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不能乱说,这可是涉及马列主义理论的原则问题。我绝对不会这样说!你们听我说过吗?”尹文化开始在意了,他严肃地环顾四周。
“我没有听到过。”韦保名的声音还是娘娘腔,却十分肯定。
“是他们118的几个人胡乱编的!”牟成天又一次强化118这个门号。
“你们想想,我可能那样说吗?”尹文化否定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也回避提及自己是否看到过这张大字报。他从抽屉里取出本子,记上118这个数字和三个人名。
工宣队员王西生把“毕业分配征求意见表”发到一班每个同学手里,而且逐个和学生谈话,准备把摸清的情况再到年级分配办反映。
周伊波知道,本年级里有相当数量的人,想争取到部队和公检法单位;也有人愿意到部队农场劳动一年,再争取二次分配;爱人在关中农村当“苦菜花”的,在工厂当“向阳花”的,在部队当“光荣花”的,似乎都能提出点照顾理由。而自己目前这种政治条件,只能是秦巴山区三线建设地带和黄土高原地区。因为山芸怀孕近8个月了,而且她自己说了几次“只要一分配,立即报到上班,在学校里过的这种日子,一天也不愿多熬!”还一再说,“哪里的女人不生孩子!”所以,伊波觉得,从山芸和胎儿的安全考虑,只要能够分配到交通便利些的地方就行了。
伊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山芸:“我想,从交通考虑,黄土高原上公路要比秦巴山区的宽阔平展。”
山芸完全是另一种想法,她反驳伊波道:“你没有去过黄土高原,你咋知道路宽阔平展?可我体会过!到了那个地方,连那里的气候你这身体都受不了。就是在古城,哪一年冬天你这两只手不冻?每年都肿得象个赖蛤蟆!咱们的条件不高,往南走,天暖和些!至于交通,哪个地方还能没有路?”
工宣队员王西生从游林县回到学校后,经过反思和与一班各类学生几个月的接触,他完全改变了对周伊波的看法,他不止一次对华石头说,“周伊波诚实,性直,是个好人。”真可谓“不打不相识”。他一再叮咛周伊波,要把自己的困难在表里写清楚,他也一定反映到会上。他也说,马夫是立了字据的,一定得去游林县。除了马夫,一班其他人的困难和要求,他都会如实反映。
全院大会召开后不到十天,毕业分配就有了结果,一份长长的按年级和班级顺序排列的花名单贴在了学生大饭堂的墙壁上。
黄山芸远远地站在饭堂中央,等着周伊波挤进人堆里查找他俩的名字。她注意到,有人从人堆里挤出来喊叫着“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她正惴惴不安着,忽然看见周伊波也从那个地方挤出来,喜滋滋地跑到山芸跟前说:
“咱俩都分到康安县,是巴山康安专区所在地。那里通公路、水路,还有飞机。”
“可以了,尽管是山区,可交通方便、回家也方便,和多数同学差不多,已经满意了。”山芸听后愉快地表示。
“说明王师还是反映了咱的困难,得谢谢他!”周伊波想起了填表时王西生对他说过的话。
山芸不认为王西生在毕业分配上能起多大作用:“困难和要求不是咱们自己填在表上的吗?”
“你认为分配办的人,在几天里就能把每个人的表都仔细看一遍?再说,谁能把看过的内容都记下?绝不可能!在他们的会上,得有人把某个学生的要求提出来,还得有人呼应,也没有人反对,这才能定下来。”周伊波一副知好歹、知内情的样子。
“这次分配,连你那小学的同学都躲着你,你也没有资格参加会议,咋能知道人家咋定?”山芸同样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想等人堆散了,也近前看看,就站在那里和伊波逗嘴。
“以前,我听说过66届的毕业分配情况,真是乱象纷呈!当然,那是刘森林时代。”此刻,周伊波似乎改变了对革委会和工宣队的印象,边说边注意花名单跟前的人流走向。
不多时,周伊波陪着黄山芸又走近花名单。他们细细地把自己班上的情况看了一遍,牟成天、韦保名、陈泰亮、乔藿芬分到解放军总后勤部及野战军所属医院(具体分配医院,另发文);车飞轮、于景、席永诚、武思逸分到黄河滩解放军农场;华美银分到渭北矿务局医院;郝一民、袁凤梧、张信平、马夫分别分到南渭县、北渭县、凤丹县、游林县;唐韶分到自己的家乡——山南县;苌安全也分到了康安县。伊波和山芸还察看了离开一班几个人的分配情况:顾衣锦、苏莘莘分到公检法单位(具体分配单位,另发文);宋婵婵、齐子长分到巴山小河县;桂小芹分到蓝州徐家湾地段医院;孙雅分到包头矿山医院。他们还注意到年级几名藏族、土族同学都分回西藏、青海;二班的团支部书记岳青山也分到公检法单位,三班原班长傅安深和原团支部书记林樱桃分到了康安专区江阳县,年级原“红战团”和分委会的几个人,没有一个留古城或分到部队医院的。他们还听人议论刘明智要求分到秦都和他的新婚妻子在一起,因未得批准而抗分,被取消了分配资格。有人说,他是让傅安深的一脬尿浇得倒了霉;也有人说他“想得美”,自从1964年他揭发了李紫丰后,一直被人家咬着,自己还不知道。
看完名单后,黄山芸又回到饭堂中央,略带迷茫地问周伊波:
“你说桂小芹分到甘肃,是因为他爱人上官在那里,可怎么能把孙雅分到包头的矿山医院?太远了,听说那地方自然环境很不好。”
“听郝一民说过,她不忠诚老实,隐瞒了家庭情况,工宣队对她意见很大。刘森林半月前回校,帮她向工宣队说情,想让她留在古城,反而起了负作用。”周伊波有些幸灾乐祸。
“她那边有亲友吗?”山芸知道孙雅因为和刘森林的关系,在学校里一直没有谈男朋友,对她孤身分到内蒙明显现出怜悯和担心。
“孙雅是什么好玩艺你不知道?他到了那里,和矿工们打成一片,男朋友、亲友要多少有多少,人家还用你操心?”
“这时候了,你还这么损?”
“你看到没有,“红战团”的几个头头,不管以前在哪一派,整人太狠的,都没有好果子吃。再说,刘森林的名声那么臭,她孙雅还硬往屎堆上蹭。”
“一朵蔫花插在牛粪上不是刚好?”
“她还算花?是屎克郎往粪堆里钻!”
俩人走出大饭堂时,意见已经趋于一致。在路上,他们又碰见高塬、窦坡、赵艳丽三个人,互相通报了近况。伊波听说两位好友分回陕北家乡,也知道了天真烂漫的杜卓华分到了解放军农场,单纯厚道的赵艳丽也分到了康安。高塬对着山芸,指指身旁小妹妹样的赵艳丽笑哈哈地说:
“赵艳丽到了康安,和你们在一起,有你这个大姐姐照顾,我们俩老大哥就放心了!我想把伊波拽到我们黄土高原上,你扯着后退,我们拉不过。”
不等山芸答话,赵艳丽就象小鸟一样欢快地回高塬道:“去你的!不要装大人了。我和你俩分开,心里不是滋味,但能和伊波、山芸在一起,确实很高兴。”
老朋友、老同学只是碰到一起寒暄几句,在简短的话语里包含着深厚的感情和友谊。谁都没有提出再专门安排时间聚会话别。因为平时说话太多了,期待的时间太长了。这时候的心里,都在憧憬着未来,思量着早日把离校的手续办完,快快到工作单位开始新的生活。
周伊波和黄山芸刚走到5号楼前,就碰上王西生从楼里出来。王师傅面带笑容,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分配的地方属于贫穷地区,但是通公路,三线建设已经上马,今后大有发展前途!后天学校就开始办理离校手续,如果你们基本满意,就快回家准备准备,按时到行政楼办离校手续,早点去县上报到。在县上你们还有二次分配问题,基层的事情更复杂。我们厂里有老家在康安的,他们说康安县方圆几百里,有些公社离县城很远,交通照样不方便。小黄的身子已经很笨了,你们要多注意安全。”
周伊波和黄山芸一再表达对王师傅的谢意,目送着他走远。
虽说早已厌倦了学校里这种“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虽说很想早日报到上班、自食其力,但是一想到父亲还没有音讯,母亲整日在煎熬中度日,伊波的心绪就犹如一团乱麻。他脑海里又浮现出父亲带伤的脸,贴着膏药的颈项,在医院里濒临死亡的躯体,不由得眼眶又湿润了。他打算先回家向母亲通报最新情况,再去打探父亲的消息。等把古城这边的事安排就绪,办理了离校手续,再陪山芸去秦都和姥姥、茹芝姨告别。俩人各自回宿舍取了点日用品,就又从楼里出来,相伴回家。
烈日当空,摆动的树梢上发出阵阵蝉鸣,不在意的人对它充耳不闻,而留心者却被惹得心烦气恼。
周伊波和黄山芸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们刚刚离校,半路上就“杀出了个程咬金”,硬要把他们从康安咬出来。
在1969届毕业分配办公室,傅安深和林樱桃正在与工宣队队长华石头争吵。傅安深很生气地对华石头喊叫:“你们执行的是什么阶级路线?黄山芸的家庭出身谁不知道?双料的反革命家庭!周伊波的父亲还在隔离审查,你们不是派人去外调过吗,为什么把他们分到康安,把我们分到江阳?”
华石头冷静地答道:“阶级路线的核心是重在表现。我们了解过,江阳县现在还不通公路,有些路段通船,有些路段得爬山。你们知道,黄山芸已经怀孕七八个月了,他们怎么到那里去,你们想过吗?毛主席说,‘我们的同志应当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林樱桃听了华石头的话愈发生气,她象是以前在班上批斗李紫丰和赵春碧那样,撕扯着嗓门说:
“我们的表现怎么不好?论出身,论表现,怎么就不如他们?怀孕了,可以生完孩子再走吗,不要故意找理由!你们说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李紫丰天天跑到我们班上来反攻倒算,和我们过不去,你们想过吗?怎么还非得把我们和他分到一个县上?这不是故意整人吗?谁关心、爱护我们?”
傅安深也把听来的小道消息全捅出来,对华石头施压:“早就有人说你和周伊波是老同学,你偏向他,徇私情!”
华石头已经压不住自己的火气了:“你们每一个人分到哪里,都是在会上集体定的,个别人的问题还请示了上级。你们都是知识分子,说话要负责任,你凭什么说我徇私情?”他提高了嗓门,还拍了桌子。
朱勇实和李有志在隔壁房子听见,赶快过来把傅安深和林樱桃拉走。
傅安深和林樱桃觉得毕业分配是关系到自己前途和命运的大事,必须抗争到底。俩人从5号楼走出来,直接去了行政楼,上到二层。他们来回在挂着尹文化主任和薄秀水副主任名牌的办公室门口转悠,不停地敲击着办公室门,里边一直没有回应。他们执著地等了很长时间,过往的人,没有人答理他们。最后,他们还是进了院毕业分配办公室文秘室,改换了面孔和腔调,对一个年轻的文秘人员说:“我们是尹文化主任的学生,和他约好的,来拜见他,但怎么也敲不开门!”
“他不在挂牌子的房间办公,跟我来!”年轻文秘听说他们是“尹文化主任的学生,和他约好的”,即引领他们进了文秘室的套间,又从套间后门出去,上了一个和外界隔开的楼梯到三楼,在三楼楼头的一间办公室里,傅安深和林樱桃终于见到了尹文化主任。
第三天,当周伊波和黄山芸按规定时间到“院分配办文秘室”排队领派遣证时,文秘人员在几摞证书里翻找了一阵,莫名其妙地说,“你们的派遣证找不到了。你们先回去,我们再找找,怕是拉乱了。如果实在找不到,就给你俩补发。”
周伊波和黄山芸都觉得这件事很蹊跷,他们不敢大意,天天去分配办催着让补发,分配办的人总说,“我们再找找,补发派遣证是大事,要领导小组组长批。”
几天后,等所有同学都办完手续离校,为他俩新办的派遣证才领到。可是派遣证上的工作地点,不是大会上宣布的康安县,而是江阳县。周伊波已经知道,这个县是本省一个非常边远、连公路都不通的山区穷县。周伊波在分配办很生气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大会上发布的事,先说是派遣证找不到了,现在又变更了地点?你们咋能这样办事?”
黄山芸也在责怪和叹息:“真是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你们去找领导问,我们不清楚!”文秘人员回答。
但是,他们既找不到院毕业分配办公室两位主任,也找不到领导小组的任何人。连毕业分配办公室里以前认识的人事处、医教办的老师都不愿与他们照面。还是那位年轻的文秘对他们说:“听说有两个原先分到阳江的同学和你们对换了。他们来反映情况,对你们年级在毕业分配中,在贯彻阶级路线方面有些意见。实际上院分配办的领导对路线问题一直很重视。对个别忽视了的事,有人提出来,就及时改正,谁也不敢承担‘违背阶级路线’的罪名。这件事两位主任和你们年级领导小组磋商了几次,最后还是蓝发队长找耿禾秋组长审定的,希望你们理解。”
周伊波仍然带着气说:“我不能理解,真是亏他先人了!”虽然嘴硬,可是当他听到了蓝发的名字时,心里面已经软了。
他看着黄山芸明显挺起的肚子,甚为不安,怕她生大气伤了胎气,心想,“早就盼着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鬼地方了,在这节骨眼上,可不敢再出乱子。”于是很无奈地拉着黄山芸离开了分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