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回答也痛快：“没问题。江校长，你就操心学校的大事，总务上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这些杂事，有我老邱。”
“好，那我就拜托你了。”
江又想起一件事，问：“邱处长，那天在专家办公室开会欢迎我，招待我的那些糖果是谁买的？”
“嗨，那点小事，你还记着啊？”
“对对，我就问糖果是谁买的？”
“是从招待苏联专家的费用里开支的，加上水果才花了二十块钱，算个嘛子事！”
江隆基起身，从衣兜里掏着钱说：“拜托你替我办件事，把这二十块钱拿去交到财务科，就说是那次的招待费。”
“啊呀，这怎么行？”
“邱处长，你我都是老党员了，应该知道党的纪律。我是来工作的，和招待专家是两回事。”江的态度很坚决，把钱塞在邱的手里，“去吧，就这么办。”
邱只好接过钞票，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走了。
随后聂大江抱一摞文件和报纸进来，放写字台上，说：“不好意思，没想到你今天就来办公室。”江说：“我急需了解兰大的情况，开学后会更忙。你家安顿好了没有？你爱人的工作，过几天我给人事处谈。”聂说：“家具不多，早安顿好了，工作不急。我让姚淼找宋老师带孩子们进城逛逛，熟悉一下兰州的环境，才知道你来办公室了。看你这里还需要什么，我通知他们再配备一点。”江环视左右，基本满意，说：“可以了，就这样，以后需要什么再补。哦，这样，电话得装两部，给你外面一部，有些电话你先接一下。”之后郑重交代两件事：一、把兰大“反右”“拔白旗”的材料收集起来整理一下，教师中已划“****”的档案全部提出来，甘肃省委有关“反右”“拔白旗”的红头文件也调出来；二、寒假期间，他要看材料，走访一些人，时间有限，有来访的特别是来拜年的一律挡驾。
聂点头答应，说今天就动手整材料。
江隆基要去走访左宗杞，聂大江提出陪他一起去。江说听说她脾气很古怪，不愿见人，去多了反而不好，恐怕谈不拢，就自己去。
这将是一次艰难的谈话，江隆基做了最好的和最坏的思想准备。果然不出所料，敲了几次门明知人在就是不开，只好自报家门：“左先生，我江隆基，才到兰大不久，来看看你，和你聊聊。”
这样重复两次，门才拉开，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颓唐、目光冷峻的知识女性，大约五十岁左右。“哦，你就是江隆基啊，听说了，找我什么事？进来说吧。”
不冷不热甚至有点冷冰冰，主人好像再没有说什么话的意思。江隆基并没落座，走动着环视室内，格局和自己的住房一样，都是兰大最好的，但这里缺少应有的生机，显得沉闷。一面墙上挂一幅书法长条，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陈旧发黄，书写着这样一首诗：
上相筹边未肯还，
湖湘弟子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
引得春风度玉关。
是甘肃一位书家的行草，落款注明是清甘督杨昌浚咏左公柳之诗。江隆基欣赏沉吟着，想着怎么开始谈话。从北大到兰大，凡与留学回国的学者谈话，他总是先肯定他们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报效祖国的热情，然而经过“反右”，对左宗杞这种处境的高级知识分子，这种鼓励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甚至会引起反感。心有灵犀，这首诗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由头，便说：“左先生，我是陕西人，自古陕甘不分家，这位杨昌浚应该是左大人督办陕甘军务时的同僚，共事多年的好朋友，对不对？”
左宗杞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不清楚。怎么，你对这还感兴趣？”
江说：“清末名将左宗棠，谁人不知？当年就有‘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说法，江某三生有幸，能认识你这位左大人的后代。”
“那又怎样？还左大人呢，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镇压回民起义的刽子手，早有结论了。”
“左先生，历史要由历史来评说，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过渡品，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许多人和事要经过历史的检验才能判断是非功过。像左大人这样的历史人物，在我看来，起码有两点是值得肯定的：第一，他维护了国家的统一。1865年，中亚浩罕国一个叫阿古柏的军官带兵入侵新疆，侵占了天山以南的大片疆土，还扯起什么帝国的国旗并发行货币。1871年，沙俄又武力侵占了新疆伊犁。1874年，日本人又强行占领台湾。当时的中国，可以说真是内忧外患。朝廷内部也爆发了‘海防’与‘塞防’之争。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主张放弃西北边防，而以左大人为首的“塞防派”则力主收复西北边疆，上书皇帝‘自撤藩篱，则我退寸而寇进尺’，英、俄会得寸进尺。于是朝廷任命六十四岁高龄的左宗棠为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但是洋务派得势，不给钱，左大人就命红顶富商胡雪岩向英国渣打银行高息贷款，贷了1595万两银子购置军火……”
“多少多少？那么多？怎么可能呢？”左宗杞插话问。
“有记载的，就1595万。左宗棠是太平军占领杭州后出任浙江巡抚的，他委任胡雪岩为总管，主持全省的钱粮军饷，就靠胡雪岩出钱购买军火打败了太平军，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江隆基接着讲西北，“兵马到齐后左大人坐镇酒泉，指挥清军兵分三路讨伐阿古柏，仅一年多时间，就收复了新疆除伊犁外的全部疆土，阿古柏走投无路，于绝望中服毒自杀。左大人一面上书朝廷设立新疆行省，一面乘胜追击，西出阳关坐镇哈密，彻底击溃了阿古柏的残余势力。1881年中俄签订《伊犁条约》，迫使俄国又归还了伊犁地区。左大人率兵征战五年，收复了约一百六十四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西北边陲的疆界一直到现在，这就是‘湖湘弟子满天山’的功劳，你的先祖左宗棠难道不是保卫边疆的功臣吗？这是一，还有二。用现在的话说，左大人又是开发大西北建设大西北的功臣，‘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写得多好啊，自古‘春风不度玉门关’，是左大人改写了这一页历史，从河西走廊开始，谁不知道左公柳啊。一个历史人物，能这样被老百姓铭记着，你应当感到自豪！你在兰州，应当知道有个兰毛厂吧？它就是那时左大人创办的甘肃织呢总局，是中国第一个机器纺织厂。”
“听说过。我到兰州后听说先祖在老百姓心目中有点口碑，就在旧书摊上买了这条字画。没想就因为挂了它，罪加一等，说什么的都有。”
“挂着挂着，我来了，就不允许谁再为这点个人的小事说三道四。”
江隆基注意到她的眼神，不再是拒人门外的冷峻，而是有了交谈的渴求。沉思一会儿，她突然问：“江校长，”称他校长而不是直呼其名了，“你从北京来，你说为什么要反右？是谁要这么搞的？”
这么尖锐的问题，不要说当时的江隆基，就是若干若干年后，恐怕难有人做出直截了当的回答。江隆基一时语塞，支吾说：“北京我也在基层，北大也搞。”
女主人的话来了。“划****不是要有****言论嘛，我们什么时候说共产党不好啦、说社会主义不好啦，嫌不好我们就不会回来，在国外又不是没事情可干、混不下去。美国政府对华人回国限制很严，我们是从旧金山坐船回来的，带着两个孩子，漂洋过海，晕船晕得肠子都要吐出来，好不容易到了香港，内地到处打仗，只好绕道越南，翻山越岭，从滇缅公路到昆明，而后重庆。整整四个月啊，走的时候是1948年，到重庆都1949年了，容易吗？国民政府正在撤退，教育部一团乱麻，没人搭理我们，一家四口过流浪日子……”
她很激动，不想说下去了。江隆基插话问：“关键时刻，是不是曾昭伦先生帮你一把？”
“是啊，是又怎样？恩师嘛，我们在中央大学读书时先生是系主任，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情急之下我们打电话，想去北平，先生说北平去不得，国民政府派人驻北大清华，动员教授去台湾，说西北还没开战，叫我们来兰大，他负责给校长打个招呼。”她望了一眼墙上的字画，“心想咱的先祖那么大年纪还征战西北边疆，族谱上都记载着‘带兵五年，不私一钱’，连朝廷给他的赏银都全部分给了士兵，咱就步先祖的后尘，去吧。没有铁路，坐飞机到的兰州；兰州没个公共汽车，就租了个马车摇摇晃晃十多里，才到萃英门。门口马步芳的兵还架着机枪，不让进。我也不客气，你知道我是谁？左宗棠的后代，从美国回来的，叫你司令长官来。那时候兰大什么样子？一座破庙，数学系才四个教师，化学系也不过六七个人，文科强一些，但稍微有点名气的都闹着要走。我一头扎进化学系，从收拾瓶瓶罐罐开始搞起，星期天都要和学生到黄河拉水，做实验用。江校长，十年了，我容易吗？我为了谁？现在都说化学系的大楼全国数一数二，化学系的师资全国数一数二，化学系的实验设备全国数一数二，我这个系主任没有功劳总还有苦劳吧？有疲劳吧？怎么一点恩情都不记，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到现在我真的不明白，我犯着哪一条了？难道老师当****，学生必然也得当，那老师要上断头台呢……”
“我完全理解，完全理解你的心情和处境。”江隆基抬手示意她休息一下，说起了他了解的曾昭伦以及自己对“六君子事件”看法。他注意到她盯住自己听得很专注。
这时候有个白白净净文文雅雅的小姑娘从里间端两杯茶水上来，放茶几上，说：“叔叔喝水。”又说，“妈，你就别说了！”
当妈的手一扬，“去去，没你的事。”
江灵机一动，又找到了新的谈话由头，就这样硬碰硬地谈“反右”，谈兰大，不会有好的结果，毕竟是初次接触，索性谈谈儿女，对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也许更好些。“这孩子是……”
果然她很愿意谈，回答很及时。“小的。老大是儿子，1956年考你北大化学系了，甘肃省的第一名，要放这两年……哼！”
“那这个女儿呢？”
“不争气！没考上。”
“那就复习复习，今年再考。就考咱们化学系，北大兰大，最好的化学系都有了。”
“哎，我说江校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拿我寻开心呢？”
这话极具挑战性，不是一个普通女性能说出口的。前有林迪生的介绍，知道她并无恶意而是个性使然，便抱拳道歉：“左先生，对不起，没别的意思，就来看看你，有什么实际困难，能解决的，一定帮你解决。我常讲，到一个新单位，最重要的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
“实际困难？一大堆，要解决就让我走，这地方没法待了。”
“左先生想换个单位？想去哪儿？我的看法是你在这里不舒服，换个环境也一样，都有个适应过程。对先生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至少我本人是十分崇敬的，信任的，咱们先解决实际困难，工作问题稍后想办法解决。”
“那就请你帮我离开兰州，再去美国。我是1945年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化学研究院当访问学者的，现在那里还有熟人，能帮我找到工作。”
在当时的语境下能这样说，可见其直率。江理解她的心情，便坦然相劝：“左先生是说气话吧？不过这话到此为止，出去就不要说了，不然又是****言论。说点实际的吧。”
“实际的，有，就看你江校长能不能解决。这孩子已经连续考了两年了，年年名列前茅，就因为我和她爸都是****，不录取。这叫什么政策嘛，株连三代，连后代都毁了……”
“啊，有这事？”江想起去年兰大到北京招生的张开基说过的三个考生，都因父母有问题不敢招，是全国招生委员会主任周培源给了话才录取的。江就把这事讲给左宗杞听，说：“父母的问题是父母的，不能株连后代，不能因为父母有什么问题就连子女受教育的权利都剥夺了，这不是党的政策。左先生，叫孩子好好复习，再考，只要成绩合格，就上咱们兰大。我记着这件事，到时你也提醒我一下。”
左宗杞望了江一眼，将信将疑的那种眼神，淡淡地答应：“好吧。”
“左先生还有什么实际困难？”
左宗杞想了想：“时伟有没有可能回来，年龄大了，身体很不好，担心他的性命……”
这问题不是他能一口回答的，便如实说，此事需要经过省上有关部门，他的想法是兰大教师中的****，凡去劳改的，都应该回来，由学校安排适当的工作也算改造。左宗杞点头，表示理解。
江隆基注意到，自始至终，左宗杞在谈自身的痛苦和不幸时，不像一般女姓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是哭诉又是哀求，她的目光里充满刚毅和果敢，仅凭这一点，称得上“女中豪杰”！
谈话结束，起身告辞，左宗杞也只送他到门口，那态度很明显：将信将疑，保持应有的警觉和距离！
与朱子清谈话是在实验室。
化学楼是兰大新校区最早的建筑，是专为苏联专家修建的，高四层，在那个年代属于宏伟气魄的现代化建筑。江隆基第一次走进化学楼，一层层查看，房间高大，走廊宽敞，还铺有木地板。改造过的大小教室搭配恰当，阶梯教室可供二百名学生上合班课，各种名目的实验室占了很多房间。他清楚，这么气派的楼房和这么多的实验室北大化学系还没有，吉林大学有没有不太清楚。不过乱象显而易见，许多实验室门口挂一块牌子，名称都是和“******”有关的，如“跃进化工厂”“卫星化工厂”之类。楼道和门口堆放着杂物，又脏又乱。他想起林迪生说的“学校不像学校，工厂不像工厂”的话，看来不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