减玉润,泰山直接东床。正无缘千里空奔走,有幸相逢咫尺。造化小儿太无赖,撺来掇去许多。不知苏友白此去,果遇其人否?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