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伊波听出来，他俩早认识，可能来自同一所中学，于是以调和的口气为袁凤梧打圆场：
“有出豫剧叫‘凤求凰’，戏里的凤是公的、凰是母的。其实呀，你的名字不是个女孩儿名，别难过。好了，咱们早点休息，明早还开大会。”
不料周伊波说完，大家又哄笑起来。车飞轮用河南腔重复周伊波刚说过的话，“对，‘凤是公的凰是母的’。”
袁凤梧又对着周伊波的床铺骂了起来：“你少痞疳，你算老几？休息不休息碍你屁事？”
周伊波憋着没有出声，没有辩解，也没有发笑。他觉得袁凤梧缺心眼，不识好歹。
第三天上午吃过早餐，新生都往理学楼大教室走。八点不到，大教室的人就已经快坐满了，和校园参观时拖拖拉拉的情景完全不同。周伊波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阶梯教室，就像缩小了的电影院，连讲台上的黑板，都能顶上中学教室里的四个大。周伊波找了个中部靠边的座位，几次刚坐下就又站起来让路，他索性往中间挪挪。教室的日光灯全开着，可周伊波还是觉得眼睛看不清周围人的面目。天花板上几个吊扇在转动，他还是觉得热烘烘的、透不过气。
这时，坐在第一排的李有志老师站起来，回过头拍拍手让大家安静，他大声说，“我们63级同学第一次集中开大会，现在请田雨书记讲话！”
一阵掌声过后，田雨书记蹬台面对大家坐下。她先清清嗓子，又站起来喊着李有志、朱勇实老师的名字，身子前倾着示意两位老师站起来，再和同学们正式见一次面。朱勇实比李有志晚毕业两年，一毕业就留校做学生辅导员。田雨介绍了他的两位助手后，也简要介绍了自己：1956年医学院毕业后到中国人民大学进修马列主义理论两年，从北京一回来就当了58级的年级辅导员，一当5年。送走了58级，就又接上63级，现任年级办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田雨书记的开场白还包括新生入学后的常识问题，如在座的十个班同学，以后要分成两半、按前、后两个大班到大教室里上理论课。而实验课，则按小班或按小组到楼里的实验室去上。所以，这样拥挤的场面以后不会多见。当然如果学校在食堂里举行迎新大会、开学典礼、毕业典礼、节日庆典等全院性活动时，还会出现拥挤现象。
大约二十分钟的开场白后，田主任的讲话很自然地切入正题，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而且特别流畅，像是从广播里发出来的：“今年我们的招生工作，在党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指导下，已经圆满完成。在战胜了三年严重自然灾害，国民经济开始复苏的大好形势下，我们迎来了新学年。为了发展和提高我国的医学科学事业，卫生部批准我校从今年起，本科学制延长到六年，并且有资格开办研究生教育。在全国医学院校中，我院是少数被批准延长学制和招收研究生的单位之一。你们很幸运啊，自本院建校以来，你们是第一批招来的六年制医学生。按照新的培养目标和教学计划，你们毕业后，既要从事医疗工作，又要进行科学研究，必将是建校以来最有发展潜力的一届医学生！”
田雨书记这段充满激情的话刚说完，大教室里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田主任接过朱勇实老师递上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降低了音调继续说，“我国今年参加高考的人数突破了历史最高记录，除应届生外，还有很多三年困难时期积压下的大批往届生。我们录取考生的原则是，在文化课考试达到录取线的基础上，首先要看考生的政治条件，包括家庭出身、个人政治表现和思想道德品质。我们在招生的具体工作中，正确贯彻了党的阶级路线。在座的同学大都是贫下中农、工人和劳动人民家庭出身；也有为数相当的出身于知识分子和其它小资产阶级家庭的同学；另外，还录取了一定比例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优秀考生；为了体现共产党人的气度，在面上的录取工作结束后，学院招生领导小组还批准录取了两名出身于反革命家庭的学生，这当然是特例。”田雨书记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又放下，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朝台下从前到后扫了一遍，愈加严肃地说道，“刚才我已经讲过，按照我们设定的培养目标，要把你们培养成为医疗卫生战线上革命事业接班人。但是，资产阶级与我们争夺接班人的较量越来越激烈，他们把复辟的希望主要寄托在我们的第三代、第四代身上。国内外各种反动势力相互勾结狼狈为奸。修正主义企图从内部瓦解我们。美帝国主义和国际反华势力及台湾蒋匪帮，勾结在一起寻衅滋事，去年******匪帮还疯狂地叫嚣要‘反攻大陆’。因此，我们说，阶级斗争出现了新的动向，资产阶级复辟的危险性严重存在。同学们啊，你们一定要提高革命的警惕性，既不要惧怕美帝国主义的‘核讹诈’，还要在批判修正主义的斗争中，提高自己马列主义的理论水平和政治觉悟。从进入大学之门开始，就要牢记历史赋予你们的重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在日常生活中，绝不接受地主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要抵制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的腐蚀，走又红又专的道路，把自己培养成雷锋同志那样的、可靠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同学们啊，你们任重而道远，要有决心把我们的国家建设成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用你们的双手去拯救全世界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劳苦大众，在你们这一代把帝国主义彻底埋葬！”
田主任与新生见面的谈话内容和方式，让周伊波感到激奋和浑身发热。田主任是在对着几百个成年人谈国家大事，谈历史使命和社会问题，不仅仅是读书学习的问题。蓦然间，周伊波用眼睛瞟了一下周围，只见男同学几乎都有胡子、女同学没有一个头上扎花发结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处于一个成人的群体之中，那个与少年儿童们混在一起的中学生已经消失，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田主任尽管嗓音已经不再响亮，却仍然充满激情谈兴未衰，她继续保持严肃的话语，在转折语气时还提高了嗓门：“这个暑假之前，我还参加了本校毕业生的分配工作。绝大部分的学生经过五年的培养，达到了党和国家的要求。但是，还有少数学生是次品，甚至是废品！主要是政治上不合格！比如毕业生中有几个人，先是思想落后，在************时期，聚在一起幸灾乐祸，散布消极情绪和自由主义思想，不听组织劝阻。后来他们资产阶级思想泛滥，不愿参加学校和年级的政治活动，脱离群众、与组织疏远，甚至发展到与党组织对抗。最后演变成了带有反动性质的小集团，被称为‘四兄弟反动集团’，矛盾的性质发生了根本变化。最终，这四个人都被取消了学籍和毕业分配资格。其中一个被勒令到实验动物养殖园，监督劳动；两个被遣送回原籍劳动；这第四个学生，学校刚宣布完对他的处理意见，当天晚上就上吊自杀自绝于人民。你们想想，党和人民培养了他们多少年？可最后却是废品，这要浪费国家和人民多少钱财？这是一个资产阶级对我们青年学生腐蚀侵袭、分化瓦解的典型案例。教训是多么沉痛，多么深刻！”
田主任的讲话不仅让周伊波热血澎湃，也让他心里开始发虚。他一方面庆幸自己高考时发挥出了水平，庆幸自己回嵩汝镇取得了家庭成份证明，入了团才有了能写在考生登记表上的良好政治条件，也才可以坐到这里听大学老师的报告。这报告内容多么丰富，讲得多么生动，她到底是经过人民大学深造的啊！另一方面，周伊波又觉得，那几个被取消学籍的学生真可悲，他们的父母该有多痛苦。他还觉得自己不像史纪钦那样具有政治敏感性，有时候政治上犯糊涂，看不清楚正确与错误的界限。那几个学生的问题，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可不敢犯他们那样的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
田主任讲完，李有志老师接着跳到讲台上，按事先安排，布置了几项急办的临时性工作，如各班统计未报到注册的学生，向年级办报名单；选宿舍舍长、轮流打扫卫生；复查入学资格和身体状况；收回“家庭经济情况调查表”（此表与“录取通知书”同时寄出的、要求新生家长单位签意见盖章）；填写“学生学籍登记表”。他还要求大家注意个人及集体安全，严格执行校规校纪，特别强调男女生不准谈恋爱。此时，田主任营造的严肃紧张气氛完全被打破，大家哄堂大笑了一阵，有的女生把头低下来看桌面。李有志老师还代表党支部宣布了临时年级学生会、团总支、各班团支部、班委会人员组成名单及职责范围。要求各班班委会，负责联系和安排班上同学的学习、劳动、文体活动等事宜；要求各班团支部，负责本班的思想政治学习和团组织建设。要求全体新同学根据学校的教学计划和年级党支部、办公室的安排，先进行为期一月的入学教育和劳动锻炼，再以准军事化的姿态，开始专业学习。
在李有志老师宣读的干部名单里，周伊波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和一班临时团支部组织委员孙雅的名字，另外，他也记住了一班临时团支部书记的名字叫苏莘莘。
朱勇实老师没有讲话，他只是喊叫了一声“会议结束后，各班班长到讲台前领取本班的花名册和‘学生学籍登记表’”。
周伊波从教学区出来刚走进学生区大门，就看见前面不远处走着宋婵婵。他赶上去，让宋婵婵转告苏莘莘，他有事约见。宋婵婵指着走在他们前面的、一个衣着朴素的娇小女孩儿说：“她就是苏莘莘。”周伊波看她走起路来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禁想起了《红楼梦》中的林黛玉。高二时，他读了小说《红楼梦》后，特别不喜欢林黛玉病态的身体和性格，还写过一篇作文批评林黛玉这个人物。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有林黛玉样身架的人，是否也有林黛玉样的性格，心里嘀咕，“她可是田老师的代言人，也是年级党支部委派来统领这个班思想政治工作的带头人啊！和她能合作吗？”在周伊波脑子里出现了轻视和怀疑苏莘莘的一闪念。但是，理智要求他必须尽快和她碰头，不然年级下达的任务不可能单枪匹马去组织实施。周伊波还想到，在高中时团支部书记史纪钦曾针对他做社会工作不注意与团支部配合的问题批评过多次。史纪钦让他明白了，尊重团支部书记是组织观念问题，党性原则问题。
回到5号楼不久，苏莘莘就来到118宿舍门口。周伊波看见她，即刻出门很大方地招呼道：“你是苏莘莘？”
她对着周伊波嘿嘿笑了两声，即抿嘴轻轻点点头。
周伊波注意到苏莘莘带着忧郁和羞涩的表情，可真有点林黛玉的味道。
“我叫周伊波，咱们这边说几句话！”周伊波示意一起站到楼梯边的空处。
苏莘莘静静地停在那里，等着对方开口。
周伊波把年级老师布置的几项紧急任务先重复了一遍：“今天布置的几件急事有，统计来校报到和入住的人数、上报缺席名单；选宿舍舍长；填写‘学生学籍登记表’；给学生会文艺部上报迎新晚会待选节目。”
苏莘莘等周伊波说完，很从容地先向周伊波通报女生情况：“229宿舍应住咱班六个女生，现在来了五个，有一个叫桂小芹的还没有来；隔壁231号是一、二、三班女生的混合宿舍，咱班应住的两人叫武思逸和黄山芸，黄山芸还没有来。黄山芸和桂小芹，很可能是田主任在大会上提到的那两位补录同学。”说罢，她紧接着问周伊波道：“你们男生报到和入住的情况怎么样？”
“我听说这123宿舍有两个家在古城的同学，报到后身体不舒服，又回去了，可我没有过去看，不知道姓名。”周伊波来到大学后，似乎已经忘记自己在高中当班干部的经历，没有主动去关心集体的事。他对自己不能准确说出男生的情况，有些自责。
“我建议咱们先召开个团员会，再召开班会，让大家在一起见见面，互相有个初步了解和印象，再布置安排工作。你说呢？要不然咱们到几个宿舍转转，通知支部开会和选舍长的事？”苏莘莘说话一字一眼，说话不多却是经过思考的，显得很有行政工作素养。尽管她的表情和声调都没有改变，但她这几句话完全出乎周伊波的预料。周伊波赞扬道，“你想得很细致，我同意！”
周伊波陪苏莘莘先返回118宿舍，把本宿舍的同学向支部书记做了介绍，布置了选舍长的事，再从床上拿起一卷“学生学籍登记表”给每人发了一张，然后又和她一起把本班在一楼的另外三个男生宿舍和二楼的一个女生宿舍转了一遍，都发了“学生学籍登记表”。在周伊波眼里，班上大部分男同学看起来都比自己长得高大壮实，相当数量的人显得气宇不凡。另有几个同学一身农装，见面没有言语。楼上几个女生，除过苏莘莘荆钗布裙外，几乎都是身着新装，头戴花卡，留长辫的还系了红头绳。虽没有宋婵婵那么靓丽，却也都散发着年轻姑娘的青春活力和热情。
接着，他们又和组织委员孙雅、宣传委员唐韶、副班长苌安全、副班长于景到大操场边开会。苏莘莘按年级党支部的意向，提议周伊波负责班上的日常行政和课程学习，苌安全负责文体工作，于景负责同学的生活管理。要求班团干部既要明确各自的工作职责，又要团结协作，努力把年级布置的任务逐项落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