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树开花了,李子花有多么白呀!桃子树开花了,桃子花有多么红啊……”
母亲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眼睛望着窗外,一边轻轻地摇动着我的身子,一边像唱歌似的说。她已经告诉我多少遍了。她说:去找外祖母吧,她把你外祖父遗下的一片诊所卖了,去乡下买了一处大果园——像片大花园似的!
“外祖母……大果园……”我夜里睡下了,嘴里却还在喃喃地吐着梦呓。我望见了那绿绒绒的草地上,果树间飞着五颜六色的蝴蝶。蝴蝶,这么多,环绕在一个老婆婆身边。老人的脸随着一只翩翩舞动的黄斑蝶转着,渐渐转了过来:啊,她那又白又浓的头发啊,那双闪亮的眼睛啊!……有人在另一边搬动着什么,发出了“哐当当”的响声,这立刻将那群愉快的蝴蝶惊散了。我定神一看,原来是母亲,披着衣服站在床下,正打开了一个红漆箱子。那响声是她打开箱子时发出的。她这时擎着蜡烛,弯腰看着箱里一卷卷闪亮的绸缎和衣料。我知道这是后父送给母亲的。可母亲,你为什么偏要改嫁呢?那个不认识的后父为什么偏不要我和你一块去呢?我们又为什么不一起去外祖母的大果园呢——“李子树开花了,李子花有多么白呀……”两颗泪珠滚在了我的脸颊上。母亲一歪头看到了我,抛了蜡烛,紧紧地伏在我的身上。她替我揩了泪花,久久亲吻着我的脸颊。
李子花像雪花那么白。我和外祖母的小泥屋旁边有一棵大李子树,粗粗的枝干都探到屋顶上。外祖母有个多么好的大果园啊:三棵苹果树、四棵桃子树(只可惜黄沙淤到它们半腰了),再就是屋旁的大李子树了……南风儿轻轻地吹着,吹来了蝴蝶和蜜蜂,吹得树下的沙土暖烘烘的。我躺在沙土上,仰脸看这蝴蝶和蜜蜂怎样在李子花里兜圈。
外祖母总是一个人在一边忙着,她没有工夫看蝴蝶和蜜蜂。
她长得比母亲高多了,只是比母亲更瘦削,她差不多完全是我梦中的形象,只不过那浓浓的头发并没有全白。她这时弯腰立在一个树枝枯掉一半的苹果树前,仔仔细细用刷子蘸着小桶里的白药水,一丝丝地刷在树上。小铁桶是用罐头盒改成的,里面盛着她昨夜里新熬成的药水儿。她刷呀刷呀,等那湿漉漉的树枝被南风吹干的时候,就变成李子花一样的白色了。多么有趣啊!我跑到外祖母身边,非亲手试一下不可——外祖母却把小药桶倒过来,原来桶已经空了。她告诉我:新药水要到夜里才熬得好呢。
“现在就熬不行吗?”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等到晚上不可,而且只是熬两小桶。
外祖母告诉:“现在没有‘渣子’……”
她说完坐到一棵树下,修补几天来一直修补着的两个大箩筐了,没有告诉什么叫“渣子”。那是两个破了半边的泥筐。她用新鲜柳条在筐缘上拧着,设法让一根柳条变成一小段新筐缘儿……外祖母什么都会做,做活时一声不响。
李子花开过不久,接上去的是桃花和苹果花。苹果花先是在绿芽芽叶里扭成一个小红拳头,然后才慢悠悠懒丝丝地伸开——它的小手掌却是煞白的;桃花有多么红啊,就像被胭脂染过了一样,只可惜四棵桃树都被黄沙埋住了半截……我问外祖母:“花儿埋在下面还能开吗?”
外祖母默默地看着露出地面的一丛丛桃枝,摇摇头走开了。
春天多好啊!大果园多好啊!我有时攀上果树,有时又顺着软软的沙坡滚下来……我想母亲没来大果园,一定会后悔的。我不知怎么常常想起母亲来,想起她那唱歌似的声音:“李子树开花了,李子花有多么白呀!桃子树开花了,桃子花有多么红啊……”
一个傍晚,我正在园里玩着的时候,见到了两个高个子男人用箩筐抬着一些什么从园中走过,还有一个扎蝴蝶结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跟在他们后面。只见他们走到离园子不远的水渠边,把东西倾倒在斜坡上就走了。小姑娘依然跟着他们,蹦蹦跳跳地离去了……我怀着好奇心跑到那个渠边一看:原来是些蓝的、白的、黄的小石块块!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家盖房子扔掉的什么吧……那以后我常常看到他们,并且都是在黄昏的时候。
有一天傍晚我正蹲在树下玩,突然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喊:
“哎!”
我猛地站起来,见一个穿得花绿绿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她扎着一对蝴蝶结……我脱口说:“我认识你……”
小姑娘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她一会儿跟我就熟了,告诉我她叫“小圆”,住在另一个大果园里,那果园是她爸爸的……这天我们玩了好长时间。
第二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提议到她爸爸的果园去,于是我们走进了另一片果树林子。这林子真大!里面有山楂树、苹果树、海棠树,还有的树谁也认不得……好多人在干活,一些人在扳动着喷气机,另一些人就举起带小皮管儿的竹竿,竹竿尽头都在喷着水雾。那水雾在阳光里闪出红的、绿的、黄的……各色各样的光!我看呆了。所有被喷过水雾的树一会儿都变成了粉白色——这立刻又使我想到了外祖母刷过的树;另一边,几口大锅冒着白汽,发出难闻的药味,有人不断把一些药渣泼到箩筐里,这正是我在水渠看到的各色小石块——原来是药渣!……一个穿着细布棉衣、戴着小黑丝绒帽、腰间扎了根黄草绳的人走过来,小圆跟他叫“爸爸”。他望了望我,嬉着脸说:“哪里来的呀?”
他笑得有些可怕。我看看小圆,回答:“东边大果园的……”
“哈哈,哈哈哈……”他笑了,笑得那么难听。笑完后歪歪脖子对身边几个正在干活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我听不明白,可我知道不是好话。他又看了我一眼说:“还‘大果园’呢……”周围的人笑了,都停了手里的活打量起我来。
我扭头就走。小圆喊我,我像没有听见。
回到小泥屋,外祖母已在院里支起锅子熬刷树的药水了,一手添着柴,一手用木勺在锅里搅动着。她见我红着眼睛跑进来,吃惊地站了起来。我一下伏在了她身上。
外祖母脸上的深皱抖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又用木勺一下下地搅动着药水。
水在锅里滚动着,发出了“噜噜”的响声。
我很快在锅里发现了泛起的蓝的、白的、黄的小石块块!我说:
“这‘渣子’是小圆家倒掉的吗?”
“他们家倒掉的……”外祖母头也不抬,两眼盯着滚开的药水,用木勺一下下地搅动着。
我多么想让外祖母倒掉这些药渣,可我终于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我们穷得买不起药料……这个晚上,我像过去一样地依偎着外祖母躺在炕上,问了她好多的话。她告诉我:小圆的爸最爱看别人泣哭……
我说:“我没哭。”
外祖母点点头。停了会儿她说:“你外祖父也是个有钱人,可他就是个好人……那年镇上过好队伍,也过坏队伍,他给好队伍治病,坏队伍恨他,就把他杀了,还烧了他半个诊所……”
“妈妈说你用诊所买了‘大果园’,是半个诊所吗?”
“半个也不到,那时你妈妈还要做嫁妆呢……”
提起妈妈,我就再也不吱声了。我想起了她,两颗泪珠落下来。我紧紧地靠在外祖母身上,问:
“妈妈不能来大果园吗?”
“大概不能来了。”
“我在这儿她也不来吗?”
“大概也不来了!”
我愤愤地问:“为什么?”
“因为……”外祖母叹口气,“因为你的后父是富有的人,你妈妈贪恋钱财……”
我恨死后父这个鬼东西了!……我伤心地流着泪,最后哭出了声音。外祖母在黑暗里替我抹着泪水,把我紧紧地贴在她的胸口上,慢声慢语地说着些什么:
“……跟外祖母住大果园吧!大果园多好呀,开了花,然后结些果子,果子多甜……树下边栽小香瓜,喷喷香的小香瓜……果子长到鸡蛋那么大,就到了赶庙会的时候了。庙会上真热闹!放鞭炮、唱大戏,赶庙会的人都穿新衣裳……”
我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