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波每天早上打扫完宿舍和楼道的卫生,就和二班团支部书记岳青山蹬着装满暖水瓶的三轮车,到各教学楼的小教室,给社教队员送开水。小教室里的课桌并在一起,社教队员在上面打通铺,多数人学习讨论也围坐在被窝里,只有少数抽烟者坐在条凳上,房内整日间烟雾缭绕。周伊波在一个个神秘会场里不停留,放下暖水瓶即离开,很少能近距离地看清队员们的面孔,更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只见到过一本学习资料——《梨园大队‘四清’运动经验》。而在去饭厅吃饭时,却能清楚地看到他们从相反方向排着长队走过来,尽管老少不一,却大都穿着粗布对门襟布纽扣棉袄,浑身烟草味,满脸风尘,双目疲倦,和农民没有两样。只有极少数人,披着老旧的列宁服短外套。他们偶尔也在大饭厅召开大会,开会前学校即通知留校学生布置会场、打扫卫生。大会进行中,只有个别女生可以到主席台上给领导倒茶添水;而其他服务生,如有兴趣,也允许随意站在窗边或饭厅后位旁听;非服务生,无论是教职工,还是学生,只要知道大饭厅在开大会,都会远远避开,绕道而行,注意避嫌。
有一次开大会前,从大门口走来几位身披黑色呢子大衣的领导,因随从和保卫人员较多,连学院颜飞书记也只能远远地跟在后边。服务的学生打扫完卫生后,按指示都站在路道边拍手迎接,周伊波判断来人是上面的大领导。
就是在这次大会上,周伊波在窗边第一次听到了比自己学院书记职位更高的领导讲话,也第一次令他震惊地知道了阶级斗争的严重性——-农村有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共产党手里。他特别注意到一位高大魁梧、满头白发的领导用坚定的口气说,“毛主席、刘主席向农村派工作队,解决干部‘四不清’问题,遇到的阻力相当大。那些问题严重的人和他们上面的保护伞,用各种办法拼命抵抗,不愿意失去他们的天堂,在三个‘四清’试点县上,就有三四百人自绝于人民。今后,我们在农村中依靠贫下中农决不动摇,抓阶级斗争决不手软。现在这三个‘四清’试点县,初步清理出的一万七千多名干部,预计退赔现款总数有八百一十多万元,一定要落到实处。农村里那些多吃多占的‘四不清’干部,要让他吐干净;吃公家粮的,要开除他的公职;该抓的一定要抓,该关的一定要关。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通过这场斗争巩固我们在农村的政权。”(注:参阅满妹著《思念依然无尽》141P)
在这次大会不久,社教工作团又在大饭厅里召开了第二次大会。和上次大会一样,服务学生打扫完卫生后,按指示又都站在路道边的冬青树前,拍手迎接上面来的领导。周伊波注意到这次从身边走过的领导阵容基本和上次的一样。只是在那位高大魁梧、满头白发的领导旁边,多了一位瘦小而年轻得多的领导。还有一个变化,就是他们都穿着和工作队员基本相似的列宁服短外套,都没有再披呢子大衣。他们谈笑风生地走进大饭厅,蹬上主席台。大会主持人,首先邀请那位高大魁梧、满头白发的领导讲话。满头白发的领导,动了动桌上的麦克风,客气地推让说“我要讲的上次已经讲过了,今天我们主要是聆听直接来自北京的声音,来自主席身边的指示。姚浜同志派来我省工作,从中央机关来到地方后,做了不少调查研究,还是请他先给大家做报告,大家欢迎!”白头发领导起身鼓掌。
姚浜的名字对年轻一代是非常熟悉而又亲切的。但周伊波从未敢奢望能在自己的校园中,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姚浜同志的尊容。他庆幸,他激动,没有理会别的同学在做什么,急忙在饭厅后边找凳子坐下,俨然像是一名社教队员。
姚浜讲起话来,仍然和走在校道时一样轻松愉快。周伊波很快被他的幽默、亲切、谈笑风生所吸引。当他甩掉披在身上的短外套,挥动着手臂洪滔大论时,周伊波又觉得他的话是那么符合实际,那么令人信服。他的魅力是颜飞书记,甚至那位高大魁梧、满头白发的领导根本无法相比的。在周伊波心里的那种因寒假中不能与老同学、老朋友聚会而产生的遗憾,对身不由己而心生的郁闷,转而变成一种快感和幸运。他觉得这个寒假,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周伊激动地和岳青山、傅安深议论了几次姚浜的讲话。但是,他没有料到,他们的反应都很平淡,没有发生共鸣。
在开学前,周伊波抽空去了一趟史纪钦的家,和这个对政治有着特殊敏感性和浓厚兴趣的高中同学聊天。俩人一见面,周伊波就把记得的姚浜讲话向老团支书转达,“姚浜同志说,社教运动是普遍的马列主义思想教育运动,目的是为了完善和巩固社会主义制度,重点是对广大干部进行政治思想教育。不能搞人人过关、让人人自危。更不能抓住干部中存在的某些错误缺点不放,搞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他还提出了‘四个不反,六个不查’,其中包括不反学生,不反一般干部;不查阶级出身,不查一般工作作风。要团结广大干部,广大群众,下大力气,把生产搞上去,迅速扭转农业歉收的局面。”
史纪钦在听周伊波转达姚浜同志讲话时面孔冷峻,没有出现周伊波脸上那种激动和兴奋,只是在周伊波停顿下来后,他才故作深沉地问道:“姚浜还说不要查一般男女关系问题,小偷小摸问题。对吗?”
“对呀!”周伊波奇怪地望望史纪钦。
“他第二天又到交大给全省高校师生代表做了一场报告。我们学校派人去参加,我也去了。他在交大的会上还说,‘男女之间就是有关系吗,只要不是道德败坏,是正常恋爱、正常交往,组织上就不要去管。’又说,‘现在高校里经常在辩论红专关系,有什么好辩论的?红就是红,专就是专。战士要战、干部要干;工人要做工、农民要种田;学生拿好笔杆,教师拿稳教鞭;知识分子用知识为国服务,就是又红又专。”史纪钦接着周伊波的话题,又补充了一大串姚浜同志针对高校社教问题的讲话。
周伊波对史纪钦补充的姚浜同志交大讲话很感兴趣,又激动地感叹道:“这话说得多好哇!你说解放军不练兵,咋打仗?农民不种田咋吃饭?倒是知识分子坐在机关学校,有吃有喝、凭空论道,辩论‘白与专’、‘红与专’闲扯淡,倒影响不大。”
“你这人政治上咋还是这么不成熟,咋还爱激动?知识分子谈‘红与专’咋能是闲扯淡?工、农、兵对这个问题可以不谈,但是知识分子有个走什么道路的问题,为谁服务的问题,红与专咋能不谈?”史纪钦不但没有激动,反以一种政治成熟人物的神态,反驳和教育这个小兄弟样的老同学。
“那天会议的气氛热烈不热烈?”周伊波没有太在意史纪钦的话,仍然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思绪,面带笑容地问道。
“会场上倒是掌声不断。可是,我哥听到在省委工作的一个亲戚讲,省上领导对他的讲话持批评态度。”史纪钦神秘兮兮地向小兄弟透露了一个小道消息,“人家说他反对阶级斗争,否定省上的工作成绩,特别是社教工作成绩。”
周伊波之所以这么兴奋,是觉得姚浜同志的讲话,从风格到内容都让人耳目一新,和白发领导死死板板的讲话很不相同,更是超越了颜飞书记的老一套。他并没有听出来,姚浜同志的讲话,有哪些地方是有意反对阶级斗争,否定社教工作成绩的。他知道史纪钦以前在班上喜欢故弄玄虚,但也知道史纪钦有亲戚在省上工作,小道消息未必没有来头。他收敛了笑容,问道:
“他咋能是反对阶级斗争,否定省上工作和社教成绩?我记得他在会上说,去年咱省上粮食总产量比1956年还少二十多亿斤。这次社教中死的人、抓的人也太多了。他说,‘不要搞人人过关,要把生产搞上去。’这难道不对?”
“你知道中央派人在河北抓的《梨园经验》吗?”史纪钦觉得应该给这个小兄弟进行点社教运动知识启蒙。
周伊波迷茫地说:“听说过,但具体内容不知道。”
“我哥最近从社教团回家,我在家里见到过他带回的学习资料。其中的《梨园经验》,我读了两遍。咱们在中学都学过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文章第一句话就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他还说过‘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现在农村三分之一的政权不在共产党手里。城市的问题也很严重。如果让地、富、反、坏、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中国不是就要变修?不是就要出现反革命复辟?所以,中央决定要用三年左右的时间,在城乡搞社教运动。《梨园经验》就是农村社教试点工作的经验总结,是中央抓的典型。文件里说,当前在农村搞社教运动,就要象当年搞土改那样,通过扎根串联,访贫问苦,重新确定阶级成份、建立阶级队伍,重新夺权。推广‘梨园经验’是经过中央批准的,是中央的意见。但姚浜同志好像不太赞成这样做,他的讲话,很多内容和‘梨园经验’不符,他不赞同省上领导以往的做法。这怎么可以呢?”史纪钦把从哥哥那里听到的和自己读到的一些情况,绘声绘色地向老同学宣讲。
史纪钦一套革命色彩浓厚的理论和小道消息,让周伊波又茫然起来,初见老同学时的兴奋已经消失。他看着史纪钦变得冷峻麻木的脸,觉得他所崇尚的道理,让他不近人情。自己与这个经常自诩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老同学,越来越不能亲近,甚至开始感到陌生。自己跟着平民百姓的父母长大,母亲大字不识糊里糊涂,父亲自认为是读书人,却也如“孔乙己”那样没有心机。父母无论脾气好坏,却都是善良人。周伊波想到这里,忽然产生一种已经离家很久的感觉,他急于想回家看看,见见父母和弟妹。
一夜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万物,带来生机。春风吹散了浮云,抹蓝了天空,裁剪了柳叶,吹绿了大地。路边的枝条上、草丛间冷不丁地冒出几朵碎花,隐伏着的鲜艳色彩只有留心的人才能瞧见,古城灰暗的房舍和干黄的土地似乎有了些许韵味。星期日早上,周伊波走出校门,三三两两的小黄蜂引导他经过一大片散发出清香味的油菜花地。
他坐上公共汽车,很快到了火车站。沿着城河岸的路道上,在路人的脚边,随意开着各色的芬豆花。那喇叭形的花冠不大,相互拥簇在一起并不优雅,扶持它的枝叶带着尘土。但是他知道,这些花耐风、耐晒、易活;俯下身子闻闻,朵朵都有香气。
一路上,周伊波见到认识的婶子大娘,老远就开始喊叫着打招呼。他想起来这些婶子大娘以前和母亲一样都没有正式的工作,有的摆小摊,有的到火车站去卖吃喝。自己的母亲也和她们一样,到火车站里卖茶鸡蛋,到西闸口扫煤灰。小时候自己跟着母亲走在这条路上,想吃根油条都没有钱买,见到卖变蛋(松花蛋)的还以为是把“驴粪蛋”拿出来卖呢!如今,这些婶子大娘和母亲都走出了家门,顶起了半边天,每家每户的生活都在往好处走。回到家里,两个妹妹和小弟弟亲热地围到哥哥跟前;母亲还像是在困难时期一样,先把好吃的菜角子、炸麻叶端到他面前。母亲只说他是胖了瘦了,问有没有对象,不问他在学校里学什么、干什么,更不懂红与专、阶级斗争。母亲平时除过上班外,在家里就是干家务,拖着妹妹、弟弟过生活,不让父亲太操心。父亲一天到晚泡在饭店的保管室里,经常是半夜才回家。可母亲从来不诉苦说累,她既像一棵树,像她的名字那样,只要有窄窄的一小块地,有水有空气,插下去就生根,发芽、长叶;也像一台拖拉机,拖着家里几口人使劲往前奔。不仅自己的母亲是这样,四邻的女人和回老家时见到的两个姑姑都是这样。伊波看她们,如同路边那些芬豆花,虽没有园林、厅堂里那些名贵花木那么雍容华贵,却能够抗风、抗旱,装点了另一番风景。周伊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端到门外,倒进开着芬豆花的砖池子里,又摘了几个黑蕾子,进屋放在桌子上。他坐在桌边,静静地想着什么,连妹妹拿着作业本问他问题,一开始都没有醒过来神。
回到学校,周伊波拿着书包进了大教室,可他怎么也不能集中注意力看书。他回想了一天的见闻,想着想着,一个女子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她给他裢破棉袄,她对他说“我小时候在农村,跟着爷爷种过苞谷、高粱,跟着奶奶养鸡、剜菜,还跟着姑姑到集镇上卖过瓜果。”他抬头在教室里四下望望,没有见到她的身影。他觉得她更像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更像是和母亲、妹妹、婶子大娘一样质朴无华的人。但是周伊波不敢去想其它事,特别是男女之间的事。只是觉得她是一个对脾气的同学,他的看法与一些人有很大不同。他拿出日记本,酝酿了片刻,写出了一首小诗:
芬豆花
不登雅堂冠虚空,有柔有香亦有情。
庭院内外育黑籽,路道两旁留踪影。
紫红黄白躲春风,缺华少贵无纷争。
骄阳冷月映枝叶,河溪上下皆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