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是打车去的,到了哈所说的路口时还不到下午两点。等了差不多十分钟,哼、哈哥俩才开着一辆新型的捷达车赶了过来,这次是哈开的车,哼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张星迎上去,哈为他打开车门,示意他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张星上车后,车顺着出城的公路继续向东开去。路上,张星说了小毛想跟来的事儿。哼听了把嘴一撇说:“他,偷鸡摸狗还行,大事一样也干不了。”接下来三个人又唠了不少的闲话,唠着唠着哼、哈哥俩就不言语了,张星觉得没趣也就闭了嘴。这时车已经出城百八十里了,村庄逐渐稀落,树林却逐渐多起来,哼、哈的表情也越发严肃。终于,哼开口说:“兄弟,今天我给你留了点活儿,这活不重,却要有胆量,这么说吧,跟宰个羊差不多。”听了这话,张星心里一惊,又忽的一凉,全身都打起了寒战,他已经猜到哼想让他做什么了,这些天他已经有了这种预感,他知道自己已经陷进去了,他是心甘情愿一步步陷下去的,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要想吃这碗饭,手上不沾点血还行?”哼的口气近乎语重心长,“一会儿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他做了,下手不但要准更要狠,千万别手软,别犹豫,知道吗?”“知道。”张星机械地应着,头脑中一片混沌,仿佛他要去做的真是去宰一只羊。
车又开出大约二十几公里,路开始忽高忽低起来,路两边高低起伏的丘陵上,一片片的庄稼长得郁郁葱葱。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六月里,张星在一步步走向深渊。这是我吗?我是张星吗?张星在心里一句句反复问着自己,思绪纷乱。
车终于在一片树林前停了下来,哼随即将一把闪着寒光的牛角尖刀递给张星,说:“人在后备箱里,你把他拖到树林子里去,干得干净点,千万别留活口。”张星答应一声独自下车,绕到车后,用钥匙打开后备箱,一个被捆住手脚的男人正屈身缩在里面,像一个待人宰杀的动物。那一刻,张星紧张到了极点,也矛盾到了极点,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无怨无仇,自己真的下得了手杀他吗?这时,那个被绑着的人费力地扭过头来,张星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欧阳光,没错,就是欧阳光!欧阳光的嘴已经被胶条封住,与张星目光相遇的一瞬,欧阳光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惊喜,但随即他的目光又暗淡下来,继而是更深的绝望。欧阳光眼神的变化,张星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忍不住一阵战栗,为自己的变化而战栗。
张星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仿佛他和欧阳光根本就不认识,仿佛欧阳光只是他眼里的一只动物。在欧阳光惊恐的注视之下,张星伸出手去,将欧阳光从车里拖出来,欧阳光的头磕在车沿上,磕出“咣”的一声响,张星看也没看就把他挟在腋下,然后像拖死狗一样把他向路边的树林里拖去。身后,哼也走下车来,站在路边,看着张星的背影,慢吞吞地解开裤子撒尿。
张星走得飞快,他想尽快走出哼的视线。
欧阳光在张星的腋下不停地扭动,他已经清楚地预感到了死亡的临近。
前面就是一片洼地,张星走过去把欧阳光丢在地上,然后蹲下来快速地撕下他嘴上的胶条,再解绳子,同时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是你,你怎么开上出租车了?”
“我不会干别的,就会开车。”欧阳光紧张得上下牙直打架。
张星听了,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就问起了小嫦娥,问小嫦娥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吧。听起来张星好像只是随口问一问,但实际上在他第一眼看见欧阳光时他就已经想到了小嫦娥,就想问一问小嫦娥怎么样了,他最担心的人依然是小嫦娥。也许是怕张星再存什么非分之想,欧阳光赶紧说他和小嫦娥已经结婚了。张星解绳子的手停了下来,人也怔怔的。
“小嫦娥还找你呢。”欧阳光说,“她想认你当哥,让你给我们的孩子当舅舅,她让我把你当成她的娘家哥哥。”听了这话,张星心里一热,干脆掏出刀来割欧阳光身上的绳子,心说,我今天就是拼了一死也要把他放了,我不能让小嫦娥伤心,不能让她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远处,哼已经向这边走了过来。
“你躺下装死,等车一开走就跑。”张星的声音颤颤的。“星哥,咱一块跑吧。”张星没有回答,而是用力抓了抓欧阳光的肩说:“好好跟小嫦娥过日子吧。”之后,张星把尖刀往草地上蹭了蹭,又在裤子上抹了抹,做出擦血的样子,然后才站起来往回走,他想把哼迎回去。谁知两人碰面以后,哼并不想回去,他执意要看看张星的活儿做得漂亮不漂亮。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张星扯住哼极力表白自己,谁知他的不成熟的表现倒更让哼起了疑心。这次抢欧阳光的车,他们是有目的的,他们知道欧阳光抢了张星的女朋友,知道张星对欧阳光恨之入骨,他们认为如果让张星去杀欧阳光一定比让他去杀别人容易得多,这样他和哈就选择了欧阳光下手。
张星越是想阻止哼,哼就越是想去看个究竟。他们扭扭扯扯的样子让等在车里的哈也不耐烦起来,他下了车,向这边走过来。看实在无法阻止,张星索性把心一横,大声喊起来,“欧阳光快跑……快跑啊……”他身后装死的欧阳光这才爬起来,一拐一拐地向树林深处跑去。哼一见,立刻推开张星向欧阳光追去,张星哪里能让他去,于是紧跑几步将哼扯住,两人瞬间扭成一团。哼的身材比张星略高,但却不是张星的对手,只两个回合就被张星摔倒在地,摔倒在地的哼正好抓到了张星掉在地上的尖刀。因为有刀在手,哼立刻来了精神,他跳起来举刀就刺,张星一闪身,躲了过去,没等他站稳,哼的第二刀又刺了过来,这一次张星差一点就被刺中。慌乱中张星抓住了哼的手腕,两个人为了争夺那把刀又扭在了一起。张星一心对付哼,一心抢夺他手里的尖刀,却忽视了已到身后的哈,他被哈一棒子击中后脑,张星只感到脑袋嗡的一下,一片雾水漫过来,当时就有些发蒙,没等他明白过来,左胸上已经挨了一刀,接着是腋下,然后是肩头。张星感觉到那刀刺进身体时凉丝丝的,刀子拔出去后刀口处又忽的一热,仿佛身上被开了几个泉眼,向外冒着泉水,泉水冒出后,人也就没了力气,扑通一声跪倒在草地上。张星倒下的瞬间不忘向欧阳光逃跑的方向望过去,那里已经看不见了欧阳光的背影,他的心这才踏实下来。
当欧阳光带着警察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警察们打着手电在树林里搜查了好长时间,除了找到一摊血外,一无所获。接下来警察又去了附近的郊区医院,问是否有人来这里治过刀伤,医院里的人说有,说那个人身上挨了三刀,人都要死了,我们没敢留,给他包扎了一下让他们去城里的大医院了。“是别人送他来的吗?”警察问。医生说是一个小伙送他来的,那小伙长得挺好,岁数不大,挺单薄的。警察回头问欧阳光劫匪里是否有这样一个人,欧阳光说没有,两个劫匪都是又高又壮。
顺着郊区医院提供的线索,第二天警察们又去了市内的几家大医院,查找头天晚上来此就诊的受过刀伤的病人。在一家医院的记录上,他们找到了张星的名字,问及没有入院继续治疗的原因,值班医生说是伤者执意要走,可在急诊室门外,几个患者家属向警察提供了另外的细节。他们说那个小伙儿和伤者一共带了不到一千块钱,做了CT、彩超一类的检查之后已经所剩无几,看样子活不过明天。
接下来警察又去了其他几家大医院,结果毫无收获。最后警察又给殡仪馆打了电话,也没有查到有这样一个死者。
线索虽然就此中断,但这起案子却引起了警方足够的重视,警方决定以张星为突破口,查找这起抢劫案的另外两名疑犯。
随着调查的深入,张星的一切渐渐地显露了出来,鉴于张星特殊的家庭背景以及成长经历,警察们一致认为张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至于他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放弃犯罪并拼死保护被害人,只能说明他良心未泯,念及与被害人几年的交情,但这只能作为他归案后从轻发落的依据,并不能抵消他有可能犯下的罪过,更不能因此逃避法律的制裁。联想到张星从酒店负气出走的那天夜里正是许大雷被害的同一天晚上,想到在那个村子里确实住着张星的父亲和哥哥,想到十几年前许大雷亲手抓走了张星的父母……一切的巧合似乎都在暗示张星与许大雷的死有关。
因为从各大医院和殡仪馆都没有查到张星的下落,所以公安部门断定张星还活着。很快,张星成为省公安部门重点督捕的要犯,成为许大雷被害案的又一个嫌疑人。
消息传到张云的耳朵里,张云如遭五雷轰顶,他疯了一样拨打弟弟的手机,关机、关机,还是关机,怎么总是关机?回想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确实忽略了弟弟,张云心里似油煎般的难受。他不相信弟弟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情,他不相信弟弟能走上犯罪的道路,他要找到弟弟,为他洗脱嫌疑,还他一个清白。如果真是弟弟所为呢?潜意识里张云也有些隐隐的担心。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张云对自己说,他宁可相信公安机关办错了案,也不相信弟弟会犯罪。
张云请了假,找了欧阳光,找了小嫦娥,找了负责案子的刑侦人员。他们对案情对张星的描述让张云越来越感到后背发凉,越来越感到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张星正向他一步步走来。
正如公安部门预料的那样,张星并没有死,他还活着。那天,小毛因为一心想和张星出去见识见识,所以张星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推了张星的摩托车跟了出来。小毛亲眼看见张星上了一辆新型捷达车,他远远地跟着,并不敢太靠近,直到前面的车停了下来,直到三个人扭打在一起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等他赶到跟前时,哼、哈哥俩已经开着车跑了,树林里只剩下流血不止的张星。因为无钱住院治疗,小毛只好把张星带回家里听天由命。张星真是命大,他在高烧两天两夜之后,在没有医生为他治疗的情况下居然奇迹般的活了过来。他身上的刀口因为没有及时缝合,都红赤赤的向外翻着,像小孩的嘴,只要轻轻一碰就又会流血。
张星刚刚能下地走动的时候,小毛就张罗着搬了一次家,搬到了这片平房的更深处,离原来的住处不远,这也是张星的主意,最危险的地方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张星打算伤好以后就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靠力气吃饭,即使穷死饿死也不想歪门邪道,不去违背良心。相比之下,良心比法律对他更具有约束力。
每天躺在床上,张星免不了会胡思乱想,那些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情在他的头脑中翻来覆去,常常令他突然之间就冒出一身的冷汗,当仇恨终于化成复仇的烈火熊熊燃烧之后,复仇者的心就似被冰水漫过一样冰冷。
张星是那么迫切地想要重新做人。
张云找到张星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这时张星已经和正常人一样可以自由下地走动了。张云是从欧阳光那里知道弟弟有可能和小毛呆在一起的,同时知道小毛有可能就住在这片平房区。因为感激张星的救命之恩欧阳光对警方打了埋伏,绝口不提张星有可能落脚的地点。其实出事的当天夜里,欧阳光和警察一起去郊区医院了解情况时,欧阳光就已经猜到了医生说的那个长得单薄的小伙儿就是小毛,他知道他们的关系很好。后来警方也去酒店了解了情况,因为有欧阳光事先提醒,警察在那里并没有问出什么。但是面对张星的哥哥张云,欧阳光却讲出了他知道的一切,包括他的猜测。张云正是顺着欧阳光提供的线索和照片用了十几天的时间才发现了小毛的踪迹,他跟着小毛来到了这片平房区,看着小毛进了一个院落,他并没有急于跟进去,他要等到小毛出门以后再进去,他想和弟弟单独谈一谈,问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张云从下午三点一直守到晚上六点多钟才看见小毛出了门。因为小毛临走时将院门上了锁,张云只好翻墙进入院子。院子很小,也就几平方米的空地,张云站在空地当中,打量着眼前这间低矮寒酸的房舍。这间房子显然是用废砖头砌起来的,怎么看都是歪歪扭扭、破破烂烂的,那种在农村都几乎绝迹的窗户压到了地面,中等个头的人伸手就能够到房檐。因为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抹金色的阳光正从远处楼群的缝隙间艰难地穿射过来,显得那么珍贵而柔和。张云穿过这少得可怜的光线,来到窗户跟前,向屋里望去,尽管屋里的光线很暗,但张云还是看见一个人一闪身钻进了更里面的屋子。张云不再犹豫,两步跨到门前,门没锁,张云只轻轻一推就开了。进到屋里张云才发现这间屋子并不矮,而是很深,屋地几乎比外面深了半米,人一走进去就觉得压抑,仿佛进入了一个阴森的地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