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同意见,这很好,接着说!只有这样讨论才能深入,才能把个人理想和革命要求结合起来!”苏莘莘严肃地启发和引导大家发言,似乎在作深入思考。
“我觉得,周班长和齐子长的话,都各有道理。无论什么人有病,当医生的都应该给看,但是有个态度问题、热度问题。医生是革命者又不完全是革命者,要挣钱但不能只想着多挣钱!”副班长苌安全身材高大却总喜欢勾着腰,像一只大虾,方言很重,说起话来舌头有些打弯,所表达的倾向性让人听不明白。
“我的思想和周伊波以前想的接近,我把来大学学医当成来谋取铁饭碗,不是陶碗也不是瓷碗,而是打不烂的铁饭碗。医生,旧社会有,新社会也有。学会了医术,无论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都有一碗饭吃。当然,医生也要了解社会,也要讲医德,但拿注射器的战士和拿枪的战士不同。”郝一民讲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没有拐弯抹角。
关于“饭碗”的话题,引起了大家七嘴八舌的热议,插话和争论不断。原先规定的发言顺序已经乱了。苏莘莘和组织委员孙雅悄声交换了意见,觉得应该及时向田雨书记汇报,以取得田老师的指导,澄清糊涂认识,进一步沿着正确的方向把讨论引向深入。苏莘莘让孙雅暂时代她主持会议,她离座出门。
周伊波完成了带头发言的任务,把椅子挪到边上,从信封里取出“学籍表”翻阅。在桂小芹表上的家庭情况栏目内填写着:家长姓名---卫玉英,职业---护理工,与本人关系---母女,家庭出身---城市贫民,家庭经济状况---一家八口靠母亲、哥哥工资为生,备注---父亲在1951年镇反运动中被处决;在黄山芸表上的此栏目:家长姓名---葛茹芝,职业---医生,与本人关系---姨甥,家庭出身---下中农;家庭经济状况---一家七口靠姨母工资为生,备注---父亲解放前参加国民党军队,后来逃台湾(传闻是将级)。姨夫因反革命罪在押。周伊波从两表的备注栏所填内容警觉地判断,她们的家庭问题的确很严重。难怪田雨老师在大会上说,她们是作为特例录取的学生。
苏莘莘来到田雨书记办公室的时候,有一个前额宽阔,鼻梁高挺,显得很深沉、很有气质的男生坐在那里。
苏莘莘刚叫了声“田老师”,田雨书记立即就喊出了她的名字:“莘莘,有什么事?进来说!”苏莘莘近前微笑着没有开口,田雨书记就又向她介绍桌边的男生,“这位是年级学生会副主席李紫丰,没关系,有事就说!”
未等苏莘莘说话,李紫丰就面带微笑先插言道:“我知道你是一班的团支书,我在三班。”他显得很亲和、很有交际能力。
苏莘莘向他点点头,就开始向田雨书记汇报。
田雨书记耐心地听完苏莘莘汇报,她并不觉得奇怪,胸有成竹地答复道:“这样吧,我下午到你们班上看看,再带一个人过去,让他讲讲体会,道理很清楚。”在苏莘莘出门前,田雨书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我再问一句,那两个补录的女同学发言了没有?”
“还没有!”
“我提醒你,你也告诉周伊波,对她们要多注意、多留心。从政审情况看,虽然表现很好,但从阶级感情来判断,她们骨子里对共产党、对新中国不会那么满意,很可能还怀有深仇大恨。你们班的‘调查表’、‘学籍表’还没有交上来,你和周伊波先看看,掌握一下班上的基本状况,然后再交来吧。”
当天下午,田雨书记带着一个年龄看起来和朱勇实老师相仿、颇显老成的“农民”,来到一班的会场。她首先做了引导性发言,肯定了一班同学对入学教育态度积极认真,敢讲真话。接着她提到,由于大家缺乏阶级斗争、工作实践和与工农群众接触的经验,所以在立场上、思想感情上都离党的要求相差甚远。如果想成为雷锋那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不仅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同学,而且出身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家庭的同学,都需要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彻底转变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立场。田雨书记注意到,在她讲话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在做笔记。她问身边的苏莘莘:“那两个女生是谁?”
“黄山芸和桂小芹。”
“我也猜着是她们。”田雨书记向两个补录的女生扫了一眼。接着介绍了陪她一起来参加讨论会的“农民”,并邀请他讲话,“这位是61级的张冠亚同学,应该是你们的学长,他在城里长大,可他已经培养起了贫下中农的思想感情。前段时间,他们年级的同学由临床科室的老师带着,到边远农村进行巡回医疗三个月。回来后,在总结会上每个人都用活生生的事例,讲述了贫下中农的艰苦生活。边远农村贫穷落后,卫生条件之差让他们震撼。可是这些阶级兄弟姐妹跟共产党走、建设社会主义的政治觉悟,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派来医疗队的深厚阶级感情,却让师生们倍受感动。当师生们要离开那里时,都恋恋不舍,和老乡们抱头痛哭。下面,让我们听听张冠亚同学的所见所闻和感想。”
张冠亚述说了他们医疗队如何在黄土高原上住土炕、烧牛粪、吃洋芋蛋蛋的经历。也讲到农村妇女从旧社会以来都是坐在门背后的草木灰上生娃娃。生不下来时,接生婆就拿秤钩勾着胎儿望外拽。边远地区的陈规陋习,令同学们毛骨悚然。他还讲述了带队老师教他们如何处理难产。也讲到大骨节病、克山病患者的发病状况以及如何抢救突发的克山病休克和心衰病人。他最后说,“我家住在大城市,以前根本不了解农村,不了解农民,只知道农民种粮食,到农村能吃到新鲜苞谷棒,喝到新鲜羊奶。不知道他们的实际生活状态和他们的需求。党和人民培养了我们,让我们上了大学。我们学到了为人民服务的本领以后,难道不应该到他们中间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服务?这是责无旁贷的!谁还能去想当医生是为了得到个什么饭碗?谁还想从农民身上捞钱?”
他讲完以后,周伊波带头使劲地给他鼓掌,大家用掌声表达谢意,眼睛里都带着感动的神色。只有来自商阳县山区的何法娃,用粗糙的短指头,挠挠髹在一起的头发,表情淡漠地对身边的袁凤梧说:“俺村的事儿,比他的故事还生动!”
“俺家离县城不远,没有他讲的情况。可是北塬上俺舅家,和他说的那地方连接着。我知道那地方的人,冬天睡在炕上,精沟子(光屁股)烫着,光肚子凉着,穷得惜惶。”袁凤梧靠近何法娃的耳根,闻到一股衣领和头发散发的酸臭味,刚说了一句话即刻把头缩回来,用手捏了捏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