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茶杯飞了起来
帅开文的勇气是在推开那两扇漆得春意盎然的院门时才突然消失、变得无影无踪的。“吱呀呀……”门轴转出的天光、洞开的豁亮,像一个拧开的巨大的水龙头,“哗”地喷出了一条瀑布似的亮晶晶洪流,兜头盖脸地朝他扑来,一下子将他调整的已十分到位的平静、如磐石般的坚定冲刷得一干二净。甚至稳定了心神跨过留着一条轮椅路的门槛时,那两条难以抬起、迈动的腿竟也不像是自己的,躯体轻飘如絮,仿佛刹那间失去了重量。
他不胆怯,却多少觉得有点心虚。纵有千种理由万般气壮,他要面对的,毕竟是管月翠的前任丈夫。尽管这种称谓徒有虚名,但徒有虚名毕竟也是曾经的名分呐!不能面对的,却只能面对;无法造访的,也只能造访。虽然躯体一时难以控制,但帅开文并不是一朵不知所向的云,更没有惶惶然站在天的尽头。应约而来的他当然也是有备而来!
坐在院子里陪陆尚能下象棋、晒冬日阳光的保姆香香听见门轴响动,一面低声提醒陆尚能,一面慌忙起身迎接:“哦,是帅场长您呐!”
陆尚能的轮椅似乎动了一下,想扭过来却并未扭过来,方正的头颅只是不易觉察地微微摇晃了一下,向下的视线却没有离开棋盘,仿佛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粒粒棋子夺走了。只是下意识要扭动轮椅的手,在扭与不扭之间,展示出了内心的纠结。
棕色的茶几上,小巧的收录机里,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正在恢弘地上演悲壮。人类无法预知的命运被贝多芬表达叩门声的七个音符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如此不平静的场合、如此平静的等待中,铿铿锵锵地弹拨着人的心弦。
院子里十分静谧。两盆半人高的四季米兰显然刚刚从屋里搬出,在腊月的阳光下幽幽地吐放出袭人的芳香;分挂墙沿处两株碗口粗的香椿树侧杈上,从上到下蒙着一块黑布的笼中鸟,正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啼啭,清脆圆润的喋喋不休不仅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也使得这个被长条形、椭圆形、四方形花坛抻长、挤窄的院落,充满了温馨和动感。
香香堆在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从眉里眼里褪去,帅开文心头的尴尬也没来得及表现在脸上,陆尚能便说话了。陆尚能是对着棋盘说话的,就好像他是在叮嘱棋盘上的某一粒棋子。
“香儿,到‘凤凰园大酒店’要一桌外卖,规格高档些,中午十二点送来。然后去公司找你翠姨,告诉她,午饭回来吃,我有重要的事要和她商谈!”
声音没有水分,干脆利落。落在棋盘上的目光却始终没有抬起。
“好的。”
香香嘴上答应,心里却纳闷:让翠姨回来打一个电话不就得了,何必非得跑一趟呢,那么远的路?香香虽不明意图,却懂得服从。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只是回应之后,滴溜溜的眼神与帅开文的眼神对撞了一下,仅仅只是碰撞了一下,却将帅开文的目光一下子撞得寒意四起。
帅开文当然知道陆尚能为什么要支开香香,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支开她!至于要管月翠回来吃午饭,并且有重要的事相商,他就估摸不透、不知用意何在了。既然刻意要瞒她为何又要变着法儿告诉她?通知见面结果?还是以这种团圆饭的方式作姿态表达皆大欢喜?抑或也是为了大动干戈、撕破脸皮作最终的裁决,便于当面锣、对面鼓地下达最后的通牒?
他左右猜测,终觉不得要领。
香香推着自行车走了,只留下了坐在轮椅上看着棋盘的陆尚能,只留下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帅开文。两个人似乎都在以另一只眼睛打量着对方、揣摩着对方,所以,只能以这种尴尬的方式面对即将到来的话题,不出一声地让各自的怨尤、愤激在内心的不同沸腾中钻拱。
棕红色茶几的收录机里,如倾如诉的《命运交响曲》已临近尾声。这支集庄严、奔放、热烈、悲壮于一身的乐曲,水一样流进了他们的心里也水一样汇集在他的脑海深处,直至最后一个音符怒涛般地在他们各自的眼神里制造出了剧烈的一颤,弥漫着米兰幽幽馨香的院子随之便陷入了更加可怕的静寂。只是这更加可怕的静寂被挂在香椿树上鸟笼里的小鸟啼鸣得更加空旷,啁啾得更加幽深了。
“坐吧!”
他希望陆尚能能说出这句话,哪怕这句话极其冷硬。这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只要能被陆尚能的舌头弹出,他就能攀着这句话进入他的内心。这句话是一架云梯,踩着云梯拾级而上,就有希望化干戈为玉帛。
但是,陆尚能就是执拗着不肯说出这句话。这句话对于他太难说了,即使是牌局那天也能看出他内心隐藏的这种倔犟:他的土地,他却来抢耕抢种,他能忍得下这口窝囊气?陆尚能只怕连掐死他的心都有,岂肯舍得放弃可以当面羞辱他的机会?
所以,陆尚能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棋盘上抬起来,帅开文的双脚也像生了根似的始终不能朝前一挪。这是一种尊严的对峙,也是一种仇视的深入。帅开文再觉得残酷也无法躲避;陆尚能再感到愤懑也只能面对。阳光暖暖地披在身上,晒得翠绿的米兰叶片像涂上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釉,晒得米粒般细碎的四瓣花蓬蓬勃勃得像顶着黄黄的一层蜡,却晒不热他心头上的阴冷、他衣服里包裹着的寒意。阴霾长在他的眼睛里也覆被在他的眼神里,区别只是厚薄度不同罢了。这是一次道德的“审判”,面对即将的“判决”,仍然维持着坦荡心境的帅开文缄默无语;而披坚执锐的陆尚能却心乱如麻。
他理解他内心的苦涩,是人都有这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他却心头生刃,这样的事摊在谁身上谁的心头能不生刃?生不出刃的男人才真的是武大郎敲门——废物到家了!
他有时刻都能刺出去的利剑,所以他不语。
他有须臾也不可忘却的责任,所以他沉默。
紧张的沉默不语会使空气爆炸,爆炸前的不语、沉默却常常使人的心里一片漆黑。沉默不语里郁积着太多的深刻,但他们同样十分清楚,这太多的深刻并非沉默不语所能够及的!帅开文之所以一无所顾地推开了这两扇门,将自己一无遮拦地置于陆尚能的审视之下,盖因那晚他打的那声招呼、今早又打来了电话。我想找你谈谈,有空吗?他听出了陆尚能的声音。有空。他有些惴惴,亦有些惶恐。那就过来吧,我等你。陆尚能说,不过,你我见面之事,万万不可提前告诉管月翠。切记,切记!为什么?他问。你说为什么?陆尚能反问。这个电话让帅开文想了许多,最终还是决定不与管月翠通气,以免引起新的不满与敌视。匆匆忙完了山上必须忙完的那些事,他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其实他已看见正在接近松树山的雪泥老汉以及随后尾随的陆雪仁,只不过心有他想的他无暇顾及罢了)。然而,没想到的是,陆尚能竟然以这种冷冰冰的态度、下马威的方式接待他!不过,也并非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心里清楚,既然相约,不管是出于恶意抑或善意,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陆尚能都不能保持一味的沉默。固态的沉默往往是动态的桨,它能将一切杂乱无章的情绪摇向一个相对平静的港湾。只是这桨对于此时的划动,未免过于滞后,也未免过于遥远了。
终于,宛若泥雕木塑的陆尚能缓缓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几上造型精巧的骨质瓷茶杯,优雅地揭开了杯盖,似喝非喝的一刹那,怕烫似的又移开了,喉咙里却滚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等你很久了!”
声音虽微,却锋芒逼人、阴森可怖。
“忙完了山上的活就匆匆赶来了,一刻也没敢耽搁!”
帅开文解释,并且顺势趋前一步。他知道序幕就在这样的压抑、僵持中徐徐拉开了。
陆尚能骤然抬起黑得发亮的小眼睛,恶狠狠怒视着还未迈出第二步的帅开文。锐利之处不仅可以看出敌意的尖端,还可以看出燃得很旺、呼呼蹿动的仇视火苗!
帅开文虽努力着镇静自己,但一颗心还是由不得倏地往下一缩。
“果然把丑当五念了!请问,你还有半点羞耻心、内疚感吗?你咋还有脸进这幢房子?”
每一个字都夹枪带棒含讥带讽,每一个字都是鄙夷的枪膛射出的挖苦的子弹。
“丑念五是视觉上的误读,并非是观念上的误判,五念丑恐怕就不是这样简单了吧?既然相约,为何会觉得没脸?大大方方地来、体体面面地走,既是对我自己人格的尊重,也是对相约的你人格的尊重!”
帅开文语含机锋地以牙还牙。寸土必争,是进攻的最好武器;以诚相见,是防守的最佳盾牌。
“废话少说,提个条件吧!”
陆尚能眼里锋锐的芒消失了,变成了两潭水,两潭覆被着厚厚一层尘埃的水。这两潭水被薄薄的眼眶蓄积着,连太阳的金线也织不出一丝闪亮。
“条件?什么条件?”
他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睛:这话与大七子那天说得如出一辙!
“你离开松树山的条件。我给你高额补偿。开个价吧!”
帅开文明白约他来的真正意图了,也明白大七子为什么会大言不惭地叫着嚷着要他走人了。
“我不会离开的,甭谈什么条件!”
他干脆,豁出去了的帅开文回答得比他还要干脆。
陆尚能侧转了脸,鹰隼般的小眼睛爆起了无数粒火星。訇然一声响亮,他的轮椅摇转过来。
“你不知趣?”他沉声喝问,“你想怎样?”
帅开文觉得没必要回答“怎样”。他睨视着他,脸上忽然露出了悲哀。
“好吧,暂且不涉及这个话题。我问你,你真的喜欢管月翠?”
陆尚能的小眼睛钉在他的脸上,不晃不摇,显示出一锥子扎到底的无情与冷酷。
帅开文不想刺激他,但又不能拒不回答,既然躲不开绕不过非回答不可,干脆和盘托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纵然有满腹的不平,我却有一腔的热血——他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
“我的心里已装不下任何一个女人!”他丝毫也不做作。
“管月翠呢,她也真的喜欢你?”
他的眼睛仍旧眨也不眨地直视着他。
帅开文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卑不亢地回答:“喜欢不是爱,喜欢是人人都可以表达的感情,爱不单行,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关于这一点,你可以直截了当地去问她!”
“我问的是你,不是她!”陆尚能的眼神又拧成了锥,“在你的红鸾照命中,我是不是被彻底剔除、完全清理了?管月翠还是不是我陆尚能的人?”
“可是,你们已经离婚了!”
帅开文抗声辩驳。但“离婚”这两个字刚一出口,陆尚能额头上的青筋就蛇蹿而出,过大的脸庞上过小的五官骤然变形,刚刚端起的茶杯也抖出了些许的茶水……帅开文这才知道有些疤痕是不能触及的,只要稍一触及,理智就会失禁。
果然,帅开文的担心应验了。
“离婚?那只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的,是我体贴、宽容的具体体现。管月翠离婚不离家,这是早就说好了的,还有口头协议作证!怎么,在你们男欢女爱的眼睛里,我只是个有其名无其实的男人是吧?不能行周公之礼,尽夫妻之道?所以乘人之危的你就乘虚而入,在我的眼皮底下干尽了肮脏的丑事?你还知道什么叫寡廉鲜耻吗?你还知道什么叫伤风败俗?人世间除了男女之间那点破事外还有没有别的?你……你简直是个心如蛇蝎的畜生!”
随着理智的走失,陆尚能手中的茶杯飞了起来,“嘭”地砸在了毫无防备的帅开文的身上,“啪”地落地碎了。温热的茶汤和碧绿的茶叶将帅开文的白色运动服濡染出了一幅逼真的抽象图案。一向很有定力的帅开文顿时呆若木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只来得及这么一想,一脑袋提前准备的那些说辞便像被谁抽干了似的变得空空如也了。
30.岁月的辫子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难以忘却的欢乐,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不堪回首的辛酸。欢乐和辛酸编成的辫子无形地挂在每个人的脑后,虽然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却都沧海桑田、刻骨铭心。闲暇时抓在手中掰开一二,不免喜上眉梢或悲从中来,由不得嗟叹一番时光的无情、岁月的无常。
那些欢乐和辛酸虽然早已远远地离开了,但时下的欢乐和辛酸却时常无端地将它们勾引出来。时下的欢乐、辛酸和过去的欢乐、辛酸虽然同质不同量,甚至风马牛不相及,仔细一翻阅,却也能翻阅出大体的相似之处,找到不可分割的缘由。今天不是昨天的翻版,但今天毕竟是昨天的延伸啊!
应该说,盘在陆尚能后脑勺上那根无形的辫子相对于他跨过了四十岁门槛的生命旅程,是粗长得异乎寻常的。粗与长虽无形,但其中的变异形成的累赘造成的痛苦、扭曲,只有挂出了这根辫子的人,才能沦肌浃髓地感受得到。
那一年陆尚能十八岁。流年不利的陆尚能因伺候身患癌症的父亲荒疏了学业。结果高考名落孙山。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话一点不假。父亲驾鹤西去才仅仅一个多月,母亲便由于精神恍惚失足跌入湾流溺水而亡。失去了双亲的陆尚能迫于生计,通过老叔陆元盛的关系进了邻乡水泥厂当上了一名乡镇企业的工人。遭此双重打击的他虽然悲不可抑,一直寡言少语,却很快便面对了现实。他是个能虑及长远的人,凡事肯上心、能留意,相信最淡的墨水也比过目不忘的记忆强,因此常用笔抄抄划划,记下他对那些陌生事物的理解和好奇。三年工人当下来,不知不觉就将水泥生产工艺、流程全都掌握了,并且倒背如流、烂熟于心——雄心勃勃的他不想就这么一辈子当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农民工,他有自己关于前途的打算。
机会说来就来了。机会总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