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以利济人物为学。犹恐自私自利之心未忘。遇事知有己。不知有人。若以自私自利为学。平日看书。及朋友谈论。皆喜闻自私自利之语。不乐闻立人达人之论。方虑其入。于墨氏兼爱。绝不虑其流于杨氏为我。噫。学且如此。不学者尚何望乎。学已如此。仕尚可问乎。
杨氏为我。初意或不至如后人之自私自利。只是惩世人驰骛为人之病。而欲为近里着己之为。不知其亲亲仁民爱物。正是自家近里着己的工夫。非驰骛于亲与民物闲也。丢过亲与民物。而只为我。视天下国家事。全与我不相干。成何世界。故曰无君。故孟子不得不严为之辩。至于墨氏兼爱。初意亦未尝不是。但只是不该丢过亲亲。专言仁民爱物。非谓民遂可不仁。物遂可不爱也。丢过亲亲。而言仁民爱物。如无源之水。如无根之木。根源处既薄了。更说甚别处厚不厚。故曰无父。孟子亦不得不严为之辩。
杨墨一主为我。一主兼爱。所学既偏。辄思以其道易天下。孟子虑其流弊至于无君无父。故不得已而辩。并望同志者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讲学之吃紧切要。莫过于此。
安石一行新法。而百姓如在水火。观郑侠流民图。真可堕泪。君实罢新政。出斯民于水火中。或有病其激且骤者。不知拯溺救焚。可从容以待否。什一去关市之征。孟子谓其斯速已矣。何待来年。余谓君实之速。正得孟子之意。以为激且骤者。盖章惇蔡京之余咳也。不可不辩。
世之论安石者。曰执拗自是。此病也。非病根也。安石志大才高。学博目空。将古今圣贤。都看不上。以为尧舜虽是圣帝。而疆域甚隘。禹汤文武虽是圣王。而享国不过数百年。孔孟虽是大圣大贤。而亦不能使春秋战国为唐虞三代。都是迂阔了。须是富国强兵。开疆拓土。名利兼收。做古今第一个有用的圣人。干古今第一件有用的功业。且宋室国弱兵寡。全被韩范富欧。及赵抃程张诸迂阔人。把国家事耽阁了。须是得这等敢作敢为。不怕人议论。不说迂阔话的人。如吕惠卿章惇蔡京辈。纔干得实事。纔做得出大功业。譬之人家。生出个有才干不安详的子孙来。看祖宗甘贫自守。以为迂阔。要大做一番。不知要治多少产业。不知要畜多少干仆。使上扩祖宗累世之业。下垂子孙不拔之基。存下这个主意。凡讲道理之人。皆诮其无用而疏远之。凡挥霍不羁奔走营为之人。皆喜其有用而信任之。如此做去。窃恐家未必成。而祸已随之。安石之病。何以异此。不论人情天理。只是一味要做事功。其心以为待我事功成时。方且格天地。光祖宗。使人人称颂。一时天变何足畏。祖宗何足法。人言何足恤哉。此安石之病根。所以深入膏肓。不可救药也。不知舍人情天理。而专求事功。岂止事功不可窃。恐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安石不是自为功名富贵计。亦不是有心祸天下。只是学术主意差了。所以自误。误人国家至此耳。
王安石未尝无才。未尝不学。祗是所学者偏。舍人情天理而求事功。自以为是。坚执不返。所以为害。推原病根。益见学不可不慎矣。
这一派学术。如讲黄白之术者。自以为丹成可以起巨万之家。可以延千年之寿。视孔孟深耕易耨。清心寡过之方。不足博一笑耳。若曰何迂阔至此。卒之败家伤生。在此一丹。而犹不知悟也。
问足食足兵。与富强奚异曰。以仁义民信为主。则足食足兵。皆国家之至计。若以仁义民信为迂。则足食足兵。亦富强之嚆矢矣。不然。吾儒学术。岂专欲国贫而兵弱哉。
士君子不可无者气节。却不可认客气为气节。士君子不可无者事功。却不可认势利为事功。以客气为气节。以势利为事功。皆不学之故。
事功节义。系于所遇。吾辈所宜讲求者。理耳。学耳。关中如王端毅之事功。杨斛山之节义。吕泾野之理学。假如王端毅当日上疏后。即下狱被播如斛山。则端毅当以节义名。不得以事功名矣。如斛山上疏。后温旨嘉纳。陟华跻膴。则斛山又当以事功名。不得以节义名矣。吕泾野如得位上疏极谏。则当以节义名。遇时行道。则当以事功名。不得以理学名矣。可见事功节义。俱不可必。所可必者。理耳。学耳。
论人者。动曰某长于节义。某长于事功。不知节义事功。随其所遇。各成其是。总非不讲学不讲理之人所能也。
问理学举业同异。曰以举业验于躬行。便是真理学。以理学发挥于文辞。便是真举业。说不得同异。
人恒于理学之外。另求举业。故常见理学有妨于举业。不弃去举业。不能潜心理学。且曰止为举业。遂不复讲理学。同异之闲。真伪之别也。
大学至治国平天下。中庸至赞化育参天地。皆是言学术。不曾言事功。事功乃学术中之作用。非与学术对言也。后世迂视理学。专讲事功。所以并事功亦不及古人。
论交与。当亲君子而远小人。论度量。当敬君子而容小人。论学术。当法君子而化小人。不化则乏曲成之仁。不容则隘一体之量。不远则伤匪人之比。
有为汉儒躬行。宋儒空谈之说者。何如。曰。汉儒中诚有躬行者。而谓汉儒皆躬行则不可。无论其它失节败行。即如马融之列女乐。桓荣之夸稽古。不知可言躬行否。宋儒如周程张朱。即在孔门。亦当列德行之科。其它如司马君实邵尧夫尹彦明刘元城诸儒。其躬行实践。岂在冉闵之下。汉书宋史。明白易见。而犹为此言。是侂冑弥远余唾。不可不察也。
纲常伦理要尽道。天地万物要一体。仕止久速要当可。喜怒哀乐要中节。辞受取与要不苟。视听言动要合礼。存此谓之道心。悖此谓之人心。惟精。精此者也。惟一。一此者也。此之谓允执厥中。此之谓尽性至命之实学。
如此亲切指点。危微精一之理。随事见得。执中工夫。随时不用。毋庸过求深奥。自取支离。
夫道一而已矣。三代以前。以理学为文章。故六经四子之书。为万世文字之祖。三代以后。信理学者。或天资笔力。不能为文章。而能为文章者。或恃才傲世。不肯信理学。理学文章。所以分而为二也。是分而为二者。乃能文者不信学之过。岂理学之过哉。
文章理学。人原互有短长。但分而为二。则非真文章。亦非真理学。惟以明道为主。则文章所以明道。理学所以求有得于道。由此而仕。即所以行道也。
有以诗文雕虫小技。欲弃其所为诗文。而颛精于理学。晓之曰。所谓理学者。非外庸行而别求妙解也。如能诗文者。不以诗文自满。不以诗文骄人。不以诗文骋离经叛道之语。若无若虚。成象成爻。天下理学。莫大于是矣。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迨天未雨。彻彼桑土。孔子不亟称为知道哉。诗文何妨于理学。而弃之也。三百篇多发理之谈。故为万世诗人之祖。汉魏以后。人争工于词。而不求精于理。夫词何可不工也。而必伸词以诎理。甚且倡为诗不关理之说。则误矣。诗文理学。分而为二。彼盖徒知以切磋琢磨为说理。而不知鸢飞鱼跃。尤为说理之妙也。
诗文从理学中出。则文为载道之文。诗为道性情垂世教之章。均可传世不朽。岂特不可弃而己耶。
余别墅左近沈桥里。有杨烈妇刘氏。从夫而死。乡人闻其事而怪之。其夫语其妻曰。刘氏年正茂。即改适。岂乏佳偶。胡以死为。其妻亦语其夫曰。刘氏改适。不乏佳耦。死何为也。及余倡诸士大夫往吊。当路上其事于朝。天子嘉其节而旌表其门。乡村之人。始知其为烈而诵之。其夫悟而悔曰。吾向者所告于妻。是何言也。是诲其妻以贰也。其妻亦悔曰。吾向所告于夫。将使夫视我为何如人也。由是夫死而不能守者。且守矣。守节而不能终者。且终矣。甚且从容就义。亦知以死殉矣。数年以来。节烈之妇。项背相望。等人也。何昔议其非。而今称其是也。何昔以改适为快。今以殉夫为快也。岂非秉彝之良。羞恶之心。人所同具。不表彰之则不明。不感发之则不兴。不但夫妇也。弟背其兄。臣子背君父。朋友背朋友。恬然不知其非者。世道人心。可为扼腕。
旌表死节。死者未必有知。而未死者则皆共见共闻而知之也。死者一人。而未死者甚多也。感发兴起。捷如影响。旌表之不可己也如此。
客有讲学者。因人言而志阻。遂不复讲。先生晓之曰。子之讲学也。果为人乎。抑为己乎。如为人也。则人言诚所当恤。如为己也。则方孜孜为己之不暇。而暇计人言乎哉。闻谤而辍。则必闻誉而作。作辍由于毁誉。是好名者之所为。非实学也。且人之议之也。议其能言而行不逮耳。能言而行不逮。此正学之所禁也。人安得不议之。吾侪而果能躬行也。即人言庸何伤。客又曰。学贵躬行。固矣。讲之何为。先生曰。讲之正所以为躬行地耳。譬之适路然。不讲路程而即启行。未有不南越而北辕者也。譬之医家然。不讲药性而即施药。未有不妄投而杀人者也。又譬之兵家然。不讲兵法而即应敌。未有不丧师而辱国者也。天下之事。未有不讲而能行者。何独于吾儒而疑之。客怃然曰。有是哉。微今日之讲。吾几以冥行当躬行矣。岂不误哉。
讲学正所以讲明何为为己。何为为人也。否则名以为己。而不免杂于为人。事则为人。而实所以为己。真伪之闲。即学术虚实邪正之别。可不慎与。
常人溺于所闻。曲士局于所见。读纵横捭阖之书。不觉流而为机械变诈之人。读虚无寂灭之书。不觉流而为放纵恣肆之人。其始也。止艳羡其文词。其既也。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并以移易其心术。而瑕累其人品。可不慎哉。
学固不专在读书。而既读其书。口诵心维。耳濡目染。不觉其潜移默夺矣。
昔有一文人曰。周程张朱。不能为诗文。托之理学。遂成名于后世。意盖嘲之也。一客应云。周程张朱。不能为诗文。一托理学。尚且成名于后世。若能为诗文者。而又从事于理学。其名岂不在周程张朱之上耶。其人惶愧。因悟而为世名儒。
今为吾道计。惟当辨佛学之非。而不当非学佛者之人。辨佛学之非。则彼知其非。当自悟。若非其学佛者之人。则同志中先自立形迹。又安望其逃而归哉。况亦非以善养人之道也。
人心道心。不必深求。不必浅求。如一念敬。便是道心。一念肆。便是人心。一念谦。便是道心。一念傲。便是人心。一念让。便是道心。一念争。便是人心。一念真。便是道心。一念伪。便是人心。一念公。便是道心。一念私。便是人心。于此一一察识。便是惟精。一一体认。便是惟一。察识体验。纯一不已。便是允执厥中。至浅至深。至近至远。而古今学者。多厌常喜新。曲为解释。反觉支离葛藤。
人心惟危四句。因其为唐虞授受之语。千古传道之统。遂看得高妙深远。作文者便多影响之论。得此指点。方知不外人伦日用之闲。即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
为学者辨义利。正纲常。力辟邪说。使人反躬实践。惟心身日用人伦物理之为兢兢。繇其说。则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背其说。则害于其身。凶于其家。贻祸于国与天下。何如近里。何如切实。
讲学原为躬行。而非学者。多借躬行为口实。曰只消行。何消讲。此言误人不小。世衰教微。尽去讲尚且不能行。况不讲而望其能行乎。纵能行。亦不过冥行妄行耳。不知冥行妄行。可言躬行否。
知冥行妄行之难语于躬行。则学不可以不讲矣。
砥节砺行之人。多忿世嫉俗。平心易气之人。多同流合污。只因不知学问。可惜负此美质。
学而不厌。固是古之学者为己。诲人不倦。亦是古之学者为己。
讲学而不躬行。不如不讲。此语在讲学的人说得。在不讲学的人说不得。在讲学的人说。是因不如不讲之言。而发愤要躬行也。学者不可无此志。在不讲学的说。是因不如不讲之言。而果然去不讲也。则可笑甚矣。
邪教交讧。中外震动。或曰。此何时也。而讲学。先生曰。此何时也。而可不讲学。讲学者正讲明其父子君臣之义。提醒其忠君爱国之心。辨明夫是非邪正之理。正今日要紧第一着也。或曰。父子君臣之义。忠君爱国之心。原是人人有的。何必讲。曰。若是人人没有的。真可不讲。如磨砖求明。磨之何益。若原是人人有的。只被功名势利。埋没了。岂可不讲。讲者。正讲明其所本有。提醒其所本有也。如磨镜求明。磨何可无。昔吾友陶石篑赴京。一客劝曰。在仕途且勿讲学。石篑笑应曰。仕途更急紧要学使用。其客大为解颐。
自是端本澄源之论。惜此时无救于事。徒见迂阔耳。故讲学原在平时。为学贵于豫教。书馆中无真学问。好子弟。朝堂上焉有贤大夫耶。
君子容忍乎小人。恰似小人能待君子。小人忌害乎君子。恰似君子不能待小人。
方说正直。偏排击的是君子。方说忠厚。偏庇护的是小人。方说人不可轻信。便轻疑乎君子。方说人不可轻疑。偏轻信乎小人。
味尚友二字。则知千古以上圣贤。皆我师友。味私淑艾三字。则知万世而下圣贤。皆我同志。
问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何等易简直截。而又云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何也。曰。人每失赤子之心。正是少此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工夫耳。
不失原有工夫。若空空守此赤子之心。何能为大人。岂不尽人皆大人耶。所以一则曰学问求放心。再则曰扩充四端。均未许守虚冥悟者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