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公武大喜：“哎呀，陈老弟，你这就见外了！能救人于坑坎之下就是活菩萨，能脱身于牢笼之中就是真英雄！你出狱乃全县人民所望，我马公武何能？不过是说动商行名铺一些老板附和一下，哪当得起你如此重谢！这么大雪冰冻，快进屋暖和暖和！”
陈策欲将两缸酒担上，马公武不让，双手将两缸酒提起来往家里走。陈策说：“马先生真是好力气！”
马公武说：“我是行伍出身，现在又天天挥锄弄斧，精神已不文明，体魄倒已野蛮！”
陈策说：“马先生真是高人！”
两人进屋，田老师端出果盘，又泡了上好的沅陵竭滩毛尖以示欢迎。两人都有从军打仗和在国民党监狱里坐牢的经历，同时又都是辰溪本地生意人，谈话十分投机。当马公武谈到筹办楚屏中学时，陈策灵机一动，说：“马先生此举真乃辰溪人民之所需，中华民族之所需，当今时代之所需！待你正式招生开课时，老弟可否推荐几个朋友到你麾下讨口饭吃？至于教学能力嘛，马先生尽管放心，肯定不是滥竽充数！我也是教过几年书的人。”
马公武说：“不瞒你说，将来我要把这所学校办成一所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齐全的一所完整楚屏学院。现在看来，教师是个关键问题，我已到湖南大学几次，联系聘请老师之事，现已基本就绪。你陈策老弟推荐的人才，我一定优先录用。”
陈策说：“那我就先谢了！”
两人谈到天晚，马公武留陈策吃晚饭，陈策说是家里有个女子刺绣店，全是女人，晚上不放心，天黑前一定要回去。
陈策回到家门口，天本已晚，但莽莽白雪映照得四野仍是满目空明，他将屋前屋后扫视一遍，没有可疑行迹才推门而进。
一位陌生的年轻人坐在火塘边正和向瑚她们说话。陈策心里一紧，是不是侦探？向瑚马上将一封书信递给陈策，陈策一看就说：“这是涂西畴的手迹啊！”
信中说他当年从江东古寺逃生后潜回老家，然后由德友护送，日伏夜行，沿笋岩山至新华几经曲折到了广州并考上了中山大学，现已毕业留校任教。此外再不谈别的，只问陈策现在何处。信末落款是“田寿”二字。陈策明白，田寿就是一个“畴”字！
因几年失去联系，互相已不明下落，此为初次带信，陈策大喜不已地反复说：“终于知道他的下落了！终于知道他的下落了！”
陈策问起这位带信的年轻人身世。年轻人说他叫谢斐然，现在中山大学读书。他不仅是米庆轩和肖洪量的同乡，还与他们是亲戚关系。
陈策在自卫团就职时常到黄溪口、龙头庵和后塘一带训导自卫团下属的大队，对米庆轩、肖洪量、涂西畴的家乡故事知道不少。他问道：“你既是涂西畴的老乡，我倒要问你一件事情。离你们那里不远处的龙头庵有一个叫米同登的人，你可知道？”
谢斐然说：“米同登是龙头庵塘冲人，辰沅一带有名的书法家。有一次辰州知府请他去沅陵写州府衙门匾额，天天美酒佳肴待他，并派一书童专为他铺纸研墨，任他自由自在，醉醒不管。数日后，米同登竟将书匾一事忘到九霄云外。家里来人催他回去时，他上了船才想起府衙匾额未写，于是，掉转船头上岸，匆忙下船来到县府，挥毫作书‘南天镇钥’四个大字。字字金戈铁马，气势磅礴。州府衙门的人都说，此等字只有米先生写得出！”
陈策渐显释然，但又问道：“米同登还有个绝壁写字的故事你可知道？”
谢斐然说：“那是说米同登在肖家河对岸石壁上写‘山水苍泱’四个大字。那四个大字每字一丈见方，是扎了高台才能书写的。写完最后一个“泱”字时，他故意留下左边最末点未写，待拆下高架后，他将大笔醮饱浓墨，运足底气，握笔用力往石壁上投去，其点位置、大小、姿态均恰到好处！众人见此无不惊叹！但米同登因用心用力太过，当场吐血而死。”
陈策点点头又问：“黄溪口与后塘分路处，有一座不大的石拱桥，叫作‘不如桥’，你可知道来历？”
谢斐然一笑，“这就是米子和的故事了。那年米子和在长沙当省参议员，他家和富人为争一棵老松树打起了官司，他父亲写信要米子和出面对阵。米子和说：‘你们打算拿多少钱打这场官司？把钱都给我，我包你打赢！’当家里人把打官司的钱给他后，他根本不去打官司，而是在进村的要道上修了那座石拱桥，叫作‘不如桥’。桥修好后，他写了一块碑记，大书打官司不如做好事的道理。后来，来往行人不用过溪，走上这座桥都要骂与米子和家争松树的那富人。天长月久，大家越来越明白，在衙门里赢官司只赢得一时，这众口分善恶将是亘古千秋！”
陈策不再问，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很好，叫向瑚：“炒菜上酒！”
一切疑虑消除后，两人边喝边谈。谢斐然说起广东的革命形势，说根据工作需要，受党组织委托，涂西畴加入了中国民主同盟会，任中山大学同盟会领导小组组长，他积极组织盟员参加地下党组织的革命活动，把中山大学师生“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的游行示威搞得轰轰烈烈。
陈策兴奋起来，“还是当年那个涂先求啊！你回去告诉他，我已经出狱一年多了。我们辰溪的地下党组织虽然这几年受到了严重破坏，但我们一定会尽一切努力，尽快恢复，尽快建立地下党领导的武装力量！为抗日和最后解放大湘西做好准备。”
谢斐然说：“我明年正月开学回校，一定把你说的这些情况转告给他。”
陈策说：“那你以后就当我们之间的联络员。寒暑假回来一定要先到我这里来说说情况。”
谢斐然说：“我非常乐意！”
陈策说：“我看你是个不错的青年，毕业后回辰溪来，我们一起搞革命！辰溪正需你们这样有文化、有理想的年轻人！”
谢斐然说：“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陈策说：“你下次回来，我们如果不在这里，你就打听女子刺绣店。女子刺绣店在哪里，我们的联系点就在哪里。”
谢斐然说：“好，我记住了！”
24官，我是不想再做了
宪兵团的人从潭湾执行任务回城，在中南门码头过了河就气呼呼地冲进县府，跟等着他们汇报的县长和李司令说：“桃源女中的共党分子一个也没有抓到！”
同行的警察局罗队长也说：“只要还是向绍轩在那里当校长，那里就是铁板一块！谁去都只能是碰得一鼻子灰回来！”
县长皱紧眉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李司令是何反应。李司令不急不忙地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向绍轩又出什么鬼主意把人藏起来？或者是通知她们逃离了？”
宪兵团的人说：“何止是鬼主意？何止是把人藏起来了？何止是通知她们逃离了？简直就是和我们公开对着干！”
李司令说：“坐下来，慢慢说清楚！”
于是，执行任务的人说：“以前我们还有体训部的杨主任给我们提供内情，现在，向绍轩把那个杨主任给开除了。今后，我们对桃源女中的情况就成了聋子、瞎子！今天我们进校去抓了几个学生，向绍轩知道后坚决要我们放人，还发动学生围攻我们，他还说：‘可以把我当校长的抓走，但不能抓我的学生！’”
县长说：“听听，****了！完全****了！”
李司令补充说：“不仅学生****了，校长也****了！整个桃源女中都****了！湖南大学也****了！整个辰溪都要****了！”
县长说：“我们呈给省里的报告，怎么还不见有响动？对于这样的校长，难道党国还有什么难以割舍的吗？”
李司令说：“我最近对向绍轩这个人做了过细的了解，自卫团专职副团长这个职位，本来辰溪有不少人竞争，就是因为向绍轩提了陈策的名，才引起全县各界的响应，才使陈策阴谋得逞；后来呢，陈策出狱，又是他以全家性命财产作担保。他和陈策的关系我看不那么简单，他们都是贺龙的好友，现在，向的侄女向瑚又嫁给了陈策，陈策成了他的侄女婿。据我观察，陈策是共党分子无疑，只是抓不住他的把柄。向绍轩和陈策现在已经穿一条连裆裤子，我们还要手软什么？他几次不让我们去抓他学校的共党分子，想方设法保护他们学校的共党分子，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顾，宁愿睡在学生的楼梯口，为他的共党学生保镖，这难道还不算‘通共’？我看，我们完全可以把他抓起来关了！甚至枪毙都不过分！”
县长说：“李司令说得十分有理。要把向绍轩抓起来关了也不难；不过，这种人好抓不好放！抓陈策只是辰溪一个县的人找我们闹，要是抓了向绍轩，那就有可能是全省、全国人找我们闹。他是著名的经济学家、教育家，在武汉任过明德大学副校长，省主席唐生智也请他做过师政治部主任，周佛海是他在江苏省教育厅时的同事，他现在又是桃源女中的校长。他的影响绝不可小看！如果我们只顾头不顾尾，到时候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连自身也保不住！”
李司令终于软下来说：“问题是他给我们带来的都是负面影响！我看县长是怕抓了向绍轩影响自己的乌纱帽吧！”
县长深感李司令最后这句话说得太粗，但他还是平静自己说：“向绍轩的这些问题，我们在给省里的呈文里都说得清清楚楚。我倒不是怕丢乌纱帽，就怕陈策的事刚平息下来，又烧把更大的火，烧得我们焦头烂额。你要明白，上级可是只乐意抱笑娃娃，而不乐意抱哭娃娃！要是辰溪的乱字不断，恐怕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乌纱帽问题，而是你我都不好跟上级说话。当然，你是警备司令又是宪兵团长，你说声开拔，队伍就走了，我这个当县长的可没有那么洒脱！这可是我的内心话！”
李司令说：“好吧好吧，我们自己的事少说！我是说，你应该把向绍轩通共的事实一条一条都列出来，把我们每一次到他学校抓共党分子时，他的言行都具体写出来，弄一个很全面的情况呈上去。我就不相信上面不引起重视。恕我直言，县长，你是不是也是得过且过，并不真心想把共党分子惹恶？”
县长说：“李司令这就言重了。我们之间难道还要分出手足吗？给上面的呈文绝对是言辞恳切！感情真切！要求迫切！”
李司令说：“既如此，要不要再向省里递交一份呈文催催？”
县长说：“稍等几天吧。既然上面还没有答复，那就说明我们的意见没有被否决。要知道我们和向绍轩直接对着干，远没有把上级推到前面和向绍轩对着干的效果好！后者才是高手！”
李司令面有难色地说：“你们地方上就知道搞这些弯弯绕消磨时间！”
县长说：“这没有办法，弯弯曲曲才成河嘛！稍等等，会有消息的！”
李司令说：“那就等吧！”
没过多久，省里果然来文免去了向绍轩的校长职务，调其去省教育厅高教科任科长，专管全省高等教育工作。这可是个肥缺啊！工作条件和待遇自然也都比桃源女中好了许多，可见，尽管向绍轩有“通共”嫌疑，上面对他的安排也还是曲尽人意。县长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不直接招惹向绍轩完全是对的！
向石宇最早得知这个消息。他和陈策、向瑚带了一坛好酒来到潭湾看望向校长。
向校长到潭湾街上买了一大包花生米，又到家中拿了四个酒杯，提上那坛好酒，把陈策他们带到河边的野猫洲马鞭草坪里，四人边喝边聊。
自云贵高原上艰难流来的辰河到这儿已经变得成熟和壮实，进入农历五月，又正是水丰河绿。辰河上没有大船，但从沅水河进来的小船，上吕家坪到凤凰县直至贵州，或者是从辰河出去的小船入沅水下洞庭，上下船只如风吹叶片飘飘悠悠地都从这儿经过，河面是一片繁忙。有牧童骑牛过河，往河边西瓜地走近。西瓜已经成熟，一瓜农在守瓜的小茅棚门口忙碌。下滩的水声在时空中流得非常悠远，称得上大音稀声，不听即无，细听则极为响亮，真为天籁之音。
向校长给每人都倒上一点酒。向瑚说：“伯父，您知道，我不沾酒的。”
向校长说：“瑚儿，今天伯父要你喝一点酒——只用舌头沾一点就行！目的是在这个辰河边的草坪里留个难忘的记忆！”
向瑚说：“伯父，我们得知省里免了您的校长之后很难过。我们都知道，您是为我们才被免职的。”
向校长说：“不是为你们，是为国家、为民族！为中国人民！这有什么难过的？说实话，谁是共产党，我根本就没有去问、没有去查！没有那个必要！这是个人信仰问题，他们有选择自己信任的党和政府之自由和权利！我只相信正义代表光明、青年代表未来这条真理！如果一个执政党败坏到了没有了青年的拥护，没有人民的拥护，那无疑将逼近末日！我看到我们这个民族有这么强烈的抗日爱国精神我高兴啊！我不保护他们，谁保护他们？我当初参加国民党，不就是为反封建吗？为什么只允许我们自己这一代进步，不允许我们下一代进步？这是什么亡国逻辑？”
陈策说：“老校长，我想了这么久没有想清楚的事，您几句话全都说清楚了！来，请接受我敬您一杯！”
向校长喝干敬酒后又添了一杯说：“我也要敬你一杯，在国民党牢里坐了三年多，还是威武不屈、意志坚定，真不容易！我没有看错人！”
向瑚说：“他在牢里时，我们去探监，他看见我们流泪还劝我们想开些、乐观些！”
向校长说：“这才像男人嘛！瑚儿，你也没有看错人！”
向石宇说：“老校长，如果没有您以全家性命财产作保，只怕陈策今天还在牢里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