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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亨集(5)

其妻虞氏,闻真武庙唱戏,即去烧香,顺便与子算个八字。这术士是郑天星,善能推算,十有九准。桌上先有一妇抱女,方才算毕,虞氏即把生庚报上。郑天星排起四柱一看,说道:“这张八字,四柱清秀,命元坚固,定有一品之荣,克享非常之福。日后必成大器,身受皇恩,乃大富大贵之命也。事非偶然,先前算这位女娘,有一品夫人之位,那位大娘他还不信咧!我算了一世的八字,只有此二命合格。”虞氏问那妇贵姓,答:“我乃杨贡爷之妻夏氏。”虞氏曰:“原来是个绅衿咧,久仰,久仰!”夏氏亦问曰:“姨娘贵姓?”答:“我娘家姓虞,配夫谢鸿恩。”夏氏曰:“原来是个乡宦咧,久闻,久闻!”郑天星曰:“你两家都是功名,两孩又是贵命,何不打个亲家?”二妇曰:“就请你费心,看八字合不合?”郑排起一合,曰:“此乃天作之合,前世修成的,两无亏损,切莫错过了。”虞氏曰:“我儿名叫****,合不合命?”郑曰:“大福惟大德可享,何不取名大德?”夏氏曰:“我女名叫凤英,不知合否?”郑曰:“正合龙凤之瑞。”二妇回家,各对丈夫商量。这杨贡生名寿基,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租息。想谢是官家,有名有望,遂请郑天星为媒。鸿恩亦允。即时会亲下聘,年节往来,见婿清秀,十分欢喜。

次年,鸿恩得病身亡,祭葬已毕,负债太多,虞氏不能支持,只得将业卖尽,把债开消,剩钱百串,佃业耕种。其妾见此光景,改嫁而去,虞氏独身抚孤。谁知命运乖舛,兼之先年大使大用搞惯,俭约不来,这些庄稼怎能够用?不得已又将押租抵借。大德方才五岁,虞氏偶得一病,医药无效,自知不久人世,把大德喊到床前,哭泣说道:

娘今日不觉得痰鸣气吼,谅必是这性命难以久留。

我的儿上前来把娘侍候,娘有句痛心话细说从头。

儿的父为清官半百无后,回家来作善事要把儿求。

多蒙得老天爷暗中保佑,生姣儿一家人快乐无忧。

儿的父把善事更加讲究,拉债帐加押租都要应酬。

不幸得儿的父一朝死后,众债主逼得我无款可筹。

娘因此卖地方把帐还够,母子们佃业耕有出无收。

每年间受紧促将将就就,又谁知娘得病医药不投。

娘死了别的事都还不忧,只可怜儿五岁怎把生谋?

孤单单一个人无伴无偶,切不可使为娘珠泪常流。

白日里莫出门怕遇癫狗,夜晚些莫骇怯难把魂收。

莫迁翻莫作孽莫乱开口,见人的小东西切莫去偷。

长大了寻执业邪路莫走,切不可好懒惰戏耍闲游。

有银钱无银钱要存忠厚,倘若是存奸狡怎得出头?

为好人说好话须交好友,品要正行要端切莫轻浮。

翻了稍要为善才得长久,若能够继父志籍注玉楼。

娘心想久吩咐喉中气凑,母子们怕的是要把手丢。

说罢而逝。家中只一厨妇,带起大德,与家族叩头。众见押租当尽,寻出一根玉钏,当钱十二串,又把器具卖了,方能买棺安葬。众曰:“人倒埋了,这大德又如何安顿咧?”于是商量把大德交与隔房之叔,名四缺牙,喊他带去抚养成人。

且说这四缺牙,先年家贫无所依傍,鸿恩时常顾盼,又拿钱与他佃业,如今也挣得有些钱了。四缺牙把大德带回家去,倒还未说啥子。他妻不贤,屡次把大德刻待,逼着要去捡粪,不惟衣食不给,而且打骂交加,磨得大德面黄肌瘦,好似乞丐一般。

不远有一张监生,名守谦,家屋富足,与鸿恩交厚。一日路过,见一孩子手提粪篼,把他久看。守谦问曰:“你姓啥子?”大德告以姓名。守谦叹曰:“可惜清官之子,善人之儿,如此落寞!”便问:“你跟着那个?”答:“跟到我四叔。”问:“待得你好么?”答:“四叔倒好,四娘时常磋磨,不拿衣我穿,不准多吃饭,每日要我捡粪,若捡少了,不打便骂。”守谦恻然不忍,想道:“我与他父何等相好!常言朋友要患难相顾,生死无殊,方不愧于五伦。今友子落难,若不救他,世间那个还结朋友咧?”于是问曰:“你认得我么?”答:“我认得,你是张伯伯。”守谦曰:“正是。你几岁了?”答:“我今年满了八岁。”问:“你去跟我看牛,今年只有三月,与你缝件衣裳,明年拿一串五百钱跟你,你干不干?”答:“只要有吃有穿,还讲啥钱?”守谦曰:“你帮我做工,岂有无钱之理?”

大德即回去对四缺牙说明,飞跑随张而去。守谦曰:“牛要牵着在平地下看,莫到岩边去,怕滚跌了。”大德把牛牵出,见门外土坝平坦,牵到中间,牛走便骂,用力拉着。张出来问:“做啥子?”大德曰:“伯伯说要牵牛平地看。”守谦笑曰:“看牛是牵去吃草咧,岂有如此看法?”遂教他如何经佑,如何上草,几时喂水,几时滚澡。大德心灵,一讲便知,又极勤快,又肯听教,一家都喜。张老爷娘子送些衣裤鞋袜,又缝件新衣,留他过年。到初二日,问他回不回去,答:“我不回去。”守谦曰:“也要跟你四爷拜年。”

大德收拾回去,守廉拿些糖膀与他。大德进屋就喊:“四爷四娘,拜年!”拜毕,四娘曰:“我道是那个贵客咧,才是侄儿回来了。你倒好哦,这下穿得新新鲜鲜的。张老爷娘子贤不贤惠?”大德曰:“十分贤惠,把我当作儿样。”问:“他家过年吃些啥子?”答:“鸡鱼羊肉,一半都未吃完,今早鸡蛋和面,几大斗碗,喊我快吃,肚皮装满。”四娘曰:“早晨吃得多,晌午也吃不得了。”喊大女儿莫办酒菜。大德心想:“我今天才出行,怎么连酒菜都不办?我才说错了。”四娘曰:“你五哥明天出行,莫得衣穿,把侄儿那件新衣借跟他穿一天,回来就还你,好不好?”大德不答。四娘变色曰:“我千辛万苦带你几年,跟你借件衣都不肯吗?”大德不得已,把新衣脱下而去。张见无衣,问告借去。过两日喊他去要,便说失了。大德叹气,张夫妇再三宽慰。

是年,张家出痘,大德染着,极其凶险,幸得医便未伤性命,但是面麻成饼,从此个个都以谢麻子呼之。守谦见他忠实,年小升价,到十八岁便做小长年了。先年工价四缺牙收去,后因张守谦说了他几句,才不来收。

一日,谢大德在路旁见岳父杨寿基对面而来,上前作揖相见。寿基问:“你是何人?”答:“我是你的女婿谢大德。”寿基看了两眼,变色而去,回家向妻吵闹,说道:“你先年放的好女婿,如今穷尽帮人了!这些我都不讲,看他麻出那个样儿,好似精怪一般,我那如花如玉的女儿,若是嫁他,后来就不饿死也要气死!”夏氏曰:“千怪万怪,只怪郑八字!算命不准,才上此当。打个啥主意把这祸害离脱?”寿基曰:“只把郑八字喊来,叫他恭恭敬敬去把红庚要回,不然活活将他打死!”即命人去喊,郑已知之,托故不来。寿基大怒:“喊多人去跟我拉来!”郑天星只得来家,问曰:“杨老爷有啥子不了之事,用许多人来请我?”寿基曰:“你看命就看命,何必妄断祸福,以贱为贵,希图做媒,害我女儿?”天星曰:“我是照命断的,又未奉承那个咧。况做媒是你请我的,何得怪我?”寿基曰:“你不说他是大富大贵,我焉能请你做媒吗?”天星曰:“安知谢大德就不富贵做官了吗?”寿基曰:“汤老官倒要做了!”天星曰:“杨老爷,你是个读书人,怎么也不明理?岂不闻‘天降大任于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然后才得大任’?故古来圣贤皆是由因而享,先穷后达。你婿今虽贫贱,一朝运至,自有贵人相遇,富贵不求而自得矣。倘若四旬不发迹,那时你来笑我,挖我眼睛!”寿基曰:“莫说那些空话!好好与我把庚拿转,万事干休!’,天星曰:“我只架桥,就不拆桥,你自己去要,我就莫得那们合式!”寿基曰:“你不拿回,就不得了!”天星曰:“何事不了?无非官司,就头人。”寿基大怒,来打天星。天星亦怒曰:“我不怕人打的!”叉手去迎。夏氏慌忙把夫拉进内去,把天星宽慰,款待酒食。

寿基做起呈词,想去告他,二子苦劝不依。他女凤英性极端庄,知书识礼,平日颇能孝敬,见二兄劝父不倒,只得亲自出来,跪地说道:

双膝跪在埃尘地,不顾羞耻把话提。

还望爹爹息怒气,你儿言话听端的。

先年结亲爹妈喜,二家门当户也敌。

纵然有点不遂意,要知谢家有根基。

公公为官称廉吏,告职还家把善积。

老天定然要护庇,后来富贵料得的。

从前算命好无比,一品夫来一品妻。

纵然不准无害意,少爷总是生成的。

何必悔亲忧闲气,具词告状把媒欺?

“谢家如今穷尽了,我儿嫁去如何过得日子?”

女命本是菜子体,肥瘦都是有生机。

只要裁培不惜力,何问地土宜不宜?

若能行事依天理,贫贱也有发达期。

爹爹呀!

有钱使在衙门里,何不把婿来周济?

爹爹得名儿得利,自可转富把贫移。

“贫就不讲,那样麻丑,叫我儿如何匹配?”

常言嫁狗由狗去,嫁鸡你儿也随鸡。

你婿虽丑有人气,比那鸡狗总好些。

何必败名丧节义,使儿骂名万古遗?

“未曾过门,怎说是败名丧节咧?”

好马不辔双鞍绨,鸳鸯交颈不相离。

天子也有贫亲戚,公侯门下有布衣。

一诺千金谁笑你,嫌贫有人指背脊。

“女子在家从父,父要悔则悔,你敢说不从吗?”

三从虽是从父起,终身大事要从一。

你儿虽蠢知书理,贫穷丑陋不改移!

“既然如此,为父不办一点嫁奁,随你嫁去饿死也好!”

饿死也是儿命鄙,生成运气怪得谁?

有无嫁奁随父意,好女不穿嫁妆衣。

“好,还说啥子?为父把你舍了!”

爹爹呀!

婚姻事大非儿戏,关乎人伦岂可欺?

前世修来今生匹,焉有许东又嫁西?

若要你儿背恩义,情愿一死到阴司!

杨寿基大怒而出,谓郑天星曰:“你去对谢麻子说,叫他明日就来接亲,如若不能,便退红庚!”

天星只得来会谢大德,告知其故。大德曰:“岳父逼我接亲,分明是悔亲!罢了!大丈夫不受人怜,只要有志,何愁一房妻室?他既悔亲,把庚退他就是!”正是:

无钱王孙受胯下,家败妻于上别船。

如今世上人眼浅,只重衣冠不重贤。

天星曰:“你说得那们松活哦,要接就接,怎说退庚去了!”大德曰:“郑老师,你还不晓得吗?我一无银钱,二无房屋,三无柴米,四无衣服,拿啥子去接?不如退了好些。”正说之间,张守谦走来。天星曰:“张老爷快来做个中人,看把这事搞得成么?”张问:“何事?”天星把杨家悔亲逼接的情由一一告知,守谦怒曰:“要接就接,有啥来头!岂有幼年结得的亲退跟他不成吗?”谢麻子告以所苦,守谦曰:“上手书房昨天把馆散了,不是房子吗?柴米什物一概我有,只管应承!”天星曰:“这才是话!不然我做成的媒,希乎被他骗脱了!”守谦笑曰:“莫问红叶公,他有多少嫁奁,要去若干行郎?莫得衣服猪酒,未曾与他增光。”天星曰:“如此逼嫁,还讲猪酒?有了香烛片菜,都是尊敬老狗!”又说:“他虽莫嫁奁,你多去行郎,起空扛转,才好羞他娘!依我讲去三十付扛子,六十个行郎。”说毕而去。守谦叫雇工喊齐佃户,于是扫屋筑灶,打货买猪,挑碗借物,唤吹请厨,一阵办妥,鸡鸣就行。

天星转到杨家,把谢家应允、行郎若干说明。寿基怒曰:“你这瘟媒!乱把口开!我无嫁奁,拿啥来抬?”天星曰:“你家富豪,样样不少,莫得嫁奁,就抬谷草,夫妻肚饿,亦可以饱。”说得寿基面红颈胀,一冲而去。他两个媳妇俱富家女,妆奁丰厚,听得媒言,大嫂想:“我的性迟缓,公婆不喜欢,骂有妹解劝,打有妹转弯;如今出阁去,谁与我周旋?好不心焦!”二嫂想:“我的形单小,双脚痛得跳,喂猪妹提桶,煮饭妹冲灶;如今嫁去了,无人把劳效。好不忧气!”遂问姑曰:“谢家明日接亲,行郎六十余人,嫁奁早些收拾,明日好抬出门。”夏氏说他不知,去问丈夫。寿基正在冒火,只得骂曰:“如此不孝女,我有啥打发?那个再来问,便要他妈!”二媳听得,嫂请娣曰:“我们好个妹妹,平日极有恩情,家贫又无嫁奁,如何过得光阴?”二嫂曰:“你也挂念,我也担心,大家逗些嫁奁,做个知恩报恩。”嫂曰:“好,我就出床。”二嫂曰:“你床旧了,拿我新的;你出书柜,拿个抽屉,桌椅板凳,大小要齐,平柜衣架,都算你的。”嫂曰:“你只床一架,派我八九抬,我就这样闷,你就那们乖?双箱和双柜,杯碗与镜台,洞房摆设物,样样你安排。你若能发慨,我的就拿来。”二哥说:“他是极气慨的。”二嫂恨夫曰:“那们合式,都要我们逗吗?公婆那多银钱,你去偷些来。”二哥曰:“爹妈银钱比命还重,锁了又锁,怎偷得动?好,我与哥哥各拿五串私房钱。”大嫂谓大哥曰:“瓜呆子呀,去开仓偷米!”大哥去盗钥开仓,谷一石,两箩米粮,干鸡腊肉,皮蛋细糖,一样偷些。二哥曰:“这才是话,也免丑人。外货既然逗好,内货也要相匀,莫得枕衾帐席,明晚还睡不成。”二嫂曰:“我的内货尽是细料,我出首饰,那些去问嫂要。”嫂曰:“就是细料,妹也睡得,一个一套,不要吝啬。”二嫂曰:“何为一套?”嫂曰:“铺絮枕帐,单衣夹衣,套裤马褂,钏盖环笄,满头珠翠,一套就齐。”二哥曰:“什物都全,尚少鞋子,既无包囊,又莫帕子,明日拜客送亲人,怕要羞死。”二嫂说:“外货也备,内货也齐,多的出了,还讲少的,破我二人勾子,遮你杨家脸皮。”二人一阵凑得齐齐整整,告知凤英,凤英感激,大哭一场,出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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