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出游畋猎中罢
上因暇,欲近畋猎。行至蓬莱池西,谓左右曰:“李绛尝谏我畋猎,云亏损政事。今虽不远,近出苑中,必有章疏上陈,不如且休。”遂却罢归,其思理从谏,如是之至也。
论王锷加平章事
检校司徒河中节度使王锷,迁镇太原。锷有理事才,长于补完省费,收聚储蓄之事,虽毫芒不遗,其利必归军府,以是府库充实,兵甲精劲。当范希朝领全军赴易定,丧失费耗之后,太原亏竭,军马破落,管内诸军镇,戍逻相兼无三万人,征马羸病,并损伤者才六百匹,其于凋弊事称于此。锷捃拾收补以率下,至于糠秕无弃者。一二年间,财力赡足,添益遂至五万人,军马有五千骑,戈甲充足,仓库殷积。因回鹘并麾尼帅三万人入朝,锷遂悉出军迎,以示威武。马步军共五万人,排列五十里,旗帜鲜洁,戈甲犀利。回纥悚惕,不敢仰视。锷平坐受其礼,威振北狄。上缕知事实,频有加诏褒饰之言。锷曾历容管经略使,岭南、淮南、河中节度使,家积财帛。是时锷自顾年老,恐积财生谤,遂上表进家财二十万贯。顷之,上以其有政绩显著,欲加平章事以奖之。宰臣论不可,恐乖公议。学士亦频论议,且曰:“王锷太原事绩,诚有劳效,人望不至,名器虚损。兼近进家财,似希圣意,后代之所讥。”
上曰:“王锷太原功课,朝廷远近备知。宰臣亦数言其事绩为诸镇之最。当残瘁之后,成雄富之实,朕所以悬加官爵,祗奖功劳。有效不酬,何以劝诸方镇,不虚中书乎?若以进财诱动,不量可否,便得宠荣,即王播前后进奉数百万贯,便合与平章事也。我但观事迹虚实,以行其奖励,非感于财物,卿当悉之。”
论天地祭器敝恶
学士李绛因奏事,言:“祭祀天地,享荐祖庙,祭器敝恶,深乖祗敬。”上悚然曰:“虽以故事祀天地,享宗庙,不得亲行,令宰臣摄事,每至其日,朕未尝不夜半时起,沐浴盥栉,肃恭以至明旦时,方始休息。孔子曰:‘吾不亲祭,如不祭。’况享荐器物,至于破损,大乖精洁之诚。”当时便敕所司,并令修饰,务在精细,无至因循了日,逐件进呈。
论任贤事
上御浴堂北廊,召学士李绛对。上从容言曰:“朕观前王,任多贤才,所以理。即今日都无贤才可任,何故也?”绛对曰:
自古及今帝王,未有不任贤则理,用邪则乱,明著史传,不敢备陈。夫圣王欲理当代之人,祗选当时之贤,极其才分,便可致理,岂借贤于异代,以理今日之人?近代北齐任杨遵彦则理,用高阿那肱则乱;隋代任高颎则理,用杨素则乱;国家任房玄龄、杜如晦、魏征、王珪、姚崇、宋璟则理,用李义甫、许敬宗、李林甫、杨国忠则乱。事状横于目前,理乱存于史策。夫致贤之路,历代不同。大凡王者不以至尊轻待臣下,不以己能盖于凡器,折节下士,卑躬礼贤,天下仰知圣意,贤能之人方出。是岩穴无晦迹之俦,朝廷有佐时之器矣。
上曰:“何以知其必贤而任之乎?”对曰:
圣问至当,诚为难知。尧舜亦以知人为难,况近代浇薄,真伪不分,固不易知也。然以事小验之,必十得七八矣。任官清廉,无贪秽之迹,当事坚正,无阿容之私,章疏谏诤,无希望依违之苟,左右献纳,无邪佞愉悦之辞,言必及远大,行不顾财利,如此则可谓近于贤矣。若言必谄谀,动关名利,但攻人之短,不扬人之美,求己之售,不量己之分,观望主意,以希合为心,逢迎君意,以恩幸为志,为主招怨,为身图利,斯可谓之小人也。验之以行事,参之以舆议,然后用之。委用之后,名实相副,则当任之。既任之,则当久之。使代天下之绩,久而化成,然后圣君垂拱而天下治矣。贤者行理端直,身寡党援,拔擢贤彦,则小人怨谤,杜塞邪径,则奸人构陷,制度画一,则贵戚毁伤,忠正进用,则谀佞攻击,夫用贤岂容易哉!自非圣主明君,悬鉴情伪,不使毁谤得行,疑似生隟,尽其才器,极其智用,然后政化可得而兴。故齐桓公任管夷吾,尊之曰“仲父”,而齐国大理,是任之不疑也。管仲对桓公曰:“既任君子,而以小人参之,此最害霸也。”古人以求贤不至,则贤者不出,故喻以蜗蚓之饵,以求吞舟之鳞,设釜钟之禄,以致济代之器,不可得也。陛下但以数事,验之以言,校之以实,采之于众,任之以权,则贤不肖得矣。伏惟圣智详察。
上曰:“卿言得之,尽于此矣。”
上言承璀事
户部侍郎李绛于延英对。
上曰:“朕发遣承璀为淮南监军,宰相总不知,外人以为如何?”绛对曰:“外人不准拟陛下出得承璀。”
上曰:“此朕家人,何故不能出也?”对曰:“承璀受殊常恩私,当非次委任,威振内外,权倾朝廷。无有贤愚,望风畏伏,外间私语,亦不敢斥言其名。中外人云,宁可上忤陛下,不敢斥言承璀。忤陛下,或有恩贷;忤承璀,必有祸害摧破,党类相托,无复振起。威福既盛,恩宠又深,所有众人,不准拟陛下动得。今闻所有处分,皆荷英明,谓圣断必行,挠惑不得,不胜欣贺。且知守道之人,必不尽为中人所害也。”
上曰:“此辈是朕家人,智识凡近,比缘经任使,所以假贷恩私。若事迹无良,违犯有验,朕处置之若一毫尔。若有大事,朕亦能断之。”众闻此言,皆喜相贺。大哉宪宗之为君也,不以私恩害公道,不以偏幸损正人,知宦官之重轻,识职分之本末,故罪犯者弃之如草芥,可不谓有道之君哉!
上处分旧例户部有进奉事
元和六年,户部侍郎李绛延英对毕,上曰:“旧例户部有进奉,近张弘靖进银二千两,卫次公进绢十万匹,卿独不进,何也?”绛对曰:“凡是方镇土地,则有财赋出入,或俭省节用,或货易羡余,则有进奉,亦非正道,是将货利以结主恩。今户部侍郎,是掌陛下钱帛库藏之官,准敕征入,准敕支用,不合分外更有剩钱。臣岂敢将陛下钱物,充臣进奉?若将户部钱物进入内库,即是将陛下东库钱物搬入西库尔,宁号为进献?且进奉之弊,公议喧然。四方皆厚敛于人,以充进献,因缘奸盗,大半入私。上招好货之议,于国亏厚下之泽。况臣忝司户部,敢踵旧弊乎?”上曰:“卿言是。朕钱在于左藏,何须进入以为烦冗也?若不见卿缕言,朕亦不细知此事。依卿所奏,更不用进。”
论户部阙斛斗
无和六年,户部侍郎李绛奏曰:
天下州县,皆有户部阙官俸料职田,禄粟见在,计有三百余万石。旧例便牒诸道监院,准时价粜货,市绫绢送纳户部。巡院官既少有公心,皆申报估价至贱,三分无一,大为奸欺。及依来牒令粜,皆是观察、刺史、院官、所由等贱价粜将,贫弱百姓惠都不收。市轻货皆贵破官钱,计度所粜斛斗回市轻货,比及到京输纳之时,损折奸欺,十无七八。枉破官物,利入奸人,无益于公,有害于理。臣伏见自陛下嗣位已来,遇江淮荒歉,三度恩赦。赈贷百姓斛斗,多至一百万石,少至七十万石。本道饥俭无米,皆赐江西、湖南等道米。江淮诸道百姓,差使于江西、湖南般运,往返数千里,五六个月,舟船方到。百姓殍相望,转徙沟壑矣。盖缘道路遐远,不救急切也。今天下户部阙官斛斗,伏请便令所在州县收贮,如是观察州即令观察判官一人专知判,州即录事参军一人专知判。如有迁转改易,分明交付后人。如交割之时,妄有情故,虚受物数,便惩责承受专知官。如似损坏,即仰于当处州府公用却回,取当年新斛斗。诏书朝到,斛斗暮给,救倒悬之甚急,免般运之艰难,副圣慈忧恤之仁,免饥人僵之苦。若贮货之外,斛斗甚多,便减价出粜,务救百姓艰歉也。
上览秦,深所嗟赏曰:“若在位者皆能如此,用心奉公,朕岂忧天下不理也?”遂依所奏敕下,至今守为程式。
论元义方事
元和七年春,元义方自福建观察使拜京兆尹。是时贵人吐突承璀特承恩宠。义方,由径小人也,以承璀闽越人,因为廉使,厚结其党里亲族,悉署军中右职,令厚加请受,中贵人深荷之。宰相李吉甫自淮南重入,托身于承璀,为不易之契,与义方同与通结,特除京兆尹。户部侍郎李绛素恶其为人,及拜相后,遂出义方为鄜坊观察使,且令出朝廷,免有关通津梁尔。而义方内恃通结力,外凭吉甫援,因谢对见,盛奏李绛情故,“党庇同年及第人许季同,自兵部郎中数月便授京兆尹。臣乃被黜鄜坊。上罔圣德,自行威德。”
上曰:“朕谙李绛为人,不合有此。待朕对日问之。”义方不准拟不信其言,惶遽述于吉甫,以祈旁救。吉甫谓义方曰:“此人劲硬,必不得位头便已。大须作意。”及翌日,延英对见,奏事了,上发言曰:“朕不知同年之称,便有情故,除授之际,遽有偏颇,何也?”对曰:“李吉甫、权德舆并非科第,唯臣一人是进士及第,有同年者。是四海之人,悉非亲族,亦有放出身,然后始相识,谓同此出身,何得便有情故?每年明经、进士及第一百余人,每年春,同年吏部得官一千五百人,亦是同年。言事者知陛下不亲小事,敢以此罔上。兵部郎中许季同,与臣同年及第,为韦皋判官。刘辟作乱,季同弃妻子,归朝廷。吉甫赏其忠节,手自为制词,除监察御史,岂是同年?今为兵部郎中四五个月,未合转迁,缘亲兄许孟容授吏部侍郎,准敕兄弟不合同省,所以转授京兆少尹。佗人亦须如此处置,岂得为同年?臣闻忠臣事君,不以私害公,如亲故才行,实堪举用,即合陈奏,使各当其才。为身避嫌,使亲故有才不用,是徇私也,于公道何有哉?为臣下私计,则免悔尤,为朝廷叙官,则非至公矣。小人之言,不可不察。”
上曰:“朕知卿不疑。向者如卿所奏,虽是亲兄弟、侄、子孙,但才当进用,更不须缕陈。浮言岂可信也?卿所分析,方知至公。”明日遂宣令,义方即赴本任。
论太平事
元和七年春,延英奏对毕,因问及国朝故事。上甚悦,宰臣李吉甫希意,奏言:“陛下威德布洽,华夷瞻戴,时已太平,可事欢乐。”上大笑。李绛奏曰:“昔太宗之理天下也,房玄龄、杜如晦辅相圣德,有魏征、王珪规谏阙失,有温彦博、戴胄以弥缝政事,有李靖、李勣训整戎旅,故夷狄畏服,寰宇大安,天下之人仰戴圣德。犹孜孜而求理,开导直言,旰食宵衣,不敢满溢,岂复当时务于自逸乎?陛下视今日事,何如汉文时?”上曰:“安敢望汉文哉?”曰:“文帝是汉之明主,恭俭节用,身衣皂绨,清净为理,刑措不用,戎狄面内,致干戈偃戢。而贾谊上言,犹以当时如厝火积薪之下,火未然而以为安。其忧危如此。今中夏河南北、申、蔡,有五十余州,法令所不及,德泽所未加,兼西戎侵盗,近以泾、陇、灵、宁等州为界,去京城远者不过千里,近者数百里,烽燧相接,边界屡警。此方是陛下焦心涸虑,废寝忘餐之时,岂可高枕而卧也?加以频年水旱,廪藏尚虚,陛下忧劳,频轸圣念。诚当延访智略之士,拣拔贤良之臣,精求济时之规,光大中兴之业,又安可事于欢乐而自纵哉?伏惟陛下诫之。”
上欣然曰:“诚如卿言。朕所以一钱不敢妄费,一日不敢懈怠者,只为此言。卿言正当朕意,当与卿等图之。”
上退朝,顾谓左右中官曰:“适来吉甫奏言,时已太平,劝我为乐。李绛屡陈古今,并言事宜,是忧危之事。吉甫谄佞,悦我颜色;李绛忠正骨鲠,言必远大,真宰相也。”中人皆贺。后两日,上令中使就宣赐酴縻酒,具言上意曰:“与众人之言揣之。”盖遣使微露上旨也。
论魏博
元和七年秋,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卒,其子怀谏,年十二,军中扶翌处其位。宰臣李吉甫上言,须事讨伐,以惩宿弊。宰臣李绛上言:“罪诚宜诛翦,时既不可,势亦不同。臣愚度之,不必动众。”吉甫遽进用兵之策,具图画入兵道路,攻讨利病,并载河北土田平易沃壤,桑柘物产繁富之状,若不讨伐,必无变动。后延英日,上又问:“魏博之事如何?卿两人所见各异,何者为长?”吉甫言:“须兴师攻取,以示国威。”
上曰:“此势恐须如此。不讨伐,无复有得理。”李绛奏曰:“以臣愚虑,酌量事势,必不劳兴师,魏博当须归国。”
上曰:“何以明之?”绛曰:“凡河南、河北叛涣之地,事体大同,惧部下诸将有权,恐得便图己,各令均管兵马,不令偏在一人,使力敌权均,为变不得。若广与诸将计会,必谋泄不同,若一将为变,自然兵少不济。以此相制,先动不得。此是贼中之制置,于事为便。加以酷诛重购,故无敢先发者。今怀谏乳臭童子,领事不得,须假人权柄,而托人性命。即所托者,其权必重,所任者,其言必行。如此厚薄不同,怨怒必起。向者权均力敌,适足生患,构其祸也。何者?以兵力齐等,不相服从,自然之势也。若军中不相服从,主帅不能断,即必归一宽厚简易、军中素所爱者。兵权既有所归,怀谏自须受祸,若不被处置,即须送入朝廷。部将忽领一方之权,即与两河事势大异。贼中所恶,唯此是已。惧其部中效之,以受国家之利。魏博将若有此变,既惧诸邻攻伐,必须归恳朝廷。若不倚朝廷,即存立不得,此必然之理也。伏望陛下按甲蓄威,以俟其变,不两三月,必有上闻。所要在应接速疾,赴其机会。而今但要且严敕诸将,简练排兵,盖为此也。”
上曰:“卿所陈贼中事宜,深尽机要。详此事势,亦不用兵。”他日延英,吉甫又盛陈用兵之计,言粮草匹帛,皆有次第。上又顾李绛何如,绛所奏如前,曰:“此事分明,不合疑惑,且兵不可轻易而动者。且讨罚镇州之时,四面兴师近十二万众,并发两神策远赴河北,道路骚扰,靡费七百余万贯,讫无成功,取笑天下。失策之耻,传之至今。疮痍未平,休息未定,立功者未录,战死者未收。伤残之人,慎于战斗,若敕命征发,驱之使战,臣恐不乐之患,不止无功,散乱之兵,别有所虑。况魏博事势,不要用兵。伏惟陛下断于圣心,不惑浮论。”上奋身按手曰:“朕不用兵,定矣。”李绛因激上意曰:“虽圣断不用兵,臣恐退朝后,更有人上惑圣听者。”上色庄,厉声曰:“朕言不用兵定,何人惑得?卿不用虑。”李绛遂起拜贺曰:“圣恩为万姓屈己抑威,诚社稷之大计也。”
本所言三两月,魏博必有所闻,后十余日,果魏博使至,军中已归部将田兴,奏取朝廷处分。使至非时,召宰相对,上具言此事,曰:“卿所揣魏博事势,若合符契。”吉甫请且使宣慰,以观其事。
李绛言:“不可。敕使到彼,万一妄邀朝廷,事有一蹉跌,即难处置。疑误之间,机宜已失,即追不及矣。今田兴为众所归,坐俟朝命,不于此际便有宠命,他日把三军表来,请与田兴,节制在彼,在此即不得已,须与恩泽。不出圣心,是依军中所请,感荷与特拜。岂若且示推诚不疑,足以应机合变,抚纳其势,总揽其心。平荡两河,在此一举,不可失也。”吉甫素与知枢密梁守谦交结,潜为援助,曰:“旧例令中使宣劳,不可此镇独无,却恐其不信也。”上遂令中使张忠顺往宣慰,待回处置。李绛又奏:“今因田兴投诚归国,三军颙俟圣旨,不当时处置,赴其机宜,待使敕将三军表来,请授田兴,则权柄不由于朝廷,恩泽不出于圣意。此机可惜,今复失之,后虽追悔,亦何及也?今计张忠顺行程,才回过陕州。伏望明日便降白麻,授田兴节度使,即恩泽出于君上,而威柄归于朝廷。利害得失,明若日月,伏乞圣慈不疑。”敕使复宣曰:“且与留后何如?待其别后效,即与正授。”李绛曰:“若与留后,亦恐不得。且度朝廷气力,坐制魏博得否?不因机会,奖其诚节,恩出不次,感亦殊常。若与留后,忽不受命,即却成凶悖,又须姑息,与旧日何殊也?伏望决于圣断,特赐处分。”明日遂出白麻,除田兴为检校工部尚书、魏博节度使。张忠顺制已到,田兴感涕,三军受宣鼓舞。李绛又奏:“魏博自十余年不知朝化,赏罚法令,都不及之。一朝以六州之地,归于朝廷,刳河朔之腹心,倾悖乱之巢穴。不大赏赐,出其所望,军心不感,事势难知。请特赐一百五十万钱帛,制书上以内库为名,充三军赏给。”中人有沮其所请者,上言曰:“所赐太多,那得及此?后若更有,即又如何?”李绛奏曰:“昔窦融,当光武削平天下,河西是未讨之国,怀后伐之诛,为免祸之计,尚此崇奖,福流子孙。田兴习旧无即日之忧,不顺得邻道之助,而天生忠义,志怀雪霜,举六州之地、两河之赡。惜一百五十万贯钱物,不收此一道人心。钱帛用了更来,机会一失难复。假如举十五万众攻取六州,一年而克,岂不称贺?而计费三百万贯,事毕当赏赍,又在此外。今度所赐未及一半,而顾兹小费,失于大计,深可惜也。”上悬览事情,欣然曰:“朕所以深服浣濯之衣,每事节约不用者,只为大段要切时用。不然,内藏收贮何为?”遂允所奏。及诏书到魏博,钱帛随路而至,军中踊跃,向阙拜泣。时田兴初受节旄,诸道专使数十人在魏州,成德、兖、郓使各十余辈,见制书、钱帛到,皆垂手失色,惊叹曰:“自艰难已来,未曾闻此处置。恩泽如此之厚,反叛有何益?”河朔人心大变,至今称之。
其时天假魏博,使成忠义。吉甫旋患咽喉之疾,三十日不能起,遂得首尾其事,举无差舛。不尔,异同之见,其可必乎?宪宗皇帝英明之姿,能断大事,论奏往复,苟徇理臻要,未尝不洞览事情,故临机决滞,有如影响,心有所定,惑之不疑,信为英断之主也。其后田兴赐名弘正,平申、蔡宿寇,魏博之帅为军先锋,弘正躬领全军,荡平齐鲁,勋庸烜赫,忠义昭著。可谓感恩尽节之臣与。
论朋党事
上御延英殿,与宰臣言:“向外人言朋党颇甚,如何?”武元衡、李吉甫未对,而李绛奏曰:
朋党之称,为臣也。臣历观自古及今,帝王最恶者是朋党。奸人能揣知上旨,非言朋党,不足以激怒主心,故小人谮毁贤良,必言朋党。寻之则无迹,言之则可疑,所以构陷之端,无不言朋党者。夫小人怀私,常以利动,不顾忠义,自成朋党。君子以忠正为心,以惩劝为务,不受小人之佞,不遂奸人之利,自然为小人所嫉,谮毁百端者,盖缘求无所获,取无所得故也。忠正之士,直道而行,不为谄谀,不事左右,明主顾遇则进,疑沮则退,不为他计,苟安其位,以此长为奸邪所构,以其无所人也。夫圣贤合迹,千载同符,忠正端悫之人,所以知奖,亦是此类,是同道也,非为党也。岂可使端良之人,取非僻之士,然后谓非朋党也。陛下亲行尧舜之道,高上禹汤之德,岂谓上与数千年尧舜禹汤为党乎?是道德同也。孔子,圣人也,颜回已下十哲,希圣者也,更相称赞,为党乎?是道业同也。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又曰“吾不复梦见周公”,远者二千年,近者五百年,岂谓之党?是圣人德行同也。后汉末时,名节骨鲠忠正儒雅之臣,同心匡国,尽节忧时,而宦官小人,憎嫉正道,同为构陷,目为党人,遂起锢党之狱,以成亡国之祸,备在史策,明若日月,岂不为诫乎?诗人嫉谗佞之人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可为三复也。
上曰:“朕无疑卿等意,况言朋党失至公之道尔。”绛又对曰:“趋利之人,常为朋党,以同其私故;守正之人常遘毁,以违其私故也。小人多谮言,常胜;正人少机直道,常不胜。伏希陛下监其事情而察其言行,则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