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音乐系读书时,省吃俭用,挤出钱买了些琴谱,“****”中全被抄走,心疼得多次跟我说道。没有钢琴时无所谓,这会儿有了钢琴,而且是属于自己的钢琴,自然会想起那些琴谱。她多次去王府井、前门、琉璃厂,那些音乐图书专卖店,都未买到钢琴曲谱,扫兴中常勾起她心思。妻子大学同学的姐姐,有天到我家作客,进门便告诉妻子,她听她妹妹说,妻子渴望《世界钢琴名曲大全》,特意给她买了一套送来,妻子听后特别高兴。如同牧人有了马,又有了美丽鞍座,可以在草原驰骋了。那种会心的快乐感,我也许不能完全体会,但是,从她那舒展的眉宇间,我明显看出有着满足感。
我家有了钢琴,悠扬、宁静琴声,不时在居室回响。她弹琴时正好我看书,或者写些急需短文,有时难免心生烦躁,常常不得不离开桌案。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妻子是个病人呵,弹琴唱歌是她的爱好,更是医她病的“大夫”,我怎么能忍心剥夺呢?不能,绝对不能。有次一位作家来电话给我,他从电话听筒里,听到悠扬钢琴声,开玩笑地说:“老兄,过得真够滋润哪,还有钢琴伴奏呢!”我只是嘿嘿地笑笑。他哪里知道,这是琴声,更是诉说,多少痛苦往事,多少人间悲欢,多少疾病折磨,都用音符记录了下来。这并不流畅却真诚的琴声,曾被寒风吹打得哑然,曾被苦雨淋湿得沉默。如今这琴声重新响起,别人听来不管怎样美妙,在我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直到妻子去世后多年,这台钢琴再不发声,默默地静静地放着,有时偶尔瞥上一眼,耳畔都有琴声在响。曲调是她常弹的《少女的祈祷》。
这时,我脑海就幻化出一个画面:一位美丽少女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神灵,不要让恶魔再来,夺走她美好的理想,毁灭她温馨的家园。其实,我并不理解这乐曲的含义,仅仅凭《少女的祈祷》名字,仅仅凭它优美动听曲调,做了我的理解和诠释。同作曲家创作意图,或许并不那么吻合,或许有些歪曲误解,反正我用我的生活经历,赋予了我的内心想象,这样,我心里方能多少好受些。钢琴也就不再是冰冷钢铁,而是有灵性的寄情物,它那黑白分明的琴键,就是对人间美丑是非,最直接最明确的爱憎表达。
这又是个微雨连绵秋日,钢琴依旧在,主人已远去,有琴无声的日子多年。这是无法抗拒的法则,这是人生命运的规律,我能够坦然地接受。有人对我说,逝者托梦生者,说明逝者牵挂生者,或者生者有负逝者,还好,妻子去世这么多年,我很少梦见她,看来我们依然彼此信任。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尽管妻子走后这些年,我又遇到些不愉快的事,比之过去政治运动,比之往昔天灾饥饿,对我的伤害还可怕。好在有众多朋友陪伴,他们用真诚温暖我,他们用话语开导我,他们用薄酒祝福我,我相信,这也是妻子的佑护。妻子弹奏《少女的祈祷》,就是为我祈祷,就是为我祝福,表达妻子对我晚年生活,因有幸福陪伴她不再担忧。
琴在人空,岁月更替。我写这篇短文章,既是对你的怀念,更是对你的告慰,过去的艰难困苦,不曾把我们击倒,今后的艰辛病痛,更不会让我低下头。风声雨声落叶声,都是你悠扬琴声,这些声音存在,你的琴声就会响着。响在天地间,响在我心中,响在所有善良人耳畔。
2014年8月6日
我的小院 我的故事
我常常地想起五十多年前,在北京居住的那个院子。
有时想起会悄然落泪,有时想起会暗自微笑,有时想起会心神茫然。我曾经多次追问过自己,从少小到年老,从家乡到京城,少说也住过十几个院子。有的院子亭台楼阁环绕,有的院子花木荷塘散落,有的院子青砖瓦舍典雅……每个院子都称得上建筑奇葩,看上一眼都是美的享受。可是,不知为什么,对那个居住三年的普通小院,我却总是有着牵肠挂肚的眷恋,直到现在想起来都会心动不已。
这个坐落北京东城的院子,是怎样的院子呢?说起来再平常不过了。既没有王府的亭台楼阁池塘花木,也没有豪宅的雕廓画柱照壁鱼缸,更谈不上几进院多少间房,在北京的四合院里极其普通。走进大门的前院,有间比较大的房舍,摆放着佛龛香炉供品,陈设着黄垫绣帐垂帘,显然是个作佛事的地方,只是不见和尚尼姑道士。晨昏诵经的朝拜者,大都被人称为居士。那袅袅的香火烟,那幽幽的钟磬音,伴着如诉如泣的诵经声,在小院里悠悠飘荡,让我这凡人也有种超度感。穿过经堂旁一条夹道,就是个宽敞方正院落,青砖灰瓦房屋整齐排列,院子里有几株繁茂槐树,春天弥漫着浸润心肺的花香,给小院增添几许勃勃生机,秋天落花随风飘零漫地似雪,使小院略显几点清清落寂。这小院中的槐花,成了我年轻的印记,只要想起这小院,就能依稀闻到花香,仿佛青春并未逝去。
20世纪50年代的中央机关,职工宿舍还不时兴盖楼,我供职的某部买下这个小院,当作单身职工的公寓。几十个单身汉子居住于斯,与其说是个机关宿舍,还不如说是个行旅客栈,早晨起床有的连被都不叠,就匆匆忙忙去上班了,晚上赴约或看电影很晚才回来,有的连灯都不开就钻进被窝儿。白天只有工友老孙头儿老两口看管和照料公寓,打扫室内卫生,往暖壶里冲水,有时帮谁办点儿杂事。做完这些事情,就搬出小方桌,老两口儿边喝茶,边聊天儿晒太阳。整个院子寂静得能听到树叶摩擦声。
这个院子所在街道羊管胡同,距北管公园(现在俄罗斯大使馆所在地)、交道口都不远,早晨和黄昏到公园散步,节假日到交道口看电影,或者到北新桥逛书店,就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日子过得倒也算平和自在。尤其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在这所单身公寓里,有几位喜欢文艺的翻译和工程师,由于爱好相同使我们成了朋友。只要有时间大家就凑到一起,谈论诗歌、小说、电影、绘画,有时还用留声机放音乐唱片,什么贝多芬、施特劳斯、柴可夫斯基、莫扎特等等,这些世界级音乐大师的作品,我就是在这时候知道和接触的,从此也就喜欢上了西洋音乐。
这座小院也有热闹时候,周末休息或者节假日,整个小院就像个集市,有女朋友的要去约会,梳理打扮完哼唱着小曲,迈着轻快脚步走出,还不忘炫耀地说声“走啦——”,潜台词是“我有女朋友噢”。没女朋友的就窝在家里,院子就成了找乐儿的地方,有的拉琴唱洋歌唱京戏,有的饮功夫茶闲聊天儿,有的旁若无人地看书,还有的用煤油炉子烧饭。当然,人的组合并非随意而为,大都是或以性情相近,或以家乡地域相连,或以业余爱好相似,自然而然地凑合到一起。
倘若有一天某个人带个年轻女人进院,几乎所有人都会兴奋,用羡慕和温暖的眼神,上下地打量这位女士,如同欣赏画作般精细,然后就悄声品头论足。有的多嘴人还会说:“某某,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呵?”女士听到就娇羞地低下头,怯怯地紧跟着男人,急促促地跑到屋里。这某某男人呢,往往笑而不答。于是,纯粹男人式的哄叫声口哨声,就会迅疾地飘散在院中,这仿佛成了对初访女士独特而友好的见面礼。当事人的尴尬与无奈,单身汉也许还体会不到,然而,却是每个单身汉所向往的事,盼望什么时候自己也有这一天。
终于,轮到我了。1955年的一天,要领女朋友来公寓,她也得过“男人关”,如何不致让她太尴尬,我费了不少的心思。最后总算想出个招儿。
我的女朋友是个大学生,起初,我俩不是看电影就是逛公园,完全处于“隐秘”地恋爱。交往了一段时间,觉得可以公开了,先是我去了她学校宿舍,她的几位要好同学,对待我都非常友善客气。她提出到我住的公寓看看,怕她受不了这纯男人见面礼,头天我买了一斤大虾酥糖,分发给单身公寓里每位哥们儿,还给了公寓的老工友夫妇。大家立刻敏感地意识到我有了什么好事喜事,有的人就问:“怎么,还未见人哪,干嘛就送上糖了?”我只是诡秘地笑而不答,故意地卖卖关子抻抻气,性急的人又是催又是逼,我这才坦诚地告诉他们,我是双喜临门哪,一是领导批准我报考大学,二是我有了女朋友,报考大学要备课,就不便出去约会了,只好让女朋友来看我。我有女朋友的事,瞒不住了,请诸位多多关照,人家头次来,别让人家太难为情。您还别说,这糖还蛮管用,既甜嘴又堵嘴,好几位都说:“在这个院子里,你是最小的弟弟,不承想,你悄悄地有了对象,我们帮助你成全这两件美事。”从此,我就一心一意复习功课,除中午出去吃点饭,其余时间,心思都扑在书本上。假日里女朋友来公寓,帮我洗洗衣服,用煤油炉子做点儿饭,读书读累了,听听音乐、聊会天儿,说的都是报考大学的事。我俩都对未来有着美好的憧憬。
这是自打住进这个小院以来,我度过的最舒心最快乐时光,以为这个小院会是我的福地。相信从这里开始,我的前途无比坦荡,道路会越走越宽阔。想象着将来大学毕业,无论到哪里做啥工作,只要有机会来北京,我都会专程拜访这个小院。
唉!想得太美了太早了,个人算盘打得再精,有时也精不过天算。那时候的政治运动,就像现在的可怕癌症,简直让人猝不及防,说不定,什么时候摊在谁的头上。就在我做着读书美梦时,突然搞起了“反胡风运动”,这本来属于文艺界的事,由于挂上了“反革命小集团”荆冠,因此,就迅速在全国范围蔓延开来,各行各业都抓各种“小集团”。可是我万万未想到,这运动竟会摊到我头上。先是一位同公寓的人举报,我床头摆着本诗集《星之歌》,作者老诗人鲁藜被《人民日报》点名,怀疑我不是同党也是“外围”,就在单位挂上了“另类”号儿;接着是我的两位诗人朋友单位,外调他们的所谓什么问题,我讲了他们的真实情况,不太符合政治运动的时宜;再者就是我写了首小诗《寻春》,赞美幼儿园孩子的纯真,说我未把工农兵生活当春天,是典型的胡风说的“处处有生活”。这三条罪状加在了我头上,这还了得!
最令我愤怒和沮丧的是,这运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报考大学时,来坏我梦寐以求的好事。在临考头一天的下午,某部保卫处两个彪形大汉,突然来到公寓我的屋里,边诱边骗地拿走我“准考证”,而后正式通知我接受审查。眼睁睁地看着梦想和前程断送,又急又恼又无奈又无助,当晚捂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泣,生平第一次感受命运的捉弄。未过几天就是小会审大会批,让交待与“胡风****集团”关系,深挖“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弄得我一时间日夜不得安宁。倘若真有其事也罢,根本是没有的事,让我拿什么交待?不交待就是态度不好,批斗者轮番地施压、批判,纠正我对抗运动的情绪。后来经过内查外调,见我确实不是敌人,这才暂时放我一把,只批判我的名利思想。
有天夜里睡不着觉,不由想起1951年,放弃学业,背着父母,毅然离家参加军干校。积极追求进步参加革命,这会儿却被怀疑审查,既后悔当初的选择,又感伤现在的处境,越发觉得冤枉和委屈。政治运动是这样残酷,人间世态是这样无情。我进入社会才四年呵,就尝到了挨整的滋味儿,谁知将来的路会怎样呢?实在没有勇气多想。
有天刚开完我的批判大会,传达室工友送来个邮包,里边装着两本苏联作家的书,这是早先我赠送给女朋友的,我以为她想以这种方式告诉我:我们永远不分离。打开书的扉页一看,我就愣了。她在扉页她签下的名字上,用钢笔狠狠地涂划了无数道儿,从那凌乱深陷的笔痕上,我猜想,她准是边划边痛骂我牵连了她,让她这个要求进步的青年,如今成了政治“落后分子”。直觉告诉我这是绝交通知,我一看眼泪唰地流下来,本已经因委屈而疼痛的心,仿佛又浸泡到凉水里,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颤抖,下意识地靠在了椅子上,歇息片刻才慢慢开始镇静。政治受审查,读书被阻止,爱情遭失恋,这三把明晃晃的刀子,同时插进我年轻的心窝儿。实在无法忍受和承担了,当天回到居住的公寓,进屋就放声号啕大哭,多日的郁闷似闸水倾泻。哭声冲破小院的寂寥,哭声冲走寓友的说笑,有几位年长者赶过来,他们用不痛不痒的话,给我以劝慰和开导,却无法帮我解脱艰难境遇。我家在外地北京无亲人,此时,最让我思念的就是父母,却又不想让父母为我担心,只好自己吞咽这人生第一杯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