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咕嘟咕嘟给倒茶,改用大花瓷碗了,何天宏说这碗赶趟,一碗少说也盛多半斤。何天宏在一边说喝吧,这东西稀啦咣旳,十斤也晒不了一斤干儿。我爷他们这会儿脑袋发懵,动作就有点下意识,顺着人家说的就端起来喝。连着几碗下去,都架不住劲了,连屁股都不敢动了。二伯父明白这是到火候了,憋尿是一开始乱动、憋大劲就不敢动了。他说:是不是茶叶太淡了,我那还有一种名叫四斤六两的好茶叶,用不用再沏几壶?
我爷摆摆手说:老二,我们认出,每户出100万吧。
旁人都说:出100万。这100万就相当于后来的100块。对穷人来说是个钱,搁他们身上就不合适啦。二伯父听罢眨眨鼓眼珠,一摆手说:还是把那四斤六两沏上吧。
我爷紧摆手:别沏,200万。二伯父摇头:还是沏上吧。另一个老爷子带哭音说:300万。
二伯父站起来抱拳作揖:多谢。还是沏吧。
我爷小山羊胡子撅起来问:老二,你开个价吧。
二伯父笑道:自愿,哪能开价。还是边喝边议吧。
有个老爷子举手:500万。又有个举手:600万。最后是定在了1000万。二伯父给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挺诚恳地说:各位叔叔大爷,还有我爹,我今天对不住大家了。不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关系到咱每一个人的利益,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产业。各位都是热河名流,在这些大事上,往后还是多往前面走才是。你就是个人不想进步,还有儿女呢,得为他们的前程着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爷喊:受不了啦你小子还说水……还说流……我这都流出来了。
二伯父一拍脑门喊:来人!拿尿桶来!
往下的情景就甭细说了。老头子们个个浑身轻松,直打激灵,有两位愣把结石给排出来了,一高兴又主动加了100万。但我爷情形不好,棉裤腿浸湿,回家跟我奶说这个丧良心的老二,差点把我给憋死,往后他来家吃饭就给他喝粥,看他尿脬有多大。我奶说你想得美吧,人家自打千嚼了咱家一个干馒头,还吃过咱家什么。我爷想想说也是,说这可就怪了,这人怎么一跟了共产党就跟一般人不一样了,净干旁人干不出来的事。我奶挺明白地说那就对啦,要不然人家咋能打下天下。我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天下是他们的,日子是咱自己家的,咱得提防着老二把咱家献给天下。
我奶说:放心吧,我把得准秤砣,只要你不说我偏着向着。
正正让我爷给说着了,没几天二伯父拎着包点心来了,又叫爸又叫妈,然后就说能不能再带头多捐一点。我爷当时就沉下脸,说这个家支撑到这会儿也怪不容易,再捐就得喝西北风了。二伯父摸不清底细,也不好再往下说,就到后院跟我爸聊天。我爸挺追求进步的,偷偷说老爷子有钱,只是太抠门,除非你娶媳妇要财礼钱。二伯父叭地一拍大腿说:那我就娶媳妇。
我爸问:你有吗?二伯父说:这事好办,先找一个,把钱弄到手再说,我不能在区里落了后。
原来,捐献虽然是自愿,但市内各区谁都想争个第一,区干部们个人也要争第一。二伯父是心里没有个人呀家庭呀这些观念的,一切都是为国家和组织,拿出性命他都舍得,何况钱财。既然不能顺顺当当从家里要出来,他就使起了邪招儿,他转身回前尾,跟我爷说儿子我的终身大事要定下来了,我得置办结婚的东西,还得给女方财礼。我爷也不含糊,说你们共产党咋还兴那些老礼儿,不是提倡勤俭吗。二伯父说你把我生成这模样,人家女方看着不顺眼,不多花俩钱,能娶到手吗。我爷气得胡子又撅起来,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我给你生成啥样?
二伯父指着镜子说:你照照,你啥样,我啥样。你要不给钱,我明天就告法院,要我那份财产。
我爷急了:我还没死,你要不着。
二伯父说:我预支了,你死后我也不要啦。
爷俩这就干起来了,把全家老少都招引过来看,大家心里都向着二伯父,原因也在于老头子平日太抠门,谁都甭想从他手里多拿走一个钱。我奶精,一眼就看出二伯父的花活,但话又不能挑明,她迈着小脚上前给老爷子倒杯水,说你喝口水消消气有话慢说。我爷一见水小肚子就疼,都做下病了,哗啦把碗往桌子里一推,看着劲挺大,其实水都没流出来。人家旁人生气是往地下摔碗,我爷往里推,你看他小气到何种地步。
我奶说:我说天宏呀,你要成家,这是好事,你爸没少跟我磨叨,还让我去托媒人……
二伯父说:甭你们托,我自己找若啦。
我奶问:是哪家的姑娘,说出来也让我们大家高兴高兴。
二伯父愣了一下,他得现编一阵子。那不是说在二仙居买烧饼,在火神庙买碗坨,那叫一个大活人,得有名有姓有父母有兄弟姐妹。热河城就这么大地方,自打康熙年间随着避暑山庄兴建带起这么一座小城,一条长街,三道牌楼,草市粮市,山下山上,从来没动过刀枪,没乱过营。谁家的大门谁家的墙,谁家的孩子谁家的房,那都是淸清楚楚,一弯一绕都能顺梢摸蔓弄明细底。二伯父站那想了几个,刚要出口又觉出不对劲,好像人家都结过婚7,万一传出去会破坏人家家庭生活。他想想:干脆我说个外地的,就说在四平认识的,随大军南下了,你们能往哪去核对。他说:我的女朋友叫林带玉呀。他在机关听人家讲有一个住在江楼上的女子姓林,身上总带块玉,所以叫林带玉。
我奶乐了,抿住嘴问:这林姑娘在哪儿。
二伯父说:原先在四野十一纵,这会儿在江南驻防。
我奶说:住在红楼上。二伯父挠挠脑袋:您咋知道?
我爷在一旁说:书上都写着呢。
二伯父知道骗不过去,一拍肚子说:也罢,咱不要这姓林的。你们等着,三天以后,我准带个大活人来见你们,准备见面礼吧。
第三天头上他还真带来一位,是区妇联的葛大凤。葛大凤是二仙居桥东卖烧饼的葛老大的大了头,人长得跟烧饼似的发圆,脸蛋子和手背上的肉鼓鼓的,像面发起来一样。她参加工作早,不是她多么思想进步,是她有个表舅叫苏有权,在区里当民政助理,看明白了当共产党的干部前程远大,说啥不让葛大凤在家跟她爸打烧饼,硬拉来参加工作。葛大凤念过书,但念得不多,从小给她爸打下手,人练得挺勤快,在机关扫地生炉子擦桌子擦窗户,啥活都干,她最爱干的是给各屋送文件。那天送到何天宏那儿,何天宏正捂着腮帮子发愁呢,他不知道往家带谁好。按说他都这个岁数!,不对能不想娶媳妇,他暗地里也没少琢磨,他相中区办公室的女秘书林小玉,人长得白净清秀,名字也好,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差一个字(后来他弄明白是咋回事)。
事到临头,他鼓足勇气,买了雪花裔花手帕啥的,偷偷送给林小玉,林小玉不收,一打听敢情人家有对象,这会儿在朝鲜战场上。吓了何天宏一脑袋汗,那是军婚,弄不好犯大错误。往下琢磨谁,老妇联主任,三十五了,老干部,光顾工作,没顾上结婚,大自己十来岁,领家去也不傢呀。但葛大凤一进屋,何天宏眼睛一亮,忙问你今年多大?
葛大凤张大嘴说:报告领导,十八啦。何天宏又问:有对象了吗?
葛大凤说:报告领导,我想工作,不想成家,不想当孩子妈。
何天宏说:不是让你真当孩子妈,是让你扮一回新媳妇,这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严格保密,坚决落实。
葛大凤举起右拳:请领导放心,为完成任务,别说装新媳妇,就是做真媳妇,我也干。请问那男的是谁呀。
何天宏说:跟我差不多。葛大凤说:模样差点,对付吧,反正也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