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都是你俩姑在操心,咱日子过成这样,我上对不起老人下对不起你们几个孩子啊!这次回去没有钱用,把祖上给你们留下的房子都当了!我没有敢卖,等将来有钱了再赎回来。那是咱的老根儿啊,什么时候回去,都是自己的窝!”三铸擦着眼泪哽哽咽咽地说。
“孩子都上了大学,你培养个大学生,还不是光宗耀祖了,咱日子过成啥样都值啊!孩儿他爹,别难受了,你看看咱这门前门后的,几家有大学生?等将来伊波当医生挣钱了,把那几间房再给你赎回来。”柳枝劝慰着丈夫。
“不是给我赎回来,是给孩子们!我还有啥求的?我是个罪人!将来这把骨头埋到哪儿都行。”周三铸心里仍然难受和自责。说着就起身,在墙壁上的信插袋里寻东西。
“你看,这是当房契约!两间塌了的,不能当了;还能住人的三间,全当了!”周三铸找出了自己在老家签的契约,展示给儿子看,他得给长大成人的长子一个交代。
伊波从爸爸手里接过一张白色宣纸,纸上用毛笔写着:
当房契约
立当房屋文约人周三铸,因家境困厄逢老人病故,手中无着。现请人说合甘愿将自家宅院内暂不使用瓦房叁间(东厢厦房两间西厢厦房壹间,坐落于玉带街中段,座北向南,东至杨姓,西至梁姓,南北各至本主),出当张喜钮居住。时值当价人民币贰百壹拾元正(现交贰百元,留拾元未交作为翻修西厦房用),当时房币两交,期限三年为满,钱到回房。若钱不到,照常居住。同说合人言明,各无一说。空口无凭,特立字为据。
立当房人周三铸(签字盖章)
住房人张喜钮(签字盖章)
同人马林生(签字盖章)
张光寅(签字盖章)
吴清震(签字盖章)
公元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伊波看罢,尽管伤心却已经没有了眼泪。他把“当房契约”又递到父亲手里,转而爽朗地说道:“爸爸,俺们入学教育刚结束,我已经明白,俺们这一代干啥工作都是干革命,要埋葬帝国主义解放全人类,建设共产主义。我将来可能四海为家,哪能顾着老家那几间房?你就别在意了!”
“我不听你的大话,还想对你说,你奶奶在病床上还问起你找媳妇的事儿。你这年龄,在咱老家可该订婚了。在大学里干革命,兴不兴家里给找媳妇?”三铸想起了病榻上母亲的话,有心问问大儿子的想法。
“爸爸,你年轻的时候都反对封建婚姻,现在咋还退步了?”伊波既不满父亲的话,也显得有些害羞,停顿片刻又说,“别说找媳妇,就是男女生太密切都不行。学校里明令禁止谈恋爱,发现一个处分一个!”
“那就不说了,我是想让你知道,你奶奶临终前还牵挂着你,想见又见不上。其实我也不赞成年轻人结婚太早。”周三铸向儿子表明自己问话的本意。
“你爸爸跟我结婚时,都三十多了。你结婚迟点,倒也不要紧。只是,将来要是找媳妇,得考虑年龄、属相相合。”柳枝接着丈夫的话说道。
“咱不说这个。俺们还评了助学金,我评上五元!”伊波不想听父母说那些根本和自己扯不上的事,掉转话题把入学教育中的另一件大事告诉父母。
“是借给咱,还是白给?”柳枝不解地问。
“你真是冒傻气!当然是白给!”三铸以见多识广的口气说。
“俺没有听说过,宋先生家有大学生,他以前也没有说过。”柳枝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又问道,“那小婵婵有没有?”
“她没有申请!不是每个人都有,是根据家庭经济情况评定。”伊波耐心地给母亲解释。
“有了就好,即便没有,咱家再困难,你考上了也得供你上。”三铸没有问别人评多少,最高等级是多少。
伊波知道父亲一贯认定,是别人的你别眼红,别过多去打听。该是你的,是多是少你就都拿上,也别推让。所以,他知道不必要给父母讲助学金评定的详细情况。
晚上,伊波躺在里屋的小床上,很晚了还没有入眠,他听见外屋母亲不大的鼾声,也不时听见父亲的咳嗽和叹气声。
星期天上午,伊波到董国峻家里,见到董伯、董妈和妹妹英峻,询问国峻是否来信,索要他的通信地址。他们都异口同声地笑着说,“来了封信,啥都没有说!”
董妈怕伊波失望,拿出国峻的来信让伊波看,信上写道,“来北京后,一切好。现在进行入学教育,很忙!先报平安。儿国峻”待伊波念完,董妈以对国峻不满的口气补充道,“就算是入学教育很紧,很忙,只要少睡半个小时觉,就能好好写封信。你看,他就这两行字!你说,他不知道家里惦记着?”
伊波告诉董伯、董妈,就连自己上的省级大学,新生都忙得团团转,更不要说北京那些培养最顶尖国防人才的学校了。待伊波要起身走的时候,董伯、董妈对国峻已经没有气了。
伊波从董家回到自己家里,父亲已经去饭店销假上班了。伊燕走到哥哥身边好奇地问他一些大学里的新鲜事。她也告诉哥哥,前两天的一个下午,放学后她和伊鹃一起去城墙根儿看望干娘,没能见上。听许大娘说,干娘因为风湿病浑身疼,连走路都费劲,在古城医院里治不好,就去华山了。她听说华山有一个老道士把竹节筒放到中药汤里煮,然后把竹节拿出来当罐子拔,很多风湿病人都让他治好了。干娘是个孤寡老太,姓郭。她和老乡许剑佩伯伯一家都住在北顺城巷同一个院子。伊波知道,当年自己一家三口逃难刚来古城投奔老乡时,在这个院子里落脚,许大娘和郭大姨都很喜欢他,母亲就让他认郭大姨为干娘。伊波上初中后懂得了“历史问题”、“家庭成份”这些词的政治含义,听说干娘家的家庭背景复杂,老头子带女儿去了台湾,他在思想感情上就和干娘拉开了距离,特别是在申请入团以后,很少再到那个小院去。而伊燕、伊鹃却经常去那里玩耍和混吃喝,也跟着他叫郭大姨“干娘”。如今,当妹妹说起干娘时,伊波的感觉和以前有所不同,他同样觉得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孤苦伶仃地过日子,真不容易。
伊波临要离家到学校的时候,才不经意地告诉母亲说:“妈,我们从明天起,要开始上劳动课了,可能要到黄河滩农场去收花生,我恐怕得把那件枣红绒衣带上。”
柳枝一听就急了:“这孩子,你早不说,那件绒衣袖头都破了。是你初中毕业那年冬天买的,不见你个头长只见衣服小,你现在穿上,连肚脐都盖不住。”
“可以穿,再说穿到里边谁能看见?我找找看!”伊波回到里屋,在自己的小红箱里去扒着找。
柳枝跟进套间,看见小红箱里伊波的小黑棉袄,于是边往外拉边说道,“在野天廖地里劳动,风大,不像在咱这城里。得把棉袄带上!”当她看见小黑棉袄的肘弯处漏出了棉花,想到大儿子到大学报名时,正赶上老奶奶病危,自己什么都没有为他准备,连衣服上的破洞都没有补,孩子拿到学校的被褥,里面都是死棉花烂套子,心里非常歉疚。她起身拿了回老家时用的帆布提包,边把伊波要带的东西往里装,边说“得给你添点东西了,你现在是大学生,穿这身儿衣服让人笑话。给你奶办完丧事后,当房子的钱还有剩余,今天下午,就先出去给你买点儿穿的、用的,走的时候带上。”
在伊波心里蒙胧地知道,父母带着弟弟回一趟老家,在小镇子里给奶奶看病、送葬,要花不少钱。自己开学的学费还是从宋伯伯家借的呢!不能让父母再在自己身上花钱。他总觉得天热了容易凑合,天冷了只要能保暖就行,他很轻快地对母亲说,“谁笑话啊!妈,你不知道,那些农村来的、山里来的,惜惶得很,穿的比我差得多。我得走了,学校里还有事。”说罢,就提着帆布包离开了家。
柳枝站在门口望着儿子长高的背影,叹息道,“穿的比你差得多,还能差到哪儿去?死犟!”
6301班被安排去黄河滩朝邑农场,三十二个同学挤在一个大卡车上,多数人坐在自己的行李卷上,已经熟悉了的相互靠着。周伊波喜欢观看风景,他从出了城开始,一直扒在前面的车帮上朝前面张望着。当对面的来车飞驰而过的时候,总是一阵大风卷着黄尘迎面袭来,他急忙转身捂着鼻子躲避。这时,他就看见坐在卡车靠后位置的苌安全、于景、齐子长、桂小芹、黄山芸已经被车后扬起的灰尘变成了土人,车厢里歌声笑声不断。周伊波觉得,由评议助学金引发的雷鸣闪电和笼罩在一些同学心头的阴云,似乎已经消散。
歌声停下来后,桂小芹靠在黄山芸身边,悄声问道:“你好像对来农村,还挺感兴趣?”
黄山芸明白桂小芹的意思,答道:“我才离开农村没几年,自己本来就是农村人,我熟悉农村,喜欢农村。”
宋婵婵坐在黄山芸另一边,她听见黄山芸的话,即刻问道:“你说,收花生是咋回事?是不是像在菜地里摘豆荚或辣椒那样,摘到篮子里?”
宋婵婵的声音很尖,乔藿芬听了咧开了宽下巴上厚厚的嘴唇,“哈哈”大笑起来。华美银眯着小眼睛,明知故问,“你笑啥?”
宋婵婵觉得乔藿芬莫名其妙,心想,“你长在农村,也许比我就多知道这一点点,有啥了不起?”气得不再说什么。桂小芹几天以来,还没有主动和乔藿芬说过话。她看不惯乔藿芬自以为是的样子,就又悄声催着黄山芸说:“你要是知道,就讲讲。不要让有些人觉得只有她懂!”
“那花生是长在沙土地里,果实连着根须。春天在沙土窝里点几粒花生,发芽、长苗,到夏天就长成一兜一兜的。枝蔓上的叶子长圆形,一直到秋天都是翠绿的。到了中秋,把地下的根刨出来,根上就连带着一串一串花生。收花生就是先刨挖出来,再从根上把它摘下来。”黄山芸又是娓娓道来。
桂小芹和宋婵婵都觉得她表述得真清楚。宋婵婵好像还没有听够,带着羡慕又问道:“你以前挖过?”
“挖过!”
“用什么挖?”
“钉耙,带几根齿的那种。”黄山芸用手比划着说。
“你们山东人长得高,花生一定也是又胖又大!”桂小芹和黄山芸逗笑着说。
“你可别说,我们经常能挖出来一个花生里面躺着四个仁儿的胖小孩儿,也有一个仁儿的胖妈妈。”黄山芸看见两个同学兴趣盎然的样子,故意夸张地开着玩笑说。
“咱这黄河滩恐怕没有你们山东的土质好,能长出点东西就不错了。”宋婵婵受到黄山芸情绪的感染,还没有到地方就开始对当地的花生有点失望。
黄山芸扑哧笑了:“我蒙你们呐,其实,在我们山东,瘪的‘小老头’也很多!”
“就像咱班这些男生!”宋婵婵笑着用眼睛扫了周伊波、马夫和齐子长几个人一眼说道。
桂小芹会意,笑出声来,她笑得很开怀,一副傻大姐的样子。
“哎,你看周伊波那脸瘪吗?你俩还是老同学呢,你可别故意把人家也捎带进来!”黄山芸觉得来自同一所中学的同学关系会更密切,不会互相取笑。她觉得宋婵婵的话言不由衷,眯着的笑眼带着顽皮和质疑。
“你别看周伊波的脸光光堂堂,其实他比那几个黑黢黢的更像个小老头。你们不了解,我这个老同学连个玩笑都不会开,总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块点不着的湿木头。”宋婵婵轻声解释着,让身边的两位同学确信她讲的是心里话。
“你点过吗?点过几次?”黄山芸抓住了宋婵婵的话柄,狡黠地开了她一个玩笑。桂小芹又随着她的话笑出声来。宋婵婵不客气地使劲拧了黄山芸一把,止住了笑。
孙雅看见三个没有加入团组织、不受她管束的人,喜笑颜开的样子,心里不悦,悄声地对乔藿芬说了些什么,乔藿芬也咧开嘴笑出了声。
汽车从古城向东北方向开了三四个小时,经常穿梭在沟壑和村间小道上。虽然没有攀越高山,却也翻过了好多个小土岭。后来,站在前边的几个人看见正前方远处横亘着的大山轮廓。朝着大山的方向又晃荡了一个来小时,卡车才到达目的地——一排简易的平房和散落在广阔无垠滩地上的茅草棚。这里,除过大片黄沙地,就是一行行翠绿带黄、一眼望不到头的花生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