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虎那次探家回来,没直接问部队,绕道去了省城,去见父亲。在老家,他听到了关于娘住院期间,父亲的所作所为。由此,他改变了对父亲的一些看法,他觉得父亲还有些人情味儿,不像娘说得那样天良丧尽,人性灭绝。联想到自己当兵的前前后后,他觉得父亲也不容易,自己也有很像父亲的地方。他认为,自己对父亲的态度,也不是完全正确的,也有偏颇的一面。就说自己提干吧,虽然自己尽了很大努力,谁敢说这里边没有看父亲面子的成分?要是当不了兵呢,服满三年兵役要退伍呢,还有今天吗?这次探家回来之后,他似乎感到自己略成熟了一些。他觉得有必要跟父亲好好谈谈:那次谈得时间不短,也很有质量。最后,父亲交给他一个任务,并说,这个任务,只有他能完成。
父亲要请包括姐在内的他们姐弟几个吃顿团圆饭。父亲说这是他早就有过的想法,只是人总凑不齐,再就是姐的工作不好做。从父亲的眼神里,他看到了一种只有儿子才能看懂的真诚、焦急、为难、无奈与渴望。他—下子明白了,作为儿子该为父亲做些什么。在学校,贺小虎和姐见面了。一见面,姐俩都哭了,不仅仅是因为几年没见有些激动,重要的原因是为自己的亲娘的命运而悲伤。母亲把他们拉扯大不容易,贺小虎提干了,贺小梅大学也快毕业了。苦命的母亲到了享福的时候了,却偏偏得了这么一场大病。贺小虎给姐姐撂下了块钱。贺小梅坚决不收,贺小虎死活不干。不管怎么说,贺小虎抢先一步享受了工资待遇,每月元,除了交元的伙食费,每月还剩多元。那年月,也就算高工资了。贺小梅问贺小虎你提干,是不是靠的他。贺小梅不管在人前人后,从来不跟贺金柱叫爹的。贺小虎很自豪地说:姐,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靠的是自己。贺小梅说我才不信呢。七里冢这些年走了那么多兵,哪儿有提干的?贺小虎把自己当兵的经历和提干的过程跟贺小梅说了一遍,还说了自己对父亲的一些看法。说到父亲也不容易的时候,贺小梅说看来你到底是沾了他的光。贺小虎想劝劝贺小梅,换一个角度来看父亲,看来时机不很成熟。何况自己也是刚刚有些觉悟。
到了中午,贺小梅要领贺小虎到食堂吃饭。贺小虎说姐,咱上饭店吧?
贺小梅看了他一眼,说:烧得你,你有多少钱?
贺小虎诡谲地笑了一下说用不着我掏钱。我认识一个大老板,他请我们。
贺小梅还在犹豫着,贺小虎把她拉到了一个门脸很大的饭店,而且还要了个包间。这让贺小梅很疑惑,更加疑惑的是,贺小虎屁股上像扎上草—样,老是站起来,到外面张望。
贺小梅断定贺小虎心里有鬼。
外面车响,让贺小梅近乎猜到什么的时候,贺金柱从车上下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兵和学生打扮的男孩儿。
贺小梅再脱身来不及。贺金柱指着贺小梅给张颖介绍说这是你姐贺小梅。张颖马上把手很大方地伸向贺小梅了你好,我是你妹张颖。贺小梅显得很局促,尽管站在一起,她明显要比张颖高出半个头,但心里却觉得很矮。她认为这样的握手太形式化了,这两只手基本上没什么必要握在一起。接着,贺小虎向贺小梅又介绍了贺武。贺武还是文绉绉的样子,动了动眼镜,不爱说话。
贺金柱主动坐在了贺小梅旁边。贺小梅想躲,试了试,感觉有些过,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没动。
贺金柱又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白酒。
贺小虎站起来给每个人斟酒,斟到贺小梅的酒杯时,贺金柱把酒杯夺了过来,他亲自给贺小梅倒满了酒。按老家规矩,长辈是不可能给晚辈倒酒的。就是朋友之间倒酒的时候,出于礼貌,被倒酒的人,也要把手扶在自己的酒杯上,以示对对方的尊敬和礼貌。贺梅知书达理,按说,这个酒的礼遇,她是不能心安理得承受的。她有些慌乱,手伸到酒杯的时候,有些哆嗦。哆嗦了一下,她把手拿回来了,接着又放了回去。贺金柱看来也有些激动,他把贺小梅的酒杯倒得太满了,酒从杯里溢了出来。
贺金柱端起酒杯,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说今天,我很高兴。你们姐弟四个,终于聚到了一块儿,这是我多年的愿望。还有,小梅就要毕业了,这是我们贺家的第一代大学生。为了祝贺她,为了我们一家的团聚,我们爷儿五个,共同干一杯!
贺金柱说完,一仰脖,把酒干了。贺小虎紧跟着也干了。张颖努了努力,干了三分之一。贺武跟张颖的动作差不多。贺小梅只在酒杯七抿了一下,就放下了。
服务小姐上了一道菜,是油焖大虾,颜色很鲜艳,香味也直冲鼻子。贺金柱用公用筷子率先给贺小梅夹了一只。贺小梅很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她没吃过,甚至没见过那东西,但她并没急着吃。而贺小虎和张颖,早就先下手为强了。张颖吃完一只,用手绢擦了擦嘴,对贺小梅说姐,我们今天是沾你的光,你怎么不吃呀?贺小梅知道她是在有意缓解气氛,她不相信,一个大军长的女儿没吃过油焖大虾,就看她那娴熟的吃法,也不像没吃过的样子。等贺金柱一再劝贺小梅吃的时候,她觉得没什么理由不吃了。她的动作有些拙笨,吃得很慢。贺武心不在焉的,一句话不说,吃也不怎么积极主动。
紧接着,小姐又上了红烧鳝鱼段儿、素炒海参等一系列平民百姓没见过的菜着。贺小梅想,看来贺大军长真是破费了。
张颖站起来,把杯举向贺小梅咱姐儿俩是第一次见面,但你能从农村考进高等学府,我很佩服你。来!咱姐儿俩千一杯。
贺小梅有些受感动,那杯酒,她喝了一大半。原来她是滴酒不沾的。
贺金柱连喝了几大杯之后,脸开始有些发红。他问贺小梅毕:业,你准备去哪儿?
贺小梅说回献州。
贺金柱说听说,学校不是要留你吗?
贺小虎说姐,想办法留在省城吧以后就没机会了。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贺小梅不说话。
贺金柱问贺小梅了为什么一定要回献州,说给我听听贺小梅把脸扭到一边去了,待了一会儿,说:为我娘。
贺金柱叹了口气,说小梅,我尊重你的选择。也理解你……他有些激动。他朝贺小虎、张颖、贺武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回避一下。
等屋里仅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贺金柱说:小梅,你离开省城之前,到家里认个门儿,行吗?
贺小梅摇了摇头。
贺金柱又叹了气,说小梅,我知道,你和你娘,包括小虎,都还一直恨着我。在你们面前,我永远是罪人。这些年,你们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也受不少委屈。
贺小梅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孽,说:你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说着,眼泪掉下来了。
贺金柱要给贺小梅擦汨,被拒绝贺金柱说:我知道,你一直不肯原谅我。当年让你当兵,你不来。你到畨城上大学,知道我在省城,也不跟我联系。古到现在,也不进家看看……
贺小梅把脸转过来,已是泪流满面了家?那是我的家吗?我为什么要去看看?跟你把话摊开吧。我认为,我娘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不幸的人。女人所能承受和不能承受的不幸,她都承受了。可这种不幸,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对她心灵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别说她不原谅你,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你!你虽然有过光荣的历史,也身居高位。但从人格和人性的意义上讲,你远不如我的母亲崇高和具有魅力。这一点儿,在我心目中,一辈子不会改变!
贺金柱低下了头,用手捂着脑门,脑门上渗着汗滴。
贺小梅在流泪,却没出声。手绢很快湿透了。
服务小姐进来续水,见这样的场面,很快又出去了。
贺金柱抬起头,没有勇气看贺小梅一眼小梅,你娘不原谅我,我理解。可我是你亲爹呀?多年了,我没听我的亲闺女,跟我叫一声爹,我这心里好受吗?啊?
贺小梅又把脸扭过去了对不起,我做不到,起码现在……
贺金柱眼里蓄满了泪水我等,我死活等……
那天吃完饭,就很晚了,等回到学校的时候,贺小梅发现自己的口袋里多了块钱。可以说,她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么多钱。她明白这钱的来历,尽管不知道是怎样到自己的兜里的。她捏着那一大沓钞票,又忍不住地大哭起来。
那一夜,贺小梅基本上没睡成觉。她除了哭,就是想爹和娘之间的一些事儿。自打记事儿,在娘的教育和影响下,她就开始恨自己的父亲。这种恨随着年龄的增长,有增无减。真正能从另一个角度去审视自己的父亲,是娘得了病之后。父亲的表现,还是带有忏悔性的。另外,从中也看到了,父亲这些年受到的精神的折磨和心灵的熬煎。尤其饭桌上见父亲眼睛里蓄满泪水,逼她叫声爹的时候,她也产生了侧隐之心。尽管那声爹没叫出口,何她心里已经开始淌泪。要不是及时离开那个环境,她也许会失态的……
睡不着觉,她就把台灯打开,拿出稿纸,给父亲写了封信。她觉得,这样做,对父亲也是一个态度。但抬头用的是贺军长。她认为眼下,还不能用父亲这两个字。那封信,写了撕,撕了写,折腾了几个来回,最后定稿是多字。那封信,她把自己的中文水平发挥得淋漓尽致。
毕业前,贺小梅还经历了一次心灵创伤。她与保持了一年多恋爱关系的男朋友断交那男朋友是她问班的同学,家是省城的。贺小梅毕业要回老家,两人的爱情面临着考验。贺小梅考验了他一下,他有些让贺小梅失望。贺小梅是聪明人,主动提出跟他分手,绝对不能等着让人家甩。她庆幸自己这些年,很珍重地保护了自己。仔细对比起来,这种创伤比母亲要轻得多。
上级派人跟贺金柱谈话,打算把他平调到军区任副参谋长。他的态度很坚决:不干了,离休。在部队正式撤销之前,他就给上级党委写了提前离休的报告。理由是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干不动早点退下来,养养身体。
贺金柱的离休报告得到了上级的批准。一夜之间,他由一军之长变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
接到离休命令的那天,贺金柱冲着太阳打了个很夸张的哈欠。
当天晚上,贺金柱睡了个好觉,第二犬破例起得很晚。起了床,张敏早就上班走了。他胡乱弄了些东西吃。吃完,收拾利索,就出了屋。
贺金柱围着小院转了起来,公务员正在浇花。他接过喷壶,很认真地浇起来。因为不得要领,弄了自己一身水。公务员把壶接过来,说:首长,我来吧。贺金柱在职的时候,从来不干这些杂七杂八的活儿,也懒得管一些不痛不痒的事儿。他一门心思抓大事儿,眼睛一睁,忙到熄灯,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办起事儿来,风风火火。向来没有看看花,看看草的工夫和雅兴。
按照军职干部的离休待遇,上级给他配了一辆车,留下了他原来的公务员。关于车,他坚决不要。不在职丫,还享受什么专车?用车的时候,要就行了呗。上级不同意,说这是你应该享受的待遇。后来,他说,那就把原来的车换掉,换台档次低一些的。冉就是把原来的号车牌子换掉,太扎眼。不在位了,还享受什么号?为这事儿,张敏跟他吵了一架。吵架的结果是,车牌子换了,而车并没换。
贺金柱离休,充分感到了什么叫无官一身轻,从来没有过的自在。而受不了的却是张敏。张敏感到意外,甚至愤怒和悲哀。她把贺金柱跟毛主席在一起的合影找出来,对贺金柱说:你拿上这些荣誉上北京。参加革命多年,在枪林弹雨里闯,掖着脑袋干,没有功劳也得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呀?末代军长就当到头儿了。凭你的能力,凭你的影响,怎么也得干到大区副职吧?
贺金柱不理她,反正自己觉得挺自在。
张敏想制造一个机会,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跟贺金柱吵一架,起码要吵到当年贺金柱想把魏淑兰接到家里来的那个效果。那一次充分展示了双方的吵架水平,相互之间的老底,每个人的疼处,都痛快淋漓一览无余地揭了出来。可以说揭得血淋淋的。那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暴吵。暴吵之后是冷战,冷战之后是心照不宣的平淡。这次,贺金柱的离休,使张敏再也无法平淡下去了。在这之前,她听到的是,贺金柱提升或平调到其他部队任职的说法,上级找贺金柱谈话,她也知道一些内幕。但万没想到,是贺金柱自己给官儿不当,主动要求离休的。
贺金柱不跟她吵,找不到对手,张敏就没事儿找事儿。一会儿训司机,一会儿骂公务员,弄得那两兵,谁也不敢见她。可一见不着,她就打电话找。找回来接着训,挖苦起人来眼睛都不眨。那两兵谁也不敢言声。有一回,贺金柱听不下去了,站出来干涉了那是给我配的兵,不是伺候你的。你一个家属,凭什么说训就训?
张敏终子把贺金柱引上了吵架的轨道,当然情绪来得很快了什么家属不家属?让别人一听,好像我是农村的随军家属似的?
贺金柱离休,充分感到了什么叫无官一身轻,从来没有过的自在。
贺金柱说是啊,既然你也是有身份的人,那就更小应该张嘴就训人了。兵也有兵的尊严。
张敏说我心里憋得慌!
贺金柱对两个兵说这儿没你们的事儿了,你们出去玩儿会儿吧。两个兵出了屋,贺金柱对张敏说有火冲我来,十吗冲着兵太?张敏说好吧,我就冲着你来。其实,我就是冲着你来的!我问你,你主动提出离休,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贺金柱说:是我离休,为什么要征求你的意见?
张敏说;因为你是我丈夫!
贺金柱说:你这么激动,我看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张敏说为我?
贺金柱说对,还是鸠山说的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是眼看着自己首长夫人的桂冠没有了,心理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