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医学院的文化革命领导权已经完全被“红战团”掌控,“八.一八”基本是有名无实,只有少数骨干在校外的集会中举着兵团的旗帜晃动晃动,学校里当逍遥派的人越来越多。桂小芹怀着对毛主席、党中央的一颗忠心,对逍遥派不关心革命和国家大事的精神状态嗤之以鼻。随着运动的发展,家庭问题对她的影响在淡化,而且,一年前挨整的经历,也成了她“能与保皇派划清界限,具有革命坚定性”的标志。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她对于革命造反派组织的过激行为,给予了充分理解和谅解,不再以外围成员的身份去参加“八.一八”的活动。当她提出加入“红战团”的时候,不仅63级分部的负责人左国强、靳晓阳表示欢迎,而且,连总部的花卉也到宿舍来看望她。入会以后,她和“红战团”各级头头们的接触机会多了起来。“红战团”还交给她一些重要的工作,如让她带几个人去搞学院的****展览,展示“红战团”的发展史和在学院**********中的丰功伟绩。随着文化革命形势的变化和她在“红战团”中的表现被认可,她的自信心极大提高。然而,在经济生活上的困境,让她始终难以摆脱数年前评助学金过程留下的阴影。此时,她产生了要求“红战团”提高自己助学金数额的念头。一天下午,她去63级分部找到左国强,讲述了家境和当时评助学金时自己的幼稚以及执政者的不公。左国强听后说,“我那个班,当时也有这种情况,他们歪曲党的阶级路线,实际上就是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办事。你想想,那时候整你的,后来还不是继续整你?还不都是些‘老保’?这样吧,你先写个申请,我拿到院上帮你呼吁,等有了消息再告诉你。”桂小芹写申请后没过几天,左国强就从院里拿回了一份院“红战团”刘森林司令签过名的表格,让桂小芹填写,桂小芹受宠若惊地说:“咋这么快?而且我还没有填写,领导就先签了名?”
“刘司令看过了你写的申请,他同意给你每月增加到十五元!造反派就这样办事,造反派的脾气!”左国强很得意,他觉得刘森林很给他面子。刘森林多次给桂小芹留下的坏印象,被这张签了他名字的表格覆盖了。
这段时间,古城街上和郊县两大派的武斗规模和范围都在扩大。黄山芸回了一趟秦都,在姨家住了几天。返校后,她告诉周伊波一件趣事:十岁的二表弟方方,在屋里墙角摆放了不少自己捏的泥人,有一堆是赤手空拳的,还有一堆是拿着棍棒的。
“我临离家时,他正在捏扛枪的。”黄山芸绘声绘色地说,“你说,他的手可真巧,没有人教他,他在外边看见啥,就回来捏啥。他还用本子纸写了‘文攻武卫’,贴在泥人旁边的墙上。”
外边的武斗愈演愈烈,不断升级。柳枝听说,把周三铸打伤的‘武工队’,后来又冲进了解放门饭店一次,把许剑佩的儿子许山虎抓住,打得差点断气。那伙人把解放门地区的饭店都砸遍了,没有人敢惹。柳枝不仅操心丈夫的身体,也担心长子的安全。周伊波隔三差五还去市上饮食服务公司和区饮食中心店告状,找人说理,尽管一点结果都没有,可他还是不死心。
柳枝耐心地劝解长子说:“俺门市部,已经接到上级‘抓革命促生产’的通知,让大家都快回去上班,不然就要扣发工资了。我得去上班,你在家里照看你爸,外边太乱,这些日子哪也别去!不要再告了,告也没用!”
周伊波回了趟学校,一是收拾用的东西,二是再见见黄山芸。
他注意到在校园的报栏上,仍能看见零星的大字报和转抄的社论“正确对待革命小将”和《六六通令》,还有醒目的大幅标语“文攻武卫”、“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又看看两架高耸着的、势不两立的广播竿,反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活得没有血性?为什么不给父亲报仇?”他到二层宿舍找到黄山芸,告诉她自己的近况。山芸也告诉他,前天夜里曲留根从学校外边带人袭击“红战团”办公室的事:曲留根本人开着吉普车,在校门口甩了一颗手榴弹,打了一枪。子弹把‘毛主席去安源’的大画像钻了一个洞,幸亏没有伤着人。那天夜里,熟睡的人都被惊醒。从第二天早上开始,“红战团”的广播就不停点地反复播放‘通缉令’,要抓反革命分子曲留根和所有袭击“红战团”的人,说他们枪击了毛主席像,是骇人听闻的反革命事件。
周伊波带着正在燃烧的复仇情绪,愤愤不平地说:“曲留根平时不这样做事,是“红战团”把人逼的,他们把筹委会和“八.一八”砸了多少次?怎么不通缉他们自己?我现在都在想,要不要去找曲留根,跟着闹腾一阵!”
黄山芸一听就急了:“你可不能啊!别人这么干,都快把我吓死了。你是不想让我活了?这楼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你先下楼,让我收拾收拾跟你回家。”
周伊波刚下楼,未料到正碰上好友董国峻来找他。
“怎么是你老兄?啥时候回来的?”周伊波惊讶地问。
“前天!”董国峻不像以前那么欢乐活泼,甚至还有些忧郁。
周伊波把董国峻领到自己宿舍坐下,关切地问道:“你们学校两派也打起来了?”
“在我们学校,俺这派人多!我也主要是在文艺宣传队活动,不和人打架。这次回来,和武斗没有关系。”董国峻说话时脸上露出些微笑容。
“我到北京串联时,没有机会去找你,你也没有串回来看看?咱们有一年没见了吧?”周伊波把话题又转到大串联。
“有了!我在宣传队,都是集体活动,一直离不开。这次是必须回来了,队里另找了一个拉琴的替我。”董国峻还没有说明他为什么回古城来。
“咋回事,为啥非得回来?是和俺家一样,老人伤了,病了?”周伊波直接问道。
“你知道程伯吧,和俺住在一个院子里的?”董国峻以问作答。
“知道啊!”周伊波应道。
“有人硬说他是资本家,钟楼跟前那家茶庄解放前是他开的。去年年底拉他到商业局里批斗,不知道是谁一巴掌打过去,他就倒在了地上,再没有起来。”董国峻伤心地说。
周伊波以前到董国峻家里玩,在院子里见过程伯伯一两面,有些印象。听到董国峻的话,也有些伤感。沉默了一阵后,关切地问道:
“听你说过,董伯在茶庄当过伙计,受牵连没有?”
“我爸爸没有!可程伯的儿子回来处理完丧事,一回北京,就让人抓住了把柄。”董国峻答。
“你说是宝民哥,老人都死了,还影响他?”周伊波又问。
“影响!他本来就沮丧,系上不但不安慰他,还说家里的事必然会影响他的分配。宝民哥一听,都快疯了。我姐劝他,咋说都不顶用。你知道,他和我姐俩人,从小就想长大搞国防,到了大学就想着毕业后去顶尖的研究单位。毕业分配延期后,他们一直担心发生变故,可没有想到,真有这一出。”董国峻开始激动起来。
“后来咋样了?”周伊波继续问道。
“他失踪了!两个多月了,还没有下落。”董国峻显得很无奈。
“你们那么高级的大学,系上头头讲话的水平,怎么和俺们这儿的一样臭?学校绝对有责任,还不赶快派人找?”周伊波一听就着急起来。
“系上领导说,他讲的是政策,有啥错?当今,这个外调了,那个串联了,有人隔离了,有人审查了,在运动中都是常事。人失踪了,说不定躲在哪儿当逍遥派,能算多大事儿?”董国峻平抑着自己的情绪应道。
周伊波听罢董国峻复述那个系头头的话,比董国峻还激动:“一个大活人消失了俩月,他们还不当成事儿?”
“对他们那些人来说,这不是运动中的大事,可对咱不一样呀!”董国峻的情绪仍然不能平静。
“你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周伊波严肃地问道。
“我来看看这边有没有线索,另外也想让亲友们都留点心。”董国峻以低沉的声调答。
两个老朋友正聊着,黄山芸从楼上下来,刚跨进118宿舍,周伊波就介绍她和董国峻认识。
黄山芸落落大方地说:“经常听伊波说起你,知道你俩在中学里最要好。”
“其实,我听伊波说你的事儿更多。我羡慕你俩,佩服伊波。”董国峻诚恳地说。
“你算了吧!你小子志向远大,眼头太高。宋婵婵你不和人家谈,华峻姐说起的那个邓苗苗,才貌双全,对你情有独钟,可你也和人家不谈。”
“不是我不谈,是学校不让谈。”
“现在不是没有人管了?”
“可她家的情况又变了。”
“她爸爸不是********吗?”
“现在成了省里最大的黑帮分子。我们将来搞的专业对政治条件要求太高,宝民哥的事儿在这儿摆着,你还不能理解吗?我们那里,就是变得让谈对象,还是得首先考虑政治条件。”
三人一起走出校门,路上伊波向国峻说起了父亲被打伤的事。下了公共汽车,国峻对伊波、山芸说:,“回头我再去家里看望周叔,今天不去了!”
周伊波刚拐进南巷就听见有一群小孩子在唱顺口溜,“打我的手变黄狗,黄狗吃屎我喝酒,我在桌上吃羊肉,狗在桌下啃骨头。”他觉得很亲切,就站下来对山芸说,“俺们小时候就唱这个!”
黄山芸不悦地想笑又笑不出来:“真粗俗!有什么好听的?快走!”
“你听还有!”周伊波仍然面带笑容地拉了黄山芸一下站在那里。
小朋友们又唱道:“报告司令官,太太没裤穿,穿了个小裤衩儿,露着屁股眼儿。”
黄山芸没等那群小孩儿唱完,就甩开伊波先往家里走。周伊波赶上来,忙解释道:“后边这些是他们乱编的,俺们小时候可没有这样唱过。”
山芸不接他的话,掀开帘子让伊波先进屋,她跟在后边。伊波见父亲已经下地活动,高兴地过去打招呼。山芸对着三铸叫了声“大伯”,就又去和迎过来的妹妹、弟弟打招呼。她从背包里取出一本新买的“看图识字”,对伊涛说道:“快六岁了,该认字了!不能跟着外边那些小孩子胡说!”
伊涛看着山芸手里的画册,点点头。伊燕见状,带着气说道:“爸爸现在老惯他,可不象我们小时候。听俺妈说,俺哥这么大都上学了,能认几百字。可是他,你问他能认几个?”
“你哥都读成了个书呆子,应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那句话,‘书越读越蠢!’学校为啥都停办了?就是因为这。再说,我现在连你们都管不了,还说管伊涛!你们谁听我的?”三铸一肚子气没有地方发泄,他对俩女儿,不像对大儿子那样有办法,见大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回来,觉得有人评理,正好借题发挥。
山芸不理会他们父女的争吵,指着画册上的两个字,问伊涛道:“来,你看这念啥?”
伊涛见山芸指的这俩字,是在拿铁锤、带安全帽的人旁边,就说:“工人!”
“对,真好!”
“这两个字?”黄山芸又指指另外俩字,旁边是几个下田的人。
“农民!”
“对!谁说伊涛不行?”黄山芸鼓励道。
“这四个字!”黄山芸指着书中两个举手行礼的“少先队员”问。
“报告司令!”伊涛想起了和小朋友一起说的顺口溜,猜了四个字。
伊燕、伊鹃瞥了他一眼,斥责道:“你太丢人了,前边说的都是猜的,你一个字都不认识。”
“无论啥时候,都要识字学习。这书后边还有几首儿歌,有‘大红花开满地’,还有‘小鸭子’,以后让俩姐姐教你!”
“你们仨都好好听着,还是你姐姐说得对,不要听我的。”三铸对山芸的话表示赞同,否定了自己刚说过的话,这在家里很少有过。
伊燕、伊鹃都朝着爸爸撇嘴,伊波微笑着不搭话,山芸朝着伊涛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拿着书走了。
“咚!咚!咚!”又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枪声,伊波不由一惊,向山芸递了个眼色。
中央发布了《关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革命****群众的决定》后,古城的两大派原先都自称是“响当当、硬梆梆的造反派”,现在又都改称自己是“响当当、硬梆梆的****”。在“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的革命声浪中,两派人马都从支左的解放军那里“抢”得军火弹药,武斗由棍棒铁器的冲撞升级为荷枪实弹远距离发射,在秦皇汉武的陵上架起了机枪、炮弹落在唐太宗后人身边,大地在震荡,天空中硝烟弥漫。
就在鏖战正烈的时刻,中央又适时地发出了几个制止武斗的通知。大街小巷出现了巡逻的军人,两派武斗民兵如鸟兽散,意在激起仇恨和复仇情绪的大型尸体展览陆续收摊,不久局势又趋于和缓。人们又一次领悟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就是指挥棒”的道理。
不久,中央再次向红卫兵和大中小学生发出“实现革命大联合,复课闹革命”的通知。古城医学院“红战团”和“八.一八”的头领们,在军代表的主持下,开始坐下来讨论联合起来共管学校事务。多数学子,又都回到了久违了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