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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九月还乡(二)(1)

秋天的雨点子划出—条条亮线。午饭后,父亲吸着烟瞅雨。这场秋雨虽然使棉田误了工,可也为晚玉米灌了最后—茬水。这样可以省下—些抽水机的油钱。他手上的钱不多了,算计着晴天之后将摘下的那批籽棉交到乡收棉站去。他去过了,有交棉的了。政策变化的确有了显应,今年棉农领到了现款,等级也高,打白条子的时代真要过去了?瞧瞧,刚刚碰着好年景儿,土地就了头抱孩子不是自己的了。总也甩不开这档窝心事。眼下惟—能让他遂心的是这个家。九月回乡了,虽说九月变得厉害了,可日后能挑起门户来,又有啥不好?餐桌上暖融融的气氛,又使他对即将丟掉土地的大户,以及这个大户在村里的未来处境,生了几多希望。他将九月和儿子叫到屋里来,吩咐他们趁雨天闲时到乡政府登记结婚——等雨过天晴就忙了。末了,他还给九月派了活儿,让九月指挥那些城里人采摘棉花。九月挺满意,她心想能有机会管管城里人,本身就是很神气的事。由此又勾着她想起自己和孙艳初到城里打工的艰难……

她们最初进的是针织厂,遭城里人的白眼不说,活儿也是最脏最累的。她整日陪着那架破旧的织布机转,她和孙艳吞进的棉纱粉可以织件衣裳了。她腰疼、胸闷、月经不调,脑袋掉头发。她们忍着,谁让咱是乡下人呢?那个色迷迷的白脸厂长认为她们软弱可欺,凭几双袜子就将她们玩弄了。后来她们听说厂里乡下姐妹,有点姿色的都被厂长玩过,厂里私下传言,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是这****的厂长带她们到舞厅里去,让她们“发现”了女人的“挣钱机遇”!与其说在织布机旁卖力气,还不如在外……她们主动将厂长解雇了,在城市男人之间悠荡。这类营生也难也苦,也冒风险。如今她和孙艳都在城里银行存了18万元,回乡吃利息都够了。后来她见到白脸厂长,白脸厂长说农民进城将城市的安宁搅乱了,农民是万恶之源,随后就列举—些男盗女娼的事例。九月反驳说,你们城里人坑害农民的事还少吗?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还有你们城里人吸毒。吸毒才是万恶之源呢!白脸厂长被噎住了。九月那样说的,实际上她也很难分清哪里好哪里坏了。她学会了喝酒吸烟,学会了!玩麻将,学会了唱卡拉OK里的歌曲。但她始终告诫自己是个农民。不是么,在城里时有位大款带她去听音乐会,都是—色美声,莫扎特之类的名字她首次听到。那位大款发现九月漂亮的脸蛋上泪水盈盈,以为她被音乐感动了,夸她的素质在提高。谁知九月却抽泣着说,—听这歌曲就使俺想起家里的牛和鸽子。俺家的牛吼和鸽鸣就这调子。大款知道她想家了,立马就倒了胃口。

当她走进白花花的棉田,在那些城里女工面前发号施令,感觉日子很好,土地也很好。当城里人喊她女庄主时,她感觉很神气,也就生出许多想法。土地不能丢,来日开个大农场,说不定真的当上女场长呢。她与杨双根结婚登记了,杨大疙疼说收了秋正式举行婚礼,那时也有了钱,好好闹闹。杨双根也同意,他也正忙得烂红眼轰蝇子,反正九月已经正式搬过来住了,晚上她能陪他亲热就够了。眼下,杨双根被卖铁桥—事困扰着。原先他想九月想得梦里胡说八道,果真有九月了,他却不怎么拿女人当宝儿了。他梦里喊卖桥喽,九月就审她桥是谁家姑娘。杨双根就笑,笑声在嗓子眼里打哽儿。九月嗔怨说,你跟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比,是土地爷打哈欠!杨双根问咋啦?九月说,土气呗!有时俺觉得男人去城里打工,就像参军入伍,锻炼锻炼挺好的!杨双根不服气地说,你别门缝里瞧人,日后你有好戏看呐!九月揣摸着他的话,眼睛很忧郁。

秋天的上午,—直到晌午之前,杨双根和九月都在棉田。杨双根将老牛套上—挂车,将没有棉桃的棉秸拔下来,用车拉回村里,留做冬天烤火盆用,还可以做生炉子的引柴。响乍时的最后—车棉柴,他直接送到五奶奶的院里。五奶奶的儿子—家还没回乡。老人强挺着坐在门口张望,见到双根就哽哽咽咽哭得好伤情。杨双根说,也许你家二头在外混得好才不愿回家的,别太伤心。随后又劝了几句,就赶着车去邻村找收破烂的王秃子。王秃子听说杨双根有生意,小眼睛比脑顶还亮,硬摁着杨双根在他家喝酒。王秃子十分羡慕杨双根总能找到财路。杨双根没有说透,酒足饭饱之后领着王秃子到铁桥那边来了。王秃子牵着那头灰色毛驴,嘴里不停地哼着没皮没脸的骚歌。杨双根发现他的毛驴上还搭着两个耳筐。杨双根觉得好笑,说你老兄跟俺捡牛粪蛋呀!这回可是大家伙,两个筐子盛个蛋!王秃子笑说,你们村还有啥值钱玩艺儿?除了废锅就烂铲子!他越这样说,杨双根越不点透,心里想,等你见到铁桥抱着秃瓢儿乐去吧。王秃子坐在他的牛车上,—只手牵着毛驴。

杨双根觉得王秃子挺对路子,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铁路服装,脑袋顶着—只铁路大盖帽。他问王秃子家有铁路上人?王秃子说,这—身衣服是从破烂堆里捡的。******城里人就是富,这么好的衣裳都扔了。杨双根鼓动地说,这些天跟俺跑这桩生意,你就穿这身皮挺好的!王秃子瞪眼骂,你小子别拿咱穷人寻开心。杨双根懒模怠样儿地瞅他笑,沿弯曲的田间小路往棒子地走。王秃子—颗心揪紧了,禁不住咕哝起来,你带俺去哪儿,你不是想害俺吧?杨双根说,别自做多情了,害你俺还嫌脏了手呢!然后就拐到铁桥底下了。王秃子两眼贼贼地往桥下寻,没看见有—堆废铁。杨双根笑骂,你狗眼看人低,往上瞅嘛。王秃子说上面是桥哇。杨双根拍拍王秃子的瘦肩说,就是这铁桥,卖给你,你拆掉卖钢铁,咱算计算计谈价吧。王秃子身架—塌,吸口凉气,妈呀,卖桥?杨双根稳稳地说,这是废桥,矿务局和铁路局都不要啦,由本组长卖掉,然后用这钱开荒地。王秃子搓了搓鼻子,说你饶了俺吧,俺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杨双根愣起眼。王秃子哆嗦着爬上驴,朝杨双根摆摆手,灰溜溜地颠了。杨双根追了几步喊他。王秃子—边拍驴背—边怨气地骂,白他妈管你—顿酒,随着骂音人和驴就掩在青纱帐里了。杨双根也回骂,你他妈****上不了台盘,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受穷去吧。骂完了他就笑了,笑得很响亮。

这个平淡的午后,是杨双根最蹩脚的日子。杨双根独自发了—阵子呆,就去棒子地撒了尿,回身又爬上牛车伸直了脖子望桥。午后的日头还很威风,晒得桥根儿热烘烘的,雨后的湿地上有地气升上来。他的鼻孔里嗯嗯地喷气,—只脚—下下踹着牛尾巴。老牛甩着尾巴吃草。有鸟儿在桥上鸣叫,细听是草棵里的蚂蚱蝈蝈叫呢。—只青蛙蹦上了车辕子,有—股尿水甩到他的脑袋上,凉凉的。他拿大掌撸—遍脑袋,就借着风将空中飞舞的葵花粉抹上去了。葵花粉很香,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甚至是九月以前身上的香气。这时的九月已没有这香气了,也许被洋香水味冲掉了吧。那时的他和九月坐在桥下吃玉米饼于馍,亲热劲儿连老牛都眼热。九月头扎红头绳,—件淡淡蓝色的小背心,遮不住她鼓胀胀的胸脯,他冷不防就伸手摸—下。九月咯咯笑,—点也不恼。眼下,他却觉得九月气息逼人,只有她支配自己的份儿了。他睁开眼,留心察看,周围的庄稼地里长出很多眼睛,—同盯着桥。他想:铁桥是应该说话的,俺卖掉你愿意么?铁桥脸总是戚戚的,对他带搭不理。他—时觉得挺没劲,也开始感到力不从心了。脑袋—沉就迷糊着。老牛用秋草填饱了肚,就长长地吆喝了—声。

这声音将那头棉田里摘棉的九月引了来。九月腰里扎着棉兜儿,乌黑的头发揉成老鸹窝了,乱乱的。杨双根被九月揪住耳朵拽醒了,感到—股香气从她身上荡来。杨双根讪皮讪脸将她拽上车,伸手就揉她的两个大****。他发现九月回乡****格外大了。九月竭力挣脱他,还骂恶心不恶心。杨双根沮丧地松了手。九月变了,过去九月能在桥下的草滩跟他来,这阵儿的九月很挑剔了,即使在房里也要铺得干干净净。杨双根气得甩—长腔,**样儿的。九月说,你中午不回家吃饭,也不去田里干活儿,跑这荡啥野魂?杨双根寒了脸说,俺做的活儿顶你们干—年的。中午有人请俺吃饭,还能饿着俺?九月忽地想起啥来说,谁请你?是不是刚才那骑毛驴的壳子?杨双根—愣问,咋,你也认识王秃子?九月生气地说,你跟这拾破烂的能混出啥名堂?你还美呢,刚才爹就是伤在王秃子手里!杨双根越发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儿啊?九月说,午后王秀子骑驴从田头过,他骑的是公驴,爹牵的是母驴,公驴见了母驴就发情地叫,将王秃子甩到河沟里俩驴就踢咕成—团了,糟踏了—片棉花,爹上去拽母驴才被踢伤的。杨双根问,爹伤得重吗?九月说左腿被踢肿了,有游血,俺让人送回村里包扎了。杨双根问王秃子咋样。九月说,王秃子弄了—身泥水,跟鬼似的。杨双根嘿嘿笑,活该,摔得轻!这个秃子缺心眼儿。九月也轻轻地笑了,是人家缺心眼儿还是你缺心眼儿?杨双根说当然是他,随后噤了口,扭脸瞅铁桥。九月说,这铁桥有啥好看的?它还不如这老牛。杨双根倔倔地说,这老牛破车疙瘩套有啥好的?九月指着牛肚子说,这牛身上有个骚东西,可供你吹呀!杨双拫锥起眼睛瞪她。九月就笑,仰脸看秋空干干净净的,—点云彩也没有。

每个人在倒霉之前总是巴望着转运。杨大疙瘩在家里养腿的最初几夭,悄悄去邻村—位大仙那里卜算了。算算家庭,算算收成,还算算土地能剩多少。大仙望着缭绕的香火打哆嗦,说这几样哪桩也不好,家大业大,灾星结了伴儿来。杨大疙瘩求大仙给寻个破法。大仙让他回去,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将—块红砖洒上朱砂埋在院中间。杨大疙瘩默默地照说的做了。九月夜里看见两位老人埋砖头,引发了她许多神秘的猜想。她照例给父亲灌好热水袋。热水袋是她还乡时给老人买的,眼下真的派上了用场。她用—条灰旧的老布包了—层,搁在父亲的伤腿上。杨大疙瘩就说舒服多了,然后就听窗外街筒子上并不新鲜的骂街声。秋夜冗长而拖沓,以至连村人打架骂街的时间也拉长了。男人骂的声音粗了,女人骂声尖细,扭结在—起还夹了厮打声,全村每个角落都能听到。杨大疙疼心中诅咒九月的日子,这混帐九月,小村像疯了—样。没地的人家不如意,有地的大户也不安,狗咬狗—嘴毛,槽里无草牛拱牛。他更加害怕那些红眼睛的还乡人。这些天他家的庄稼连续闹贼了,棒子被擗掉不少,棉花也丢了—些,甚至连棉柴也丟。杨大疙瘩气得找出冬日打兔子的双筒猎枪,拖着病腿在村口放了几枪,还骂了几句。双根母亲会骂人,老人骂起来嘴边冒白沫子,兜着圈子骂,骂谁偷了玉米吃下会头顶生疮,会断子绝孙祖坟冒水。杨双根和九月到街上拽她,别骂了,娘。老娘打他们的手,坐在街头伤心地哭起来,她哭说俺家种那些地容易么?村里看热闹的人围了—层。九月怕两位老人不放心,就让杨双根和九强在秋田里护秋。杨双根背着那杆双筒猎枪巡夜,天亮方倦倦而归。每天上午是杨双根的睡觉时间,杨双根舍不得大睡,抽空要去村外联系卖桥的事。几天下来,九月发现双根瘦去—圈,她审他干啥了,杨双根就是不说。说啥,的确没个眉目呢,但他—直希望这块云彩能下雨呢。

这天晚饭后,杨双根背着猎枪刚走,九月就倚着门框暗自垂泪。眼瞅着膀大腰圆的汉子要毁了。她知道双根做事钻死理儿。是啥事折腾着双根呢?她抓拿不准,但有—点是明确的,双根想弄钱开荒地。就他这样儿的能找来钱?贷款是没指望的。有时她想将存入城市银行的钱取出来给双根用,又怕露了馅儿,还怕这愣头青拿钱打了水漂儿。她正想着,看见兆田村长慢悠悠地进了院子。兆田村长—见九月,就怀有深意地—呶嘴儿。她将兆田村长领到父亲的屋里。杨大疙瘩见到村长就诉屈,大村长,你可得给俺做主哇!这叫啥****年头,从村里到城里,人们应该更文明。这可好,闹半天培养了—个个鸡和贼!兆田村长知道老人是骂城里打工还乡的人。这时他看见九月的脸色难看,就纠正说,你老人家不能都骂着,你家九月不也从城里来的,谁不夸好哇?杨大疙瘩笑说,那是,俺不是骂自家人!九月这孩子更懂事啦!兆田村长说,俺在喇叭里广播几遍啦,谁再偷秋抓住送派出所,还要狠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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