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丰对田雨书记的话未作反应,他低着头沉默不语。林樱桃、傅安深的神态如同对敌斗争,异常坚定,显然是得到了年级党支部的支持,不像是空穴来风。
“让我来说吧,你原籍康安县,解放前你父亲是当地的大恶霸,因为罪恶深重,在抗霸斗争中被暴动农民活活打死。后来,你妈带着你逃来古城。对不对?”来自二班的刘明智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讲述着他了解的铁一般的事实。在迎新晚会后,年级上不少人都知道了他俩来自同所中学,李紫丰比他早毕业一年。刘明智因为哥哥在当地派出所工作,对李紫丰的家庭背景很清楚。他暴出的情况,不久前才向田雨书记检举。田雨也接到过院内外关于李紫丰的近十封举报信和多人对他的“口头反映”。这次刘明智是应田雨的要求,来三班作证的。
“这是真的吗?”尚茂朝老师语调平静地问道。
李紫丰惊恐地点点头。在凝重的政治云雾笼罩下,他对于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有预测,却不准确,这种角色换位和突然袭击,让他无法抗拒。
“这些情况,你既不在中学履历表上填写,也不在我们下发的学籍表上填写,为什么?”田雨有一种受骗了的强烈情绪。
“高考前,我担心再次落榜!心想,由文史类补习班转入医农类,没有人了解我的情况!”李紫丰面对前来揭发事实的中学同学和重用提拔他的田雨书记,心理防线很快崩溃,他没有再隐瞒自己在档案和履历表上制假的动机。
“你在当社会青年的那一年里都干了些什么?”傅安深又一次问了一个关键性问题。
“我原先报考文科……没有考上,本想继续学文……就走出去,到西北各省做社会调查。后来……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学文……才改在医农班复读.”李紫丰已经显得底气不足,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你都调查了些什么,发现了什么?”林樱桃紧逼着问。
李紫丰沉默不语。
前来声援三班团支部的学生会主席彭波,已经等不及他的回答,厉声又问:“你自入学后,都在年级上散布过多少丑化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制度的言论?”
“没有散布过。”李紫丰嗫嚅道。
“李紫丰,你可不要抵赖,群众手里有证据,组织上也落实过了,今天是想给你个坦白认错的机会!”尚茂朝带有乐音和磁性的声音很严厉,像是歌剧《白毛女》里的大春在声讨黄世仁。
“你在宿舍里说,你在青海一带见到太多黑店,那里有****的、吸毒的、骗钱的。你说‘资本主义的一切都复活了。’是你说的不是?”于文凯把他在宿舍听到的话揭发出来,这个脸庞瘦窄、身材矮小的舍友,声音颤抖却很坚定。
“是!”李紫丰擦擦脸上的汗珠,叹了口气,承认了。
“你这是不是丑化社会主义?”林樱桃气愤地问。李紫丰对她的问话仍不回应,他觉得她是始作俑者,和她说啥都没用。
“你怎么能这样造谣诬蔑我们的国家?你说话!”学生会主席彭波坐在田雨身旁,声援林樱桃道。
“我没有造谣诬蔑,那是前两年困难时期,在边远地区确有其事。”李紫丰有气无力地辩解道。
“为什么要在同学中散布?”傅安深紧追不放。
“我是想对比现在的变化,宣传党‘调整、充实、巩固、提高’方针的英明正确。”李紫丰似乎醒过来神,开始据理力争。
林樱桃觉得李紫丰平时把政治术语玩熟了,要讲理论,很难辩过他。只要他承认了事实就行。她拿出一本书和一张信纸,让大家看,转向另一个要害问题:“你们看,这是他收集和编写的酸诗,简直是些黄色垃圾。这是他给我写的求爱信,又酸又麻!我知道他给咱年级不少女生都写过。不但带头违反校规,而且简直是道德败坏!”
当林樱桃说到这里的时候,苏莘莘看见她手里那本诗集和自己收到的、宋婵婵枕边的都一模一样。可以想见,那信里写的也一定一模一样,她情绪一时激动起来,但她不想发言,怕说出来污染了自己。此时,李紫丰把头耷拉下来、手扒在桌子边上,林樱桃不屑地朝他撇嘴。
田雨没有向大家披露校外寄来控告李紫丰曾多次“以恋爱为名,玩弄女性”的信件,也没有提及学生分会文艺部长花卉告他对女“演员”非礼的事。只是两次提醒他端正态度,好好检查认识错误。
在座的大部分人,一直板着脸沉默不语。尚茂朝注意到李紫丰把头伏在桌子上,已经十几分钟不动了。他看看手表,和田雨交换了眼色后,随即以会议指导者的口气严肃地说,“李紫丰,你要继续深入检查、认识,先把今天会上提到的问题,写成书面材料,交到年级党支部。”说完就过去摸了摸李紫丰的脉搏,宣布会议结束。
苏莘莘和周伊波都从未参加过这样气氛紧张的会议。他俩都觉得,虽然三班的会议有实质内容,令他们吃惊,但三班的经验不容易学习。因为营造这样的场面和气氛,既需要有一批尖锐泼辣、政治素养高的干部和群众,又得有被抓住狐狸尾巴的赫鲁晓夫式人物,而自己班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这次会议后,在楼道里再没有见到李紫丰,年级的板报也停办了。后来,周伊波在年级开会时,见到傅安深便好奇地问:“李紫丰现在咋样?”
傅安深以鄙夷的口气说:“他装病休学,回家了。他要是不走,光是他乱搞男女关系这一条,就可以和八班的侯承梁、潘凤一样,给个严重警告处分。”
“八班那俩人,到底是咋回事儿?”周伊波曾经见到外边贴的布告,可是关于侯承梁、潘凤违反校纪的话只有一句,没有具体情节和过程。他想从消息灵通的傅安深处知道点希罕。
“刚开学不久的一个晚上,他俩让保卫科巡逻的从饭堂舞台上抓下来,俩人刚搂到一起就被抓下来了。你明白了吧?拉他们到保卫科去审时,女的还抗拒,威胁说,她要自杀。”傅安深绘声绘色地给周伊波讲述那件典型的“红杏出墙”的悱闻。
“这就叫‘乱搞男女关系’?那俩人啥样子?”周伊波更加好奇地问。
“那男的是年级文艺队的,女的打扮得像个华侨,很讲究。回头见了我指给你看,挺好认的。”傅安深说话时,显得其乐无穷的样子。
在年级板报上又贴出了暑期有关事项通知,其中之一是团委、学生会组织各班干部、积极分子,在假期里到秦都县参加抗旱斗争和了解农村四清运动情况,与贫下中农四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开会学习)两周。
周伊波有些为难,他已经和在古城的中学同学约好,暑假里在一起聚会,还要回中学看望老师。董国峻和几个在外地的同学都来信说尽可能回古城参加聚会。另外,他母亲还给他找了一个挖土方挣学费的临时工作;也想让他抽几天时间到华山去把干娘看看,听说她的身体没有全好,又听说她嫁给了为她看病的老道士。他试探着去问李有志老师,看如何取舍。
李老师告诉他,这次活动不是年级党支部组织的,主办者只是号召大家参加,如果不想参加,也不必向谁请假。这样,周伊波就解除了顾虑,一放暑假就回家了。
分别一年,周伊波再见到董国峻时,觉得他有点假深沉,长时间沉默不语。只好自己先说了古城医学院的情况和几个老同学的音讯,提及了史纪钦和李弯弯,“你说,史纪钦怎么还是那么自我感觉良好?前几天,一见面就问我‘还和人打架不打?’李弯弯也还是老样子,鼻涕流下来都不知道转身擦擦。”
董国峻等周伊波说完,才心事重重地把心窝里的话掏给了他,“宋婵婵已经来和我会过,相互都把话说透了。在我的印象中,她是带着郁闷的心情来找我一吐为快的。实际上,在我的潜意识中,一直知道她对我很好,而且不是儿戏。但是,这种感情如同火苗,如果没有能力控制,就有可能烧毁我们的一切。我以前不敢任其发展,现在也不敢。所以,俩人见面一开始,我就劝她多谈现在的校园生活和瞻望未来,少谈过去。可是,她说‘那会把人憋死,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要把话说完。’我觉得,她的感情是痛苦、后悔、也追求未来。极其矛盾复杂,让我始料未及。以前我确实对她理解不够,后来也没有再交流。我真的希望她能尽快从现在的心境中摆脱出来。”
周伊波听完董国峻的一段话后,就又觉得他和中学时代没有不同,没有生分。即关切地问道:
“你们交谈后,婵婵的心情好些了?”
董国峻在忧郁的面容上闪出笑容:“她说,她恍如回到过去,但从记忆中搜寻出往日失之交臂的感情时,已经不再有痛苦和怨恨了。只是为自己第一次萌生的那种特殊感情,为它的失落,颇感遗憾。我们都很冷静,都觉得彼此应该还是朋友。当我讲到我的事业发展前景时,她说,她很欣慰,为我高兴。还说,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在心头弥漫。”
周伊波由衷地希望两个老同学早日解开多年的心结:“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冷静下来,一切都会进入正常轨道。”然而,他很清楚,董、宋俩的感情既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可能如同朋友那样。他深知宋婵婵的矫情难改,根本不可能把这件事彻底放下。
闷热的暑假过完了,周伊波挖了十天土方,打小工为自己和妹妹挣够了学费;还到华山根见了身体已经痊愈的干娘,干爹确实是个还俗的道人,还领他爬了一趟华山。
1964年入学的64级新生,和62级同住在全院最大的4号楼。周伊波已经是二年级的老生了,他和马夫、顾衣锦、苌安全几个人参加了新生接待,还认识了几个马夫的同乡。周伊波觉得这批新生入学时的穿着和携带用品,比自己和老马前一年的状况要好得多。
新学年伊始,在全院迎新暨开学典礼大会上,胡宗传院长、颜飞书记、梅亚鹏副院长按惯例讲话,发表对全院工作的指导性意见。颜飞书记代表院党委要求“在校生原则上都要参加一次为期半年的农村社教,并在农村参加劳动,作社会调查和访贫问苦。”他还要求“尽快在各年级学生中独立建立党支部,充分发挥学生党支部的战斗堡垒作用和学生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
九月下旬,63级年级党支部在板报上公布了一批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中表现突出、经过团总支推荐、年级党支部考察同意的申请入党积极分子名单,这些同学将要填写入党志愿书,在国庆节前发展为预备党员。党支部告示大家,广泛征求意见三天。列入名单的十五位同学有学生分会主席彭波,文艺部长花卉,新任团总支宣传部长左国强,三班班长傅安深和团支部书记林樱桃,六班团支书靳晓阳,八班班长裴鸣,一班有两位,一位是副班长苌安全,另一位是华美银。
周伊波站在板报前仔细看着这些积极分子名单,听见身前身后有人议论,“一班咋是这俩人?支书和班长咋都没份?”
“你看二班、四班的也都是给省上领导输过血的,阶级觉悟要见行动,经过血的考验。”
“和阶级父兄、革命前辈的血融汇在一起看来是一个标志。”
“标志之一,之一!”
有几个人在不停地议论着。
周伊波猛然注意到苏莘莘也站在身旁的人堆里,但她只是把“名单”扫了一眼,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就悄悄地离开了。
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年级党支部召开了组织发展大会。然而,已经公布出来的十五个人中只有八个人上会,没有上会的人包括输过血的苌安全和华美银。
周伊波是年级党支部通知列席会议的积极分子之一,苏莘莘也接到了通知,却“因事缺席”。会上,田雨安排了一个议程,让积极分子发言谈感受。周伊波在发言中说:“我递交申请,主要是表明我的态度、我的追求。至于什么时间能被组织接收,那是组织上的事儿。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在思想上入党,而不是去考虑什么时候能履行加入的手续。”他讲得很简单,语调很平淡。
会后,田雨找周伊波谈话,对他的表态很不满意。田书记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的发言好像带有情绪,这样不好。当然,你比苏莘莘缺席还是要好。你本质好,上进,工作学习都努力,在同学中有威信。但你组织观念淡薄,不积极向组织靠拢,我没有见过你写的任何思想汇报。在学习‘九评’兴无灭资斗争中,你的态度不鲜明,这一点苏莘莘和你差不多。据反映,你处人处事阶级观点不明确,政治上显得比较幼稚,很不成熟。这一点,你还不如苏莘莘。这个暑假的活动,你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不参加?别人把准备工作做好了,摆到你面前,你还不参加,还躲避。希望你今后能在实际斗争中接受锻炼和考验。”
以前李有志老师曾向周伊波转达过田雨书记对他的基本看法,起初他觉得田老师对自己有偏见。但经过一番思考和自我解剖,他已经认了。这次听到田老师的直接批评,他并没有流露出不满情绪,相反,他的表态很诚恳很谦虚:“田老师,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离党组织的要求相差很远,要继续努力,准备长期接受组织考验。”
国庆节过后,苏莘莘召开了一次支委会,最后确定了拟发展的新团员,一个是师英明,另一个是马夫。田雨老师曾建议过支部,马夫可以作为背叛剥削阶级家庭的进步典型来研究。必要的准备完成后,组织发展水到渠成。马夫的申请和入团志愿书在支部大会上讨论时,三个支委都对他积极要求进步,密切与团组织联系,自觉接受指导帮助的态度和表现,予以充分肯定,特别赞扬了他几个月来在年级文艺活动方面发挥的积极作用。所有团员对两个申请人的情况没有争议,支部大会通过了孙雅起草的“关于接收师英明、马夫为预备团员的决议”,会后上报团总支,不久,一支部增加了两个新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