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香山。
阳春三月。八十年代中期。
香山的春天,似乎比北京城来得要晚,北京城公园里的桃花、杏花、迎春花早已花落遍地,残絮飘飞了,而香山上的杏花却仍开得如火如荼,满山青郁把杏花映衬得更加灿烂,而起伏错落,或成片、或单放的杏花倒把香山装点得更加壮丽,更加青翠,更加富有生机。据说,这香山,是因“杏花”而得名。因此,虽说是清晨,来香山观花的、踏春的、晨练的、旅游观光的、写生绘画的、拍摄风光的、观赏杏花的,便纷至沓来,不到八点,东门外已是熙熙攘攘站满了排队的人们。
一辆红旗轿车停在了排队的后面,从车上下来了四个人,江景天(某省宝山地区林业局局长)、何家慧(宝山地区人事局副局长、江局长的夫人)、江凤丽(宝山地区卫生防疫站的医生,江景天的女儿)、姚远方(宝山地区林业局办公室工作人员)。上班不久,就陪局长一家到北京香山来游览观光的。
刚下车,就听江局长的千金江凤丽嘁嘁喳喳的叫声:“这么多人呀?”江局长夫人从车上下来,“叫你早点起床,你不起,早来,这里人就不会这么多了。”
江凤丽一脸不高兴:“还不早,五点就起床,我在家什么时候五点起过床,困死了,姚远,姚远,帮妈拿包。”
“我叫姚远方,要么你叫我姚远方,要么叫远方。”
“我不管,我就喜欢叫姚远,姚远,爸的手提包你也拿着。”
姚远方认真看了一眼这位长得漂亮,却不讲道理的局长千金,没表示不满和愤怒,而是默默地把东西拿在手上。
“姚远,把我的包拿着。”
“姚远,还有我和妈吃的东西,拿着。”
姚远方看看手上已经拿满的东西,有局长的包,局长夫人的包,还有四个人充当午饭的水和食品,而江凤丽还要给姚远方的东西,既有江凤丽的手提包,还有她喜欢吃的一大兜水果,确实有点拿不了,姚远方就说:“江医生,我看,水果我可以帮你拿,但是,包,是不是你自己拿,再说,你那小包包也没多重。”
江凤丽愣了一下,一张漂亮的脸蛋沉下来:“什么?不行,你拿着,我不管,你必须拿,包,给你,水果给你。”
姚远方一股血直涌脑门:“对不起,江医生,包,请你自己拿。”
“我不拿,你拿着。”
“江医生,你也有一双手。”
江凤丽抬眼看了看一脸认真而坚决的姚远方,“你当真不给我拿?”
姚远方坚决地点点头。
江凤丽举起手,向姚远方脸扇去……
“凤丽!”江景天怒吼着制止了江凤丽,“太不像话!你没看见远方已经拿了很多东西吗,你自己拿个小包为什么不可以,不像话,不像话。”
而此时的姚远方,把江凤丽拿过来放在地上的水果塞进已经鼓囊囊的装着水、食品的大包里,又把江凤丽没有三斤重的小包放在江凤丽的脚下,背起大包,手掂着局长及其夫人的两个小包,准备往前面排队买票。
“你站住!”江凤丽满脸怒气,“我这个小包,你今天肯定不拿?”
姚远方点点头,一脸的从容和肯定。
江凤丽转而对着江景天两口子:“爸、妈,姚远今天太不给面子,今天我绝不会跟他上香山,要么他不去,要么我不去,你们选。”
何家慧满脸堆笑:“凤丽,别闹,别闹,小包又不重,拿着,你不拿,妈替你拿,乖,听妈妈的话,跟爸妈一块上山,你看看那边杏花正开着呢!”
“我不去,他不拿我不去。”
何家慧又走到姚远方面前:“远方,要不你拿着,过一会儿你再转给我拿。”
姚远方坚决摇摇头:“阿姨,你不能这样惯着江医生。”
姚远方的话更激怒了江凤丽:“姚远,你……咱们走着瞧!”说完怒冲冲向售票口一侧跑去。
姚远方没有理会江凤丽,而是背着行李掂着包,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跟着队伍买门票。
江景天、何家慧夫妇看着怒气冲冲跑走的女儿,又看了看那么认真、勤恳而又有耐心排队买票的姚远方,江景天说:“远方这孩子,有性格!”
“你相中的这个女婿看来真不简单。”
“如果远方真能同意做咱们的女婿,那是咱俩烧高香,前世修来的福,就你这女儿,谁能容得了她。”
何家慧嗔笑道:“还不是你娇惯的,要啥给啥,从不骂她,也不打她,人常说树不剪枝不成材,孩子不管不成才啊!”
江景天叹了一声:“谁想到这孩子会变成这样。这个姚远方也是太认真了,拿了那么多东西,还在乎凤丽一个小包吗!你看他,不发作也不屈服,这小子,有股劲。”
“他爸,我在人事局干了这么多年,见的人多了。这个姚远方,是一块好材料,我这一路上都在观察他,这孩子不光人长得棒,一副好模样,更重要的是你看看,他一脸的纯真相,一股子认真劲,在北京学习四五年,还是那副山里人的执拗,坚定,正直,无邪,是块好材料,就我来讲,我喜欢你从档案里相中的这个女婿,但我担心哪———”
江景天忙问:“你担心什么?”
“如果找一个城里的大学生,即使凤丽脾气坏点,性格怪点,但这个人会从自己的前程着想,容忍凤丽,但远方这孩子不会,他不可能会容忍凤丽。”
“就他一个山沟子里拱出来的大学生?”
“对,就他一个山里人。”
“为什么?”
“因为在他眼里,没有庸俗的、等级的理念,他只从真实出发,只相信真理,这孩子我喜欢,一身正气,可惜,唉……”
“我是局长,我不信治不了他。”
“千万别。要想让远方成为咱们的女婿,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多用情感化他。”
江景天不置可否,对妻子的话既理解,又不服气,既认为妻子说的有一定道理,也认为自己作为灵山地区林业系统的最高负责人,还收拾不了一个刚出茅庐的大学生。在江景天家里,何家慧的认识总是占上风,而屡在生活中应验,所以江景天不想与何家慧抬杠,江景天有自己的打算,这次出来,包括上香山,都是为了拉近女儿与姚远方的距离。
原来,江景天过去一直在县里工作,女儿江凤丽呢,长期在地区爷爷奶奶家里生活。爷爷奶奶就这么个孙女,从小,江凤丽就长得像画中的漂亮娃娃一样,非常靓丽,非常可爱,不仅爷爷奶奶特别放纵娇惯这个小孙女,就是街坊邻里,看见这么漂亮的小女孩,也是人见人爱,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到凤丽这里。而江景天夫妇呢,由于长期与女儿离多聚少,见了孩子以后,也是特别的娇纵,可以说到了要天给天、要地给地的地步,江凤丽成了全家人人怜惜、人人宠爱的公主、天使,一个劲地吹,一个劲地惯,一个劲地宠。从爷爷奶奶到姥爷姥姥,再到父母、叔姑、舅姨甚至连凤丽的哥哥弟弟们,也都让她十分,因为江家江景天这一辈,就江凤丽这一个宝贝闺女,谁都把江凤丽当作仙女一样侍奉着,捧养着,没人教育,没有批评,只有人说这姑娘长得像鲜花一样,像天使一样。这一切养成了江凤丽娇横霸道、无所不为的性格,小时候如同小树一样没人剪枝,没人管理,长大了,性格成形,想管也管不了,唯一让江景天、何家慧有点放心的是,尽管江凤丽蛮横娇纵,但还没发现她品质上的大毛病,比如说说假话、骗人、作风不正等。但这种骄横霸道的性格,已给江景天夫妇带来了不少负面效应。何凤丽已经二十二岁了,由于从小娇惯,只是江景天上下打点,多方求人,才勉强让女儿上了个地区医专,三年学习勉强毕业,虽然是学医,但江景天不敢让女儿去当医生,只能让女儿在地区防疫站干一般的行政工作。因为江景天与地区卫生局长、防疫站长都是好哥们、好朋友。江凤丽在防疫站也只是占个编制,顶个名额,每月定期领取工资,江凤丽不大定时上班,地区防疫站也不大认真考核查岗,睁只眼闭只眼而已。但姑娘大了,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夫妻俩就决定亲自给女儿物色一个对象,让这个对象与女儿相处一段,最好结婚后能帮助女儿改一改脾气。在江景天夫妇这里,女儿小时候是一朵人见人爱的鲜花,人人包容着,但长大了的江凤丽,是朵带刺的玫瑰,看见了让人心动,接触后让人心烦,时间长了让人讨厌,你说江景天夫妇急不急。
正好,正赶上这次大学生分配,因为这是改革开放后头五六届大学生,是时代骄子,这批大学生就跟宝贝一样,到哪都有单位急着要。而姚远方呢,因为学业优秀,学校征求他的意见,希望他留校,远方问老师,我留校能干什么?当老师,做研究。在学校怎么研究林业?要研究应该在山上研究,去林场研究。于是姚远方谢绝了老师的留校的好意,填报了去基层林场或林业科学研究所的志愿。灵山是远方的老家,远方的档案首先在人事局大分办被人事局副局长兼大分办主任的何家慧发现,何家慧回家向江景天一说,江景天自然称好。于是何家慧把姚远方的档案拿回了家,两口子在家研究了一晚上,从姚远方的学业成绩得出了结论。姚远方,北京林业大学校团委副书记、系学生会体育部长、班长,每门文化课成绩都是九十三分以上,实践课九十八分以上,四年学习,每年都是三好学生,优秀学生会干部,优秀团干部,校刊特约记者,特约评论员,校园诗人。重要的是有一副健壮的身材,一米七八的身高,俊朗的长相。更重要的是,学校给姚远方的评语:立场坚定,信念执着,意志坚强,为人真诚朴实,乐于助人……评语上几乎没找到缺点。还有更重要的是,当江景天夫妇把姚远方的照片放在女儿面前,向女儿介绍姚远方的情况后,居然女儿认真地看了看,没有反对。这让江景天夫妇大喜过望,在姚远方以前,给江凤丽介绍的有省公安厅副厅长的公子,有省委组织部年轻有为的处长,有地委书记的儿子,有地区行署副专员的侄子。照片放在江凤丽眼前,她扫了一下之后,便从窗户扔了出去,更别说见面了,在灵山地区,好像没有江凤丽看上眼的男人。这可把江景天夫妇急坏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农村,女孩子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了,现在女儿江凤丽已经二十二岁了,不谈恋爱,还没嫁人,怎能不让江景天夫妇着急呢。
这一次,江景天夫妇到北京办事,叫上女儿,自然为了促进女儿与未来女婿的感情,把姚远方带上,名义上是为局长掂包的,实际上是让女儿考察她自己基本认可的女婿。一路上,尽管江凤丽有时候大呼小叫地把姚远方支配得不亦乐乎,姚远方这孩子也够意思,不发火,不着急,局长让干啥就干啥,局长夫人让干活也干活,局长千金呼来唤去,也一脸的认真,都应承、都干,而且都乐呵呵的。这更让局长夫妇喜出望外,虽然姚远方对局长一家的考察茫然不知,但作为年轻人,姚远方想,陪局长一家出来,干活、掂包、跑腿,那是自然的事,在家不也听老父亲的吆喝吗?自己有一身的力气,不动脑筋就要动体力,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现在脚已经踏上社会了,什么都要经历,什么咱都不怕。
尽管姚远方拒绝了江凤丽让他掂包的要求,但他并没当成多大事,你江凤丽是局长家千金,你发脾气,你发火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跟你计较、跟你急,我划得来吗?我才不干呢。所以,他依然背着东西掂着包,排队买票,一会儿上山才累呢,我背这么多东西,再与你这个千金小姐置气,我才不干呢,我傻呀!
江景天和何家慧正着急呢,傻乎乎的姚远方去排队买门票了,情绪上貌似没什么大问题,但女儿不知去了何方,不得而知,江景天夫妇不敢离开,离开了又怕女儿回来找不到人,还怕女儿回来了与姚远方吵架。江景天真急了:“家慧,你去厕所看看,有没有人赶紧回来,啊。”
何家慧应声去了女厕所,很快,何家慧从厕所出来,向江景天摆摆手,摇摇头,“没有!”何家慧回来,江景天又在四周转了一圈,仍不见江凤丽的影子,眼见得姚远方要排到售票口了,如果姚远方把票买回来了,凤丽还不回来,怎么办?何家慧此时也有点沉不住气:“这个死女子,昨晚问她,她还说远方人不错,可以接受,为什么今天又耍牛脾气,老江,你怎么养了这么个不讲道理的女儿呀!”
“不是你女儿啊?”江景天不服气。
“还不是你惯的,小时候我打她你拦着,我批评她你拦着,有时候正面教育她几句,不是你不愿意,就是她爷爷奶奶不愿意,真后悔,当初我把她带在身边就好了,唉……”
“这孩子像天使一样,模样俊,惹人疼,谁忍心说她,谁让咱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呢。”
“江局长,何阿姨,票买来了。”
“爸、妈!”
在江景天夫妇心焦如焚,不知女儿会闹出什么场面的时候,不仅姚远方把门票买回来了,而且,女儿江凤丽也回来了,只是她身后跟了一个女孩子。
江凤丽把女孩子拉到江景天、何家慧眼前:“爸妈,这是我找的导游,我们自己上山,有专门的导游介绍。”
何家慧急了:“凤丽,那远方呢?”
“人家大学生多牛呀,不带他去。”
江景天大吼一声:“凤丽,你怎么能……”
江凤丽拦住了江景天:“爸,我去他不去,他去我不去,再说姚远他不了解香山,我找了个导游,她会把香山介绍得活灵活现。”
何家慧也感到女儿干的这件事让人匪夷所思,有点出人意料,她还有点不理解,又似乎从女儿的行动中隐隐约约感到什么东西,“凤丽你这样,那远方怎么办?”
江景天说:“让远方跟着走。”
“绝不,他去我不去。”
“凤丽!”
“听我的吧,没错。”
姚远方终于说话了:“局长、阿姨,没关系,我不跟你们去。”
何家慧说:“还是远方这孩子懂事。不去就不去,你自己上山玩玩,在山下等我们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