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玄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上次你把两个输血病人的血型搞混了,也是发现得及时,才没有出大事故。你干脆脱产去排练‘样板戏’算了!注意力怎么不能集中到工作上?”已经下台的外科老主任批评道。
“这次,多亏了小周眼疾手快!”带教的余大夫表扬了周伊波。
周伊波这个小组在外科的见习即将结束了,患者冯莲萍的背痈已经长好。按余大夫的嘱咐,黄山芸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星期天,周伊波想约黄山芸到渭河边转转,也想和她商量,在下一轮妇产科见习时,把操作机会让给她,而自己跟着看看,有门成绩就行了。周伊波更愿意在内科、中医科见习时多下功夫。他希望将来毕业后,两人的专业侧重点有所不同。周伊波和黄山芸从医院刚走到大街上,就看见一个妇女手里拿着一条红色头巾,在马路中间不停摇晃着,指挥着,叫喊“哎――停车,停车!”有的汽车缓缓停下来,又缓缓开走;有的速度不减,从她跟前擦身而过。她又望着远去的汽车喊“****的,咋敢这么嚣张,不听命令!”一个男人,过去拉她,并向在人行道上观看的人大声解释说,“她是病人,非要学习雷锋做好事不可。”周伊波近前,见是患者冯莲萍,她硬是不跟爱人走,还坐到地上耍赖。周伊波过去帮冯莲萍的爱人轻轻地拉了她一把,并用一副严厉的面孔威胁道:
“快起来,离开这里,别妨碍交通,不然就把你送公安局!”
冯莲萍果真站了起来,痴痴地看了周伊波一阵,就又甩起红头巾,扭着秧歌,边往路边走边唱:
“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的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妇女在最底层……”
这熟悉的曲调,让周伊波想起,他在上初中那阵子,母亲刚参加工作时也经常哼唱。黄山芸看到这幕场景,特别是听到冯莲萍用沙哑的嗓音唱出的这“翻身道情”,心里一阵酸楚。她对周伊波说:“咱回去吧,我哪也不想去了!”
刚回到医院,他俩老远见师英明和于景站在院子里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人。一见他俩,就高兴地招手,于景用浓重的古城口音急急霍霍地对黄山芸说:“你姐夫从山东来找你,在男生宿舍等着!”
“哪来的姐夫哇?我姐姐还没有结婚!”黄山芸带着尴尬的神情,苦笑着对于景说。
“这人先找到女生宿舍,他自己说是你姐夫。我也记得,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姐结婚了。”于景笑着解释道。
师英明脸上现出狡黠的眼神,开玩笑说:“到医院来见习,才知道现在的年轻男女,结婚和不结婚一样。”
“快闭住鸟嘴!”黄山芸边走边佯装不悦地制止师英明的玩笑话。
黄山芸站在男生宿舍门口,看见孔祥冬在和几个男同学聊天,就喊了一声:“祥冬哥!”她和周伊波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等着孔祥冬出来。
“二妹!”孔祥冬一出宿舍门,就热情地象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般地先和黄山芸寒暄:
“我到新疆出差,中途下火车,顺便过来看看你们。”又过去和站在山芸侧后位的周伊波握手:“这是伊波吧,听山蓁说,山芸有了男朋友,真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周伊波向他微笑点头,没有说什么。
“走吧,咱们到外面找个地方坐坐!”黄山芸提议道。
孔祥冬以喧宾夺主的口吻应道:“好吧,我来请客,你们还没有工作!”说完又进屋,取出自己的挎包。周伊波忙接过,帮他提着往外走。
“我早已开始分享我姐姐的工资了,现在手头比过去宽裕。”黄山芸在准姐夫面前流露出对姐姐的感激,也表示应由自己尽地主之谊。
“她的工资没有我高,我可以帮她,还可以资助你。”孔祥冬带着自豪和自夸,爽朗地笑道。
周伊波朝黄山芸看了一眼,在他听来,孔祥冬的话是一种浅薄的炫耀。黄山芸已经清楚周伊波在压抑着不快,而自己同样厌烦孔祥冬的张狂烧包,她勉强露出笑容,不客气地说:
“我凭什么让你资助?我相信我姐姐也不可能要你的钱。”
孔祥冬在一瞬间脸上现出尴尬,随即就没事儿人一样,指着前边一个二层小楼对着周伊波说:“那儿有个饭店!”
三人一同走进饭馆,找座位坐下。孔祥冬点了饭菜以后,仍然以亲如兄长般的口气说道:
“我这次见了伊波后,就放心了。以前只是间接信息,是山蓁告诉我的。你在我的想像中已经很优秀了,现在,我搭眼一看,凭我的经验,就看出来你正直、厚道、可靠,将来一定是你们家掌舵的。”
周伊波忙打断他的话说:“你过奖!我还是学生,知识、经验都欠缺。”
“祥冬哥,我真不知道你还会相面。过去就会,还是才学的?”黄山芸以前在山东见过孔祥冬后,印象非常一般,因为尊重姐姐的选择,所以她以前没有在姐姐和家里人跟前评价过他。而这次,她对孔祥冬多次的过头话,明显表现出反感。
“我这次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贸然来了,在西宝市车站签了今晚九点去新疆的火车。心想,今天时间宽裕,总能见上你们,想和你们好好聊聊。有些事儿,还想听听你们的看法。”孔祥冬在多次的客气和寒暄之后,说明自己的来意。
“你说要好好聊聊,听听我们的看法?挺严肃的!出了什么事儿吗?”黄山芸的问话,在俏皮中也带着不安。
“你看,我生下来就有了个孔家店的姓和按辈份起的名字,与封建主义有个天生的理不清的关系。**********一开始,就因此而受别人的歧视。我索性去改名字!”孔祥冬一副委屈的样子。
周伊波一直坐在那里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改叫什么?”黄山芸奇怪地问。
“崆向东!烟台崆峒岛的‘崆’,俺祖上原先住在那儿;方向的‘向’,******的‘东’!表示俺祖祖辈辈都向着******。可是,派出所的户籍民警说,只能改名,不能改姓。”
周伊波觉得挺滑稽,憋不住笑起来,不管不顾地说:“这个名字好记,现在叫‘向东’的人不少,还有‘卫东’、‘卫彪’的,甚至直接叫‘革命’的。我们班上有个人,改叫‘红将’还有个人改叫‘老子大名自来红’,挺好,就是长了点,上不了户口。”
周伊波的玩笑话让孔祥冬尴尬,初次见面还不了解伊波的脾气,不知道怎么回应好。黄山芸似乎能够理解孔祥冬改名的举动,她没有笑话他,看着他难堪的样子,解嘲地说:
“伊波和人一熟,就喜欢开玩笑,你往下说。”
“山芸,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姐姐,为她做出了多少牺牲!我们单位选人出国到阿尔巴尼亚,名单里本来有我,可是政审时,当人家知道我的女朋友有‘台湾关系’,就把我的资格取消了。我政治上已经没有前途了,业务上的前景也不光明。那咱就好好过日子吧!我要求山蓁调回山东,她说先让我给她在济南找个对口的单位,然后她才能考虑启动。现在哪有那么合适的单位?好歹有个地方先回来,哪怕我先把她养上,以后再说。可是,她就是不答应。你说,我们今后该咋办?我不能一直这样拖着。我就是想和你们聊这事儿,听听你们的意见。”孔祥冬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哽咽。
黄山芸没有想到姐姐和男朋友之间出现了感情危机,她觉得他们俩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她无奈地劝解道:
“你俩都谈这么多年了,如果断了,双方都会很痛苦,要互相让让。”
孔祥冬朝着黄山芸问了一句:“你说咋个让法?”又转向周伊波问道,“伊波你说呢?”
“其实长疼不如短疼,都不能让,就各走各的路。”周伊波脱口而出。
“你说得容易,他俩这几年可不容易!”黄山芸不满周伊波的轻率表态,也觉得周伊波自与孔祥冬见面后,对他一直比较冷淡,心里有些不悦。
“你们家的事,我根本不想插嘴。不是向东哥问我的意见吗?俩人谈了几年还不结婚,互相都不让步,这其中就有问题。难道还要再拖几年?”周伊波的话里带出了点火药味,除过对问题本身的意见外,他也是不满黄山芸太在意孔祥冬的话。
“你俩的事还得你俩商量,我不好发表意见。”黄山芸听出了周伊波话里表达的情绪,不再对孔祥冬的意见明确表态。
孔祥冬早觉出来与黄山芸、周伊波见面不融洽,谈话不投机,想到了他俩在道义上不可能和自己站在一起,去数落黄山蓁。
三个人从饭馆走出来,一起去参观了金台历史博物馆,又在街上转了一个多小时就分开了。孔祥冬带着一颗更加迷乱的心绪,踏上了西去的火车。
周伊波和黄山芸在妇产科见习的第一节课,是一位刚刚结束刑期的头发斑白的女医师——卢大夫给上的。她在医师办公室里,异常沉痛地向五个见习生,述说起两年前自己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
“一个医师应该有‘人民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的高度责任感,应该对工作极端认真负责和细致,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我在犯罪之前,二十多年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还两次被评为医院的先进工作者。但是1965年9月5日这天,医院通知下午四点全院职工参加‘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誓师动员大会’,我想赶着在会前把已经约在当日的‘人流’手术做完。在准备手术的过程,我把吸刮器上的橡胶管,往抽气泵上连接的时候,连错了地方。本该连在抽气泵的吸入口上,而我却连在了排出口上。在抽气泵启动时,没有再做术前的吸刮器检查和吸力测试。本来很简单,把器具仔细看看,吸头放在手套上试试,看看有无吸力就行了。可是,我竟然没有这样做。由于自己过于自信和麻痹大意,把吸刮变成了吹刮,空气顺着刮破的血管进到病人的身体里,造成空气栓塞。病人痛苦地抽搐时,我以为病人娇气、害羞,还训斥病人。在手术即将结束时,我和护士才发现出了大问题。但是,病人已经不行了。”
卢大夫还告诉大家,她被判了两年徒刑,监外执行,在医院里一直做清洁工。**********开始后,虽然多次被批斗、陪斗,挨骂挨打,但她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自己带给病人及其家属的灾难是无法补偿的,自己不怨恨任何人。现在恢复了她做医生的资格,还让她带教,她非常激动,她认识到首先要教给学生的是责任心、是医德。
黄山芸听了卢大夫叙述自己犯罪的经历和沉痛教训,非常震惊。她饱含挚情地对周伊波说:“阶级姐妹比阶级兄弟承受的痛苦要大得多,有些解放前受的苦,今后世世代代还得受。妇产科医师给半边天看病,责任太重了。我一定要把妇产科大大小小的手术都学好!”
周伊波赞许地看着她,觉得自己的女朋友很美,不仅蛾眉和秀鼻很美,而且心灵也很美。他相信她有能力达到自己设定的目标。
然而,在妇产科见习还不到一周,这个班就又接到学校通知,让他们尽速返校,参加学校的“斗批改”。不知道“斗批改”的矛头是指向学院黑帮,还是向“有问题”学生杀“回马枪”,黄山芸心里直犯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