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牌局不到十二点就早早地散了。一是该说什么却什么也未说的陆尚能明显不在状态,创造不出牌桌上应有的和谐气氛,提不起大家持筹握算的兴致;二是因为那些鸡呀兔呀离不开帅开文的照应,必须回松树山过夜,而且还有一大截黑咕隆咚的路要走,所以见好就收了。赢了牌局的他其实也没有多么开心,倒是陆尚能临走时与帅开文的那几句对白让他上心了。本已摇动轮椅缓缓行了一截路的陆尚能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掉转车头问:“开文呐,过年是回县城呀还是在陆家桥过呀?”已经拐过陆雪仁家楼角的帅开文回过头来说:“还没定哩。不过恐怕届时想离开也难以离开哦!”陆尚能沉吟了一下说:“我突然有了一些想法,想单个儿和你聊聊。不知肯不肯赏脸?”帅开文好像不明白他的所指,有些不知所措,哑了片刻后遂慨然应允:“行,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陆尚能说:“那就等我电话吧!记住哦?”陆尚能是个行动大于言辞的人,这几句话实则就是这场牌局的起因。让人大可玩味的是,这种看似寻常的话啥时说都行,大可不必兴师动众用一场牌局特意铺垫。但陆尚能特意了,而且还是用这种突然想起来的方式说出的,并且有意让大家都听到了,充满了一对一的摊牌迹象。躺在了床上,这种迹象仍变幻万端地在脑海里钻来钻去,就像一叶小舟总也泊不到岸边,被风摇来摇去,被浪打来打去。侄子陆尚能可以大度地首先提出离婚,但侄子陆尚能可以大度到让事事离不开、少不得的前妻离家再嫁吗?他不相信。视若无睹并不等于就是容忍,一味的强隐暗抑却意味着忍无可忍的集中大爆发。陆尚能的大爆发已越来越临近了!虽然已经看出了征兆,发现了苗头,但陆尚能毕竟底气不足,得不到法律的认可与支持,除了珠胎暗结另有盘算外,从未在公开场合以任何理由找过帅开文的麻烦,借以大动干戈,一泄心头的窝囊之气!今儿牌桌上的表现就是典型的例子,直面情敌,他感受到了陆尚能心里燃起的熊熊烈焰,陆尚能却没有借助于任何语言与动作表现出来,即使是最后那几句声色不动的话让外人听起来也并非有什么不妥。但这几句话却是陆尚能突刺的矛、挺举的剑!只是这矛将要刺中的是帅开文的什么部位,这剑挥洒出的又是怎样一片炫目的寒光,他就不得而知了。陆尚能不愿对他明说,也不能对他明说。不愿明说、不能明说并非因为顾忌什么,而是陆尚能太相信自己了!说来也是,财大气粗的侄子什么样的事情摆不平?什么样的事情又能摆而不平?正因如此,他才心里没底左右为难,点明了不是,不点明了也不是,索性就糊里糊涂不当明白人了!小舟就这样漂泊着,找不到停泊的港湾,风挟浪声却呼啸一片。辗转反侧的陆元盛索性不再想这件事,努力用别的有趣事物代替这叶小舟。渐渐地,颠颠荡荡的小舟不见了,红杵黑杵却浮现出来,以各种组合形式在无以计数的狂轰滥炸中闪来亮去频仍现形;之后,就落在了孤苦伶仃站在村口眺望班车来去的楚新凤身上,心疼点取代了牌桌上的兴奋点;再后来,可疑的门环声响了起来。这门环声响得那么刺耳,又响得那么持久。如果是别人叩响,他也许不会在意,但这是曹玉田叩响的,这就让人百思而不得其解了。首先,曹玉田与陆雪仁并不熟络,曹玉田是被地摊上的爆竹崩到了别处才刚刚调来槐林镇的,不仅极不情愿地连连挪了两个窝,而且还灰溜溜地由说话算数的正职降成了说话不算数的副职,陆雪仁退休已经四五年了,峻阪盐车,廉颇老矣,早已失去了当年翩翩裘马的英姿,扛鼎拔山的风采,淡漠了政事,习惯了颐养天年的枯守;其次,曹玉田来槐林镇还没顾得上来看望老上级,倒先不明不白地去拜访陆雪仁了,这就显然没把未退休却提前享受退休待遇的自己放在一定位置上了。情呢?义呢?一大锅的肉,味道全都跟汤走了嘛!好端端的一个人咋就这样势利了呢?没意思!没意思!躺在床上的陆元盛不平地气恼着,迷迷盹盹的脑袋瓜里像是盛着一个杂乱无章、人来人往的超市。直到管月青回来。输了几张毛票的管月青喋喋不休地说着最后出的那张臭牌,说理解错了对家二丫的欲擒故纵之心,致使大好局面拱手相送,由赢家变成了输家,随之又骂了一阵子帅开文的居心叵测,吃独食的狼子野心。“不是你姓帅的能有今晚的牌局?没有今晚的牌局,老娘兜里的那几个子儿能掏给别人吗?”陆元盛暗笑着不去接腔搭言,就这样在妻子絮絮叨叨奏响的催眠曲中睡熟了,直到日出三竿才慌慌不迭地起床,象征性地绕村疾走了三圈儿,随便扒拉了几口饭,披上了军大衣就往镇上奔:他惦记着楚新凤要的那二两小叶苦丁茶,镇上没货,他已经打电话托付县民政局的一个朋友帮忙代买,朋友今天去临湖镇办事,恰好路过槐林,顺带着将茶叶捎过来,商量好十一点在镇政府大门外见面的,现在已经十点四十了;再呢,也想探探口风,捎带着见一见曹玉田,这小子不来看他,到了家门口竟然也不进来招一眼。好啊,你不瞅我我去瞅你,看看是你有面子还是我有面子!
朋友已经站在乡政府门外等他了,自然是几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交给他二两一方砣的苦丁茶,又说了一会儿亚赛挠挠痒的知疼知热话便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朝临湖镇方向开走了,陆元盛则闲庭信步地向北首的派出所走去,大大方方地推开了曹玉田办公室的门。本想瞧瞧曹玉田的脸上蓦然间长出什么表情的他,却愕然发现陆雪仁正在里面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
陆元盛仿佛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想回避,避免不必要的尴尬。但已经晚了,门推开时虽悄无声息,随身携带的那股寒气却已经掀开了曹玉田铜铃般的目光,人也紧跟着站了起来,肉嘟嘟的面孔顿时如绽瓣怒放的花蕾,亲昵的话语随之脱口而出,连后退一步的余地也没有,噼里啪啦地直往怀里落:“哟喝,什么风将老领导吹来啦!终于想起槐林镇派出所还有您的一个老部下呀?请坐!快请坐!”
陆元盛只好硬起头皮,装作没事人似的就近往沙发上一靠,扫了一眼已经转过身来的陆雪仁,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话里有话地说:“你是个大忙人哇!听说来槐林已经十多天了,挺想你的,过来招一眼!”说罢,想起什么似的又撑身而起,对陆雪仁说:“哟,你们正谈着事吧?对不起,冒昧搅扰了你们的谈兴,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哇!”说罢站起,作势要走。
他看出了曹玉田的眸子掠过的那一缕不自然,这缕不自然清楚不过地被无措的“嘿嘿”声形容了,被目光下意识的一个拐弯——迅速瞥了陆雪仁一眼说明了。外部的细微变化总是能反映一个人的内心变化,尤其是面对这样的措手不及,深谙其妙的陆元盛自然会看出个中的蛛丝马迹。
陆雪仁站了起来,反而不以为意地笑了,露出了一嘴一颗也不少的老而弥坚的牙齿。说:“我看你来得正是时候。我走可以,你来了怎么能说走就走?你呀,还是和曹所长再好好地说说话、亲亲热热地叙叙旧吧!”
曹玉田急了,指了指墙上的石英钟说:“都到了中饭口儿了,这时候走人,怕我招待不起呀?两位书记,一位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一位是时常教诲的老领导,请都请不到嘛。走?那哪儿成呐!”
陆元盛半开玩笑地说:“哟喝,你曹一瓶要出血呀?我俩可没什么顾虑,反正都无官一身轻了,倒是有五项禁令悬在你头顶上哩,敢违纪?”
曹玉田“嘿嘿”一笑道:“酒不喝,饭嘛,照吃不误。警察也是人,警察也有警察的人情嘛,对不?得,就去凤凰园吧!哦,这凤凰园呐,就是原来的‘鲶鱼一条街大酒店’,条件不错,老板换了,菜肴也变了,唯独这‘鲶鱼一条街’没有变。说起来,这道菜还是你们陆家桥人的发明哩!不妨再尝尝?”
陆元盛狡狯地望了陆雪仁一眼,见状只得点了点头的陆雪仁却像被什么锋锐之物狠狠戳了一下,心里隐丝丝觉出了痛。
盛情难却,也就只能客随主便了。
12.晴天霹雳
“鲶鱼一条街”果然名不虚传,连盘子都是特制的,显得与众不同,大得让人吃惊。还要由两名侍应生夸张地抬着置放在圆桌的中央。盘子瓷质细腻,略有点弧度,外壁是一溜儿“独钓寒江雪”的蓝色图案,邪乎的个头比大号的脸盆还要大,只是坡度稍缓,深度就显得浅了些;所盛的菜肴外表看属于大路货,有点像东北的“乱炖”,汤汤水水的一锅儿烩了,却色彩纷呈,红红黄黄白白绿绿美不胜收。红得如一束束小火焰,绿得就如一池欲隐欲出的嫩荷了。无论是沉沉浮浮的雪白,抑或是翘翘拱拱的金黄,都油滋滋地泛出鲜亮的色泽。这道菜原是“鲶鱼一条街大酒店”的看家菜,主料为野生的黄色大鲶鱼——严格的标准是每条约二斤沉——破肚洗净后切成段,先在滚油中氽一下,然后放进已熬成牛奶状的鸡汤里,大火猛煮,小火慢煨,再佐以肚片、白豆腐、血豆腐和丰嫩的油菜等等(至于配以何种样的佐料、火候该如何掌握,则是事关重要的商业机密,老板一向讳莫如深,关键时刻总是屏退左右,亲自掌厨,连首席大厨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撒进切成丝状的干红辣椒和些许细嫩的香葱,那味儿就一下冲了起来。盘子一抬上来,在热气的氤氲中,一股奇特的香味便如丝如缕地扑鼻而来。熟悉这种香味的,肠胃随之就蠕动起来;不熟悉这种香味的,平时从未意识到的馋虫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纷纷抬动若有似无的须爪,直往嗓子眼儿上拱,在舌尖和牙龈之间制造出了一汪一汪的唾液,强制性咽下去,又喷泉一样地冒了出来。此菜属乡村风味,解馋,勾馋,且百吃不腻,可谓物美价廉。之所以取名“鲶鱼一条街”,大概与这种容器硕大的体积有关吧?再呢,也有丰盛实惠之喻,隐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意。一条街嘛,风光无限,岂可只为单一景色所媲美?若想大快朵颐,一饱口福,那就索性用筷子去尽情游览吧,舌尖上的味蕾会告诉你这条“街”究竟因何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