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完全回到了延安时代,江隆基满脑子尽是“生产自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南泥湾大生产”这些概念。他召集干部会议,很有分寸地讲明甘肃的困难情况,研究“生产自救”的办法。学校内空闲的边边角角都开垦出来,约有一百四十多亩,可种些蔬菜和庄稼。他认为要解决几千人的吃饭问题这还远远不够,要完全自给自足,就得办个自己的农场。大家都同意,争议在办什么地方。兰州近郊人口密集,只能在外地找,甘肃是个长葫芦形,有人提议在河西走廊,有人提议在陇东黄土高原。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争执不下,交邱贤道。
邱贤道既不东,也不西,而是选择了陇南。二十多年没去过,在他的记忆里,那一带不太干旱,气候潮湿,土壤肥沃,荒山野岭有的是。他先到了岷县,从腊子口沿一条山梁往北走,这是他记忆中的长征路线。1935年秋天,军阀鲁大昌在腊子口筑起碉堡堵截红军,红军突围后就走这条山梁。在一个叫麻子川的地方他的记忆变得相当明晰,当年他们到这里时连冻带饿,瘦得皮包骨头,没有一点力气了。有几个兄弟倒下再没起来。他们不得已挖农民地里的生土豆充饥,但红军的纪律是铁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吃了就得付钱,找不到主人就埋在土豆地里,挖一窝就在原地埋一张苏区的土布制作的钱币。后来他在博物馆看到把这种布币当作文物展览时很有些感慨。不承想二十五年后他又到了这个地方,而且是和当年不相上下的饥饿。在饭馆里吃饭不但要钞票和粮票,还要有介绍信,就是说只供给出差办事的人。在县城他凭兰大的介绍信在政府饭厅里吃了一顿,到麻子川便什么也没有了。他下意识地去找当年挖土豆的那块地,岁月磨损了记忆,没有找到。无奈何走进一家社员家,主人躲贼似的推搡着说这年月没吃喝打发叫花子。他说我不是要饭的,是兰大的总务处长,人家不理睬,便又端出老底说是红军,当年路过麻子川,今日来是为一个牺牲的战友,找一把骨头送回老家。主人拧住脖子想了想,便请他上炕喝了一道当地的罐罐茶,实在没吃食,翻箱倒柜给他捏来一把大豆(蚕豆),泡茶罐里煮了充饥。临走他千恩万谢,给了十元钱的饭费。兰州的黑市上有卖炒蚕豆的,一块钱二十颗,他吃了两把也不到三十颗。
其后他翻山到了哈达铺,当年红军休整时开过一个重要会议的小镇子。二军团的首长贺龙住镇子东头的一个大户人家,骑的大红马过雪山草地时没死,马夫和他是老乡,亲口说的。毛主席住西头一家木匠铺,烤火看报纸,一张买油饼时包来的报纸上说陕北有红军有苏区,毛主席便召开会议决定立刻去陕北。这些他邱贤道一个娃娃兵不可能知道,是后来战友们传说的,不知真假。在哈达铺公社的灶上,他凭介绍信吃了两个酒糟馒头,又酸又硬,说是从邻县陇西酒精厂弄来的,也不是随便供应。
再往前走,是一条漫长的山梁,一打听,叫分水岭,也就是说,山这边的水流到黄河里了,那边的流到长江里了。流长江的一侧是一个连一个的山弯,完全荒着,杂草丛生,挖开一看,黑土湿漉漉的。山弯向阳暖和,山垴里有一眼汩汩流淌的清泉。如果开垦出来,能有几百亩,是个办农场的理想之地。找附近的老人一打听,这地方叫火烧沟。起源于一个悠远的历史传说:最早是一片原始森林,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三十八个儿子率兵和元鞑子打仗,放火烧掉森林,大获全胜,把蒙古骑兵赶跑后被老爷子封为岷州王。事情紧迫,也没个电话联系,邱贤道自作主张,和附近社员商量,由他们代耕代种,付他们工钱。农民一划算,比在生产队挣工分强出许多,痛快答应下来,当年就开垦出一百多亩,种上了荞麦、燕麦和土豆,还养了些猪羊。
本书两作者于1961年秋曾亲身去火烧沟参加艰辛的“温饱工程”劳动。临行前江校长亲自到火车站相送,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去火烧沟劳动,任务是给咱们弄粮食,更重要的是磨练意志,磨练克服困难的精神。中文系的同学体验一下‘锄禾日当午’的生活也有好处嘛。”半夜里在一个四等小站下了火车,之后进了一条深山沟,两边悬崖峭壁,前面是望不到头的重峦叠嶂,冷风冷雨吹打得腮帮子直打颤。五十多个年轻的男子汉在崎岖的羊肠小道上负重缓行,一路爬山,下坡,过河,钻沟……第二天快中午时到达农场。住活动帐篷,支架子床,秋雨绵绵,一天半夜还遭遇地震,山摇地动,吓得不敢睡觉,一群猪也乱哄哄钻进帐篷避难……
火烧沟农场为兰大师生度过困难时期起了重要作用。据统计,两年内共生产粮食蔬菜一百零七万斤。学生的馒头大了,机动票多了,肚子饱了,跳舞也有劲了,不会的,就在宿舍抱着方凳“扫盲”。教职工也分到了二十至五十斤不等的小麦面粉和相应的蔬菜副食。学生病号迅速下降到二百三十余人,浮肿基本消除,剩下的肝炎肺结核等慢性病都在住院治疗。学生学习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有些专业还有提升,据1961年对放射化学专业一个班的调查,学习成绩优良的由过去的十六人增加到二十二人,占全班总人数的40%;一般的二十二人,占40%;较差的十一人,占20%。
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该农场“****”后期改为牧场,崔乃夫因受江隆基牵连而下放火烧沟,与牛羊为伴多年,直到牧场解散才调回北京。此乃后话。
困难时期,党委开会研究决定,抽出一名校领导专门负责学生灶,其他校领导和各总支书记轮流下灶帮厨,每人一周。江隆基去得更勤,因为除了自己的一周外还要看看其他干部是否到岗。当然炊事员不会让一校之长和面烧火,他的主要任务是反反复复做工作,“不患寡而患不均”,要让学生吃够自己的定量。每到开饭时间,他在售饭窗口走来走去,招呼学生有秩序地排队打饭。也遇到过偷改餐卡的,被炊事员抓到后交给他;他便叫一旁严厉批评,但不主张为一口吃食给处分。
有很长一段时间尽吃玉米面,炊事员没做玉米面的经验,最初只蒸窝头,硬得很,学生讽刺吃“铅球”;后来改蒸发糕,一大笼一大笼热腾腾黄灿灿的发糕翻到案板上,虚得像“海绵”,看一眼都流口水。江校长就和炊事员商量怎么才能切得均匀,让每个学生的都一样大。炊事员切一块边角叫他尝尝,他尝后说很虚,但太甜。炊事员说放点糖精学生爱吃,不放发酸。吃了些时日,学生又反映“甜海绵”吃得胃痛吐酸水。他接到中文系一个名叫赵祖德的调干生的信,说一家工厂饭厅粗粮细做,做的玉米钢丝面拌上臊子很好吃,建议咱们也改做钢丝面。他当即通知伙食科长找这个学生问问情况,赵同学便带伙食科长到兰州综合电机厂看人家加工钢丝面的设备和制作技术,还在那里吃了一顿。十多天后,兰大学生灶也买来设备改吃钢丝面,加点副食臊子,果然比“铅球”和“海绵”好吃!
一天饭后江隆基刚进家门,电话告急:邱贤道和炊事员打架。他放下碗筷就去饭厅,一路埋怨着:“邱贤道……你这个邱贤道……”
十多个炊事员已经将打架的双方拉开。邱贤道气得一蹦一跳,挥着拳头吼道:“老子就揍你这个杂种!揍死还不赔命,你能把老子咋啦?”那个小伙子也不示弱:“知道你砝码得很!反正是个死,我也豁出来了!”见江校长进来,双方都住了口,一伙人眼巴巴望着。江校长叫他们都坐,坐下谈谈什么事。伙食科长刚要开口说话,那小伙扑上来扑通跪下,左右开弓扇自己的嘴巴:“江校长……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饶了我吧,来世变猪变狗……”江喝住他:“起来!起来说,怎么回事?”小伙子抱头跪在地上不言语也不起来。邱贤道挥着拳头又吼了一句。伙食科长拉开,回头向江校长汇报:他请假回家,偷了灶上的十斤面,当天就查出来了。今天回来,叫邱处长来处理,一来二去就打上了。江问他是不是事实?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学生的定量?十斤面是十多个学生一天的吃食,你拿走他们吃什么?“江校长,我知道我的错,”那小伙跪着不起来,哭诉说,“家里断粮一个月了,我大(爸)五十出头活活饿死了,嫂子撇下两个娃娃跑陕西了,我去年刚过门的媳妇也跟人跑了,眼看全家要散伙了,我哥来信叫我回去救我妈的命,说全家就我在外边还能吃个饱肚子……”
江隆基打断不让说了,回头问是不是事实?科长说是实情,他家在重灾区,就是开始“绝村绝户”的那个县。革命生涯几十年,处理的棘手事不少了,自认还有点工作经验,但此事真还难住了他。闭目一想,只好各打五十大板,对双方都做了严厉的批评,要大家下班休息。
出门后,江问这小伙子平时表现怎么样?有没有手脚不干净的时候?邱贤道不吭声。科长说,在面案子上干活,挺听话的,没发现不规矩的地方。还讲了个在伙食科传为美谈的故事,说小伙子每年回家过年,总要穿戴一新,把兰大校徽别在最显眼处,站他们县城中心的钟鼓楼下,一站大半天,就是叫人看他的红牌牌。看的人多了,也就有人问,你在兰大是个干啥的?他便指着校徽自豪地说:“你看,红牌牌,干部。”家里穷得叮当响,也还就凭这个红牌牌娶了个媳妇儿。江隆基听得有趣,便说:“听听,这就是我们兰大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兰州大学”的校徽字体是由******的手迹拼写的。江隆基初到兰大,发现校徽分三种颜色:学生白色,干部教师红色,工人蓝色。他认为这样不好,教职工都是为教学服务的,不应再分彼此,决定改为两种颜色。这是件很小的事情,但在总务系统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工人戴上红校徽,觉得身份地位提高了,好不欢欣鼓舞。
二人送江到4号楼下,江叫他俩也回去休息,交代伙食科开个会,叫小伙子作个检查,研究给个什么处分。邱贤道脱口就说开除。江反问:“开除容易,开除能救他一家性命?”
一天,秘书张忠修十分谨慎地告诉江隆基,行政楼上都在议论着一件很不好的事,说是负责学生灶的那个校领导偷馒头了。江不大相信,叫说具体点。张说今天一上班各科室都在窃窃议论,都说是邱贤道说的,应该是真的。江气得拍了一掌桌子,愤愤地:“邱贤道,又是邱贤道……给我叫邱贤道来!”
张看江校长很生气,也不打电话,直接下楼去找。
邱贤道站江隆基面前理直气壮:“当领导的都这样,嘛子德行?江校长你看着办!”江喝住他:“你冷静点好不好?把情况讲清楚好不好?”邱贤道有高没低地说了一通,这几天供应的是小麦面,昨天中午是白面馒头,出笼后都在忙着,他趁人不注意随手抓了两个塞进自己的包里带走了。江问:“说清楚,到底几个?”答:“两个。”又问:“谁发现的?”又答:“面案张师傅。”又问:“还有谁知道?”又答:“张师傅告诉伙食科长,科长告诉我的。”又问:“这么说,是你传出去的?”又答:“是啊,我在总务处说了,叫大家吸取教训,那又咋啦?”又问:“你认为这样做对不对?”又答:“哎,他领导当小偷,我有啥错?难道我没资格说他?老子二万五的时候他还没有入党哩。”
这样一问一答下来,江隆基脸气得铁青,重重地擂了一拳桌子,指住邱:“你……你……再卖你的老资格,小心我撤你的职!”
邱贤道也不示弱:“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你看着办!”
张秘书看情势不妙,急忙将邱贤道拉出门,批评了几句叫他回办公室等话。回头见江隆基双手抱头表情非常痛苦,顿住想了想,便去叫林校长。
林迪生好脾气,进门笑呵呵:“生啥气呢?肚子吃不饱,生气能顶饭吃?”江揉着双眼不吭声,指沙发叫他落座。林继续劝说:“别生气啦,把你气垮了,这挂破车谁能拉得动?生活这么困难,啥怪事情都有可能出。你看学生抄在黑板上的那首诗,年长的失去仁慈,年幼的学会憎恨,我真服了艾青这个诗人。这不,为两个馒头闹得满城风雨的,何必呢?”江隆基抬起头来说:“我生气就生在这点上,就两个馒头,叫邱贤道这么一张扬,弄得满城风雨的,不会先给你我说说,一点组织原则都不讲。”林迪生说:“就那么个人,心直口快,没多少文化,但工作还是很不错的。这么大的摊子,几千人吃喝拉撒要他管,没看最近累成啥了?多亏是个当兵出身,不然早垮了。”江点头承认,问:“一个高级干部犯这种低级错误,再叫邱贤道传得沸沸扬扬的,影响太坏,不能再扩大了。老林,你看怎么处理?”林迪生苦笑一声:“怎么处理?说得再严重也就两个馒头的事,如果写在什么文件上,叫后代人翻出来笑死你,这个江隆基啥水平?为两个馒头处分一个高级干部,值得吗,是公报私仇吧?”
两人磋商半天,最后决定:责成那位领导在党委会上作个检查,取消分管伙食资格。由与会干部向各科室作一解释,严禁再扩大议论,尤其不能传到各系去;伙食科由校办派人代表学校去向炊事员作个解释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