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庆舜和他的战友们异常激烈地战斗了整整一个上午,随着中路和右翼的撤退,暂二军已对左翼米庆舜所坚守的阵地形成了弧形半包围。没有援助和无法联系的米庆舜看着满山遍野的敌人朝自己涌来,他深知自己已处绝境。
这时,占据绝对优势的暂二军一见对手已成孤军,反而变得冷静了,不再狂呼乱喊,而是屏声静气地悄悄逼近。米庆舜看了看阵地上的战友和枪支弹药,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不是敌人的对手,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最后的时刻狠狠打击敌人,为陈策司令员他们的转移减轻压力、赢得时间。
老天爷像是突然发现了这里的战争,痛恨这种血淋淋的场面,本是晴着的天空突然起了锅底黑云,大风摇撼着山里的树木,林海里怒吼着,雷和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地从高空劈落到地上,眼前的空间一次又一次地被撕裂,一声声巨响使大地不停地震颤!大雨像瓢泼一样,很快浇得坡地上有了带血的涓涓细流,深沟里有了带血的山洪。米庆舜抹了一把头上脸上的雨水,要战友们把武器和弹药搂在身下护着,等待敌人近了再打。但敌人不再移近,他们有的在岩洞里躲雨,有的在大树下躲雨,阵地上已无一声枪响。
这是湘西常见的雷阵雨,积雨云一走,太阳从云层里一蹦就红红地露出脸来,山谷里厚厚的雾气就形成了一道又高又长的七彩山虹。米庆舜看见彩虹的一头就落在自己的脚边,而脚边正有一只红螃蟹从洞里爬出来,一对钳子不停地扒着自己嘴里鼓出来的彩色气泡。远处,高山的夏杜鹃开得满山遍野,深红的、淡红的、纯白的,看哪儿都非常的清新悦目。
大雨把黄土地上鲜红的血液冲刷干净了,然而,满山遍野那些没有咽气的伤员被新雨淋得活了过来,神志的恢复使他们感受了生雨咬进伤口的剧痛而哭喊不止,整个战场上就像夜间的鸽场,到处都是肉麻的哀叫。
雨刚刚停下,在岩洞里和大树下躲雨的暂二军又奉命开始向米庆舜的阵地移动。米庆舜跟身边的肖守谦说:“姐夫,他们又来了!”
肖守谦抹了一把枪上的雨水说:“来吧!让他们到鼻子底下,我们再一枪一个!”
肖守谦是米庆舜的三姐夫,比米庆舜大几岁,这时,米庆舜就以小弟弟的稚气样子说:“姐夫,我嘴巴渴得撕不开了!”
肖守谦说:“你舔一舔杜鹃花叶面上的雨水,把嘴巴打湿就能撕开了。”
米庆舜先将嘴巴贴在阔大光滑的杜鹃花叶面上,让雨水浸湿了嘴巴,嘴巴能张开,舌头一伸就可以伸出来舔叶面上的积水。雨水好甜!身边的战友们看见米庆舜甜蜜蜜地舔着笑着,也伸出舌头舔起身边叶面上的雨水来。
如果不是敌人来了,他们会这样一直舔下去!
山那边传来的枪声越来越远了,米庆舜跟肖守谦说:“姐夫,陈司令员他们应该安全转移了吧?”
肖守谦说:“听枪声,他们应该是安全转移了。”
米庆舜说:“那我就没有担心了!我们再狠狠地打他们一下,然后,我们从左边这条山道上撤走,与陈司令员他们去龙潭会合!”
肖守谦和战友们都说:好!
70下辈子还跟你当警卫
雨停天晴之后,刚刚平静了一会儿,暂二军的人见米庆舜已是孤立无援,就在树林草丛里狂吼乱叫起来:
“抓活的!”
“他死定了!”
“缴枪不杀!”
“为弟兄们报仇!”
“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喊叫声此起彼伏。米庆舜静静地看着漫山遍野的敌人朝自己涌来,漫山遍野的枪炮朝自己打来,满山遍野的喊叫朝自己逼来,战友们要开枪,他却不让,说:“还远着呢,让他们再近些,一定要打他们的脑袋!”
每当敌人冲到近处时,米庆舜和战友们的机枪就将他们大片大片地扫倒下去,像推倒一堵堵土墙!
暂二军的人因为伤亡过重,害怕起来,他们尽力地喊叫着,把声势弄得很大,却不再愿意真正地朝米庆舜那儿冲锋,只是畏缩在远处放枪。
山坡上响了一阵乱枪之后又奇怪地平静下来。米庆舜感到这种平静有些不寻常,有些让他不安。他沿着战壕在几个点上朝四面一望,果然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从树林里迂回包抄而来,有人已经占据了高点。这时候米庆舜已完全是三面受敌。
占据了上峰高地的是蒲裕桂,他端起机枪对着下面的米庆舜扫射起来,大声喊道:“张军长,你看我蒲裕桂如何戴罪立功——”蒲裕桂见米庆舜那儿人少,就无所顾忌地一边用机枪扫射,一边冲了下去。
在溪里捉鸭子时,从蒲裕桂手下逃生出来的肖守容跟米庆舜说:“他就是蒲裕桂!就是这个蒲裕桂在五宝田杀掳奸掠!”
他就是蒲裕桂?米庆舜要找的就是这个恶对头!他凭着自己的枪法,不急不慌地瞄准了蒲裕桂的脑袋说:“老子不摘你的心,不摘你的肺,只要你脑袋穿个孔!”米庆舜一扣扳机,“砰!”的一声,一发子弹穿过蒲裕桂的脑袋,脑袋霎时变成了一个红喷头,一下又变成一个火龙果。
但蒲裕桂站在那里好几分钟没有倒下去,手里的机枪还在不停地扫射,只是没有了方向。直到他倒了下去,他手里的机枪还在朝天扣响。
看着蒲裕桂倒下不再动弹,米庆舜才摸了摸自己的左腿,左腿已经两处中弹,他往左腿上使了使劲,左腿已经不听他指挥,腿骨断了。
蒲裕桂的人见蒲裕桂被打死,变得更加凶猛地冲锋。
在给米庆舜包扎伤口时,阵地上人手更少,有些压不住火力,米庆舜看着自己的战友已被打倒了三人,他跟肖守谦说:“姐夫,随便捆一下就行!不要再耽误时间!敌人又来了!”
腿脚还没有完全捆扎好,米庆舜又转身卧在血泊中拉过机枪扫射起来。看着冲到面前的敌人又一排排倒下去,他腿脚上的伤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但打退了敌人的冲锋之后,他又感到腿脚伤痛得很难受。他咬着牙躺在草丛里看着雨后湛蓝的天空,突然有了一种诀别的情感,他想起了自己的亲人,尤其是刚刚过了寿诞的母亲!他两眼热泪地跟肖守谦说:“姐夫,现在陈策司令员他们应该已经安全撤离了,我们牵敌的任务也已经完成。请你把机枪子弹上足,把余下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放在我身边来。”
肖守谦明白他的意思,说:“庆舜,我不会让你这样!我们兄弟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堆!”
米庆舜说:“趁现在敌人合围未成,你率领同志们赶快冲出去。我来掩护你们!”
肖守谦为难地想了想说:“我不能答应你!我要问问战友们。”
战友们没等肖守谦问话就都说,一定要和米队长一起撤出去!不然,宁愿死在一起!
米庆舜说:“姐夫,你看看,敌人把我们已经围成什么样子了?如果你们还要背着我、抬着我,其结果是,我们都得死!我已经不行了,但留下我来掩护你们,你们就都可以冲出去!用我一个人的生命换来大家的生命,这是划得来的!”
敌人又在组织再一次冲锋了,肖守谦还在犹豫,几个瑶族男女突然从林子里钻出来,一位年轻的瑶民转告他说:“陈首领有话:由我们带路,你们跟着我们撤退!”
米庆舜说:“刻不容缓了!我掩护你们,你们快撤!慢了,大家就都只有死成一堆!”米庆舜把自己心爱的手枪交给肖守谦,又果决地说:“姐夫,你是教书出身,我是带兵出身!平时你是我姐夫,现在我是这里的中队长,我命令你:为了大家的生命,你赶快带他们撤走!记住,好好孝敬我母亲!”
肖守谦一看敌人又要进行冲锋,只好忍住生死离别的难过说:“大家要服从米队长命令,把阵地上的子弹、手榴弹都集中到米队长身边来,然后跟我撤!”
大家只得把子弹箱搬到米庆舜身边,把机枪上足子弹,将手榴弹的盖子旋开,肖守谦又将那把手枪上足子弹还给米庆舜,然后带上队伍跟着瑶族老乡撤走。
撤下阵地后肖守谦一回头,却还有米金龙留在米庆舜身边,他大声吼道:“米金龙你怎么不撤?”
米金龙低着头硬着颈根说:“我是米队长的警卫,他在哪儿,我在哪儿!”
敌军已经冲来了,米庆舜和米金龙奋起还击,以最强的火力压住了敌人。米庆舜看着肖守谦他们在自己强有力的火力掩护下,顺利地进行了撤退转移,脸上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跟米金龙说:“你过来。”
米金龙爬到米庆舜身边趴下。米庆舜捏了捏米金龙受伤的手脖子说:“跟我当警卫让你受苦了!”
米金龙说:“我愿意!下辈子还跟你当警卫!”
米庆舜说:“战友们已经安全转移了,我们歇会儿,最后看一眼这蓝蓝的天、这青青的山和这血淋淋的战场!”
两人都下意识地伸出手来,四只手抓扣得紧紧地不愿松开,相互也都看见了对方的热泪。
几次冲锋虽然都被打退,但包围圈还是越缩越小。米庆舜打完最后一颗子弹,丢完最后一颗手榴弹,他吃力地在硝烟中坐了起来,拉着警卫的手说:“金龙,眼看着大湘西就要解放了,全中国就要解放了,但我们看不到解放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了!真是没福气!如果不打仗不死人,那该多好啊!”
米金龙和米庆舜背靠背地坐着,他不想这些事,他只想自己没有子弹了、没有手榴弹了该怎么办。
硝烟散后,敌人又一步一步地逼近,当看见米庆舜两人微笑着坐在那里时,又不敢再逼近,他们猜想对手已经是没有了子弹,但一定有最后一批手榴弹,不然,绝不会如此平静!
米庆舜大声说:“你们大胆来吧,我们的手榴弹是炸你们的,绝不留着炸我们自己!”
蒲裕桂的手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到了米庆舜的背后,一梭子弹扫过来,米庆舜和他的警卫员手抓着手地躺了下去,因为早有准备,他们躺得很自然。他们也真的没有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手榴弹。从这一刻算起,刚刚成立的湘西纵队和十倍于自己的暂二军这一仗打了十三个小时。米庆舜和他警卫的离世为这一仗画上了一个坚硬的感叹号!
如海的苍山沐浴着如血的残阳!枪声全部停息下来之后的罗子山,被夕阳蒸发出一种浓浓的血腥味,随着山岚缓缓升腾和散漫。
米庆舜捏了捏米金龙受伤的手脖子说:“跟我当警卫让你受苦了!”
张玉琳和石玉湘来到米庆舜他们坚守的阵地上时,蒲裕桂的手下人为了雪恨已割下了米庆舜的头颅。张玉琳不说话,在阵地上慢慢地踏看了一个来回,然后看着米庆舜的头颅说:“他是个真英雄!他的一条生命,要我们上百条生命奉陪!”
捧着米庆舜头颅的人向张玉琳报告:“我们要把这个脑袋吊在龙头庵码头上示众!为我们蒲连长雪恨!”
张玉琳没有说话,示意这个人去请示石玉湘。
这人又向石玉湘请示:“石师长,我们要把这个头颅带到龙头庵吊在码头上示众!”
石玉湘想了想,如果他说不行,张玉琳会不会怀疑他有二心?如果他说行,这件丧良心的事就会记在他头上。他只得说:“你们看着办吧!”
暂二军的人开始在树林和草丛里背伤员和收尸体。
山上没有路走,山势又陡峭难行,地上终年堆积的厚厚的腐叶让人看不清地面的高低,踩动落叶常常撑不住脚直往下滑,人常常被厚厚的腐叶埋掉半截,而从腐叶里面突然溜出的大蛇常会“唬——”的一声抬起头来喷出毒液,或者是惹怒毒虫和大堆大堆的有毒蚂蚁,叮咬得让人痛痒无比。
自从昨天交火以来,暂二军的人都没有吃上饭,拼着命放枪还不觉得,打完仗,大家的身体就像被抽空的皮囊,疲惫得提不起脚来。但军部有令,伤员和尸体必须运回县城!
为了省力,大家就把死尸用藤蔓捆起来放在腐叶上往下拖,有的尸体衣服被倒挂起来,露出饿得瘪瘪的肚皮,肋骨与肋骨之间像沅水河岸上深深的纤痕。
死尸还能由人摆弄,背伤员下山就更加艰难,有人背了一会儿背不起了,就把伤员也放在地上的腐叶里,用藤蔓捆住双腿往下拖。伤口碰在树干上或者石尖上,伤员就要日娘骂老子地大叫一阵,而拖他的人火气更大,“你嚷骂什么?我们也只剩下一口气没咽!从昨夜打到现在还没有一粒米芯子下肚,在这陡峭的山上,哪有力气背得起你们?能把你们拖下山去,就算你有福气!骂得老子发火,不拖你了,让蛆虫蚂蚁慢慢地啃你!”
拖下山的尸体堆放在路边,灵敏的苍蝇成团地飞来,趴在伤口里屙下了一堆堆细如针尖的小白卵。不多时,这些小白卵就变成一片扭动的白尸蛆。即使从枪子儿里钻出来的张玉琳和石玉湘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堆大堆的尸体。张玉琳肃穆地对着尸堆三鞠躬,石玉湘也向这些尸体三鞠躬。张玉琳跟石玉湘说:“要加快进度,无论如何要在明天把伤员和尸体运回县城去!天气这么热,迟了,尸体就会腐烂生蛆!”
加快收尸的命令一级一级传下去,大家就开始砍竹子、树条和藤蔓做抬伤员和运尸体的工具。
山上突然响起了鞭炮声,余悸未除的张玉琳又紧张起来。问石玉湘:“怎么回事?”
石玉湘马上叫人爬上高树去瞭望一阵,树上的人说:“是这里的瑶民放鞭炮来收拾叛军的尸体!”
张玉琳听后沉默半天才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要赶快走!越快越好!”
石玉湘知道,张玉琳此时思绪万千。一方面,他怕瑶民再来进攻;另一方面,已经离开县城多天,消息十分闭塞,而眼下又正是政局万变的日子!石玉湘只得给大家鼓劲说:“弟兄们,辛苦了!这一仗我们打败了叛军,取得了重大胜利!大家鼓起劲来,到了龙头庵我们要大吃大喝一顿!”
石玉湘的这句话提醒了张玉琳:是的,一定要说这一仗取得了重大胜利!劲可鼓而不可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