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看了孔老师一眼,他看到阳光穿过被风舞动的树叶把孔老师的脸打得花花搭搭的。
校长说,别害怕,说,打着哪了?
红旗说,****,打着****了。说着,他学着东方也往自己的裆里捞摸了一下又说,就这,孔老师说这是生殖器。
校长说,好了好了。
校长刚五十出头,可已经谢了顶,还长着个酒糟鼻子。校长用手掌擦了下头上的汗对身边的男老师说,你去喊一下刘主任。校长说完又对身边的红旗说,你回去把东方他爹叫来。那个遥远的下午,红旗像—条狗穿过洒满焦毒阳光的街道,他一路小跑,汗水湿透了他的汗衫和裤衩,当他来到东方家里的时候,孙老成正在他家的树阴里睡觉。树阴已经慢慢地离开他,树冠边缘花花搭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这使红旗想起了那个站在教室门口树阴下不知所措的孔老师。红旗蹲下来朝孙老成喊,咳,醒醒。孙老成迷迷糊糊地看了红旗一眼说,去去去。孙老成一翻身,给了红旗一个宽厚的脊梁,那个脊梁上印满了苇席的花纹。红旗用手推了他一下,说,咳,东方被人打着了。孙老成一下从席子上坐起来,他擦了—把头上的汗,惺忪的眼睛里充满了红丝,他说,谁打着东方了?
红旗说,俺老师。
孙老成说,恁老师,哪个老师?
孔老师。
孔祥礼的闺女?
红旗说是哩,打着他的****了。红旗站起来朝裆里捞摸了—下说,就这,哭得像杀猪—样。
孙老成不再说话,他从席子上站起来穿上鞋子就往外走,红旗小跑着跟在他的后面,他看到孙老成的脚荡起了一路的白尘,当他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孙老成已经穿过了空荡荡的操场。有人说,孙东方他爹来了。可孙老成谁也不理,他拨开人群走进教室,来到还躺在地上的东方身边说,别哭,打着哪啦?
东方停住了哭嚎,他对他爹说,****。
孙老成回过头来看着身边的几个老师说,恁就这样看着他躺在地上?
校长说,谁敢拉,谁拉他骂谁。
孙老成用脚踢了一下东方说,起来。东方就乖乖地提着裤子从地上爬起来,孙老成一把扯住了他的裤子,说,别穿,叫我看看。孙东方光着下身站在那里,他的****现在变得又红又肿。
孙老成说,尿,尿个试试。
东方说,疼,尿不出来。
孙老成回头对校长说,孔祥礼的闺女哩?
校长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孙老成说,有啥好说的,她把俺的****打坏了!****坏了就成了废人了,他成了废人了我就绝户了!这是小事?断子绝孙呀,放到你身上试试……孙老成突然止住了,他看到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看到那个人就把要说的话止住了。他说,刘主任,你来得正好,你看,俺东方的****被老师打坏了。
刘主任却不理他,而是拉着孙老成走到讲台上,他一脸严肃地说,你给我念念这首诗。
孙老成看了一遍那首打油诗说,我念这干啥?我又不是跑到这儿给你念诗的,我是来看我儿的,俺东方的****被打坏了。
刘主任说,你儿子的****有多重要?我问你,谁是我们的红司令?
红司令?孙老成说,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
对呀,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可你看看这上面写的诗,报告司令官,没有裤子穿,穿个小裤衩,露着小****。我问你孙老成,你没有裤子穿吗?你的裤衩露着****吗?我们是人民公社,我们是社会主义,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你却说没有裤子穿,你这不是反对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吗?你是反革命你知不知道?就这就能判你个十年八年的!
孙老成急了,他说,我啥时候说了?
刘主任说,你没说?这首诗是不是你儿子写的?刚才我就是去对笔迹去了。你儿子在黑板上写这种反动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是谁教的?是你!
孙老成的脸色变得猪肝一样,他说,咋是我?俺东方的****被打坏了,你咋把这事儿歪到我头上?
刘主任厉声地说,歪?他伸手拿起那根教鞭指着黑板上的诗说,这是歪吗?这是事实,铁证如山!
这时校长走过来说,好了好了,孙老成,你先回去给孩子看病吧,这事以后再说。校长说完就推着孙老成往外走,他回头问孙东方,你管走吗?
孙东方说,不管走。
校长说,那就让你爹背着吧。老成,赶紧回去给孩子看病。孙老成回头看了刘群—眼,又看了校长一眼,就回过身半蹲在地上,让儿子趴在背上,他背着他儿子穿过操场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在后来的十多天里,孙东方一直没有去上学,校长到他家看过两次,孔老师她爹孔祥礼也抱着两个大西瓜去看过。孙东方先是尿了几天血,后来那****就渐渐地消肿了,孙老成也没有再去找事儿,关于那首反动的打油诗刘主任也没有再去追究,有关****的事件好像已经风平浪静了,可是等到这年的暑假,也就是工农兵大学生推荐政审的时候,这件事儿又突然闹大起来。孔祥礼的女儿孔英被大队里推荐上大学,表也早已填好了,这回是上边的干部下来搞政审,政审也完了,这天搞政审的干部由大队革委会主任刘群陪着在孔祥礼家吃饭,菜刚摆到桌子上,孙老成就领着他的儿子孙东方进来了。那一天镇上的好多人都跟在孙老成的后面,孙老成一边在街走一边对看到他的人打招呼。孙老成说,我要到孔祥礼家去,他闺女把俺东方的****打坏了。孙老成就这样领着他的儿子走进了孔祥礼家,孔祥礼从凳子上站起来说,老成,你来了。
孙老成说,你闺女哩?
孔祥礼说,在厨房里帮她妈做饭,我今天有客,正好你来陪吧。
孙老成说,我不是来陪客哩,你叫孔英出来。
刘群厉声地说,孙老成,你想弄啥?
可是孙老成不理他,仍旧对孔祥礼说,我不是来陪客的,你叫孔英过来。
孔祥礼无奈,就朝屋里喊一声,孔英就走出来。孙老成看看孔祥礼,又看看孔英,最后他看着刘群和那两个政审干部,对东方说,把裤子脱下来。
孙东方就把裤子脱下来,孙老成指着东方两腿之间那根软软的垂着的****说,拨弄拨弄。东方就用手去拨弄他的小****,可是拨弄了半天那根****也没有硬起来,仍旧软踏踏的,像一根霜打的黄瓜。
孙老成说,这恁都看见了吧?咋弄都硬不起来,硬不起来****就坏了,****坏了他人就废了。我就这一个儿子,他人废了我还有啥熬头?
刘群叭地—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孙老成喝道,孙老成,你反了!
孙老成不慌不忙地说,你使恁大劲干啥?我又不是来找你说话。
刘群说,不准你在这里闹事。
孙老成说,你不就是主任吗?主任就不让群众说话了?我知道你恨俺东方,东方看见你跟……说到这儿孙老成把话止住了,他看着那两个政审干部说,今天我是来给这两位领导来反映情况的。
刘群说,你反映个啥……
那个年龄大些的政审干部伸手拦住了刘群,他对孙老成说,说,你把话说完。
孙老成说,我不说,叫俺东方说。
政审干部看着东方说,你说,你看见啥了?
东方指着孔英说,我看见她跟刘群在大队部里脱了裤子睡觉,我们好几个都看见了,新村,河水,新社,还有跃进,我们都看见了。
刘群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铁青,他伸手指着孙老成说,孙老成,这话是你教的,我可是革委会主任,你诬陷我,你今儿个不把事给我说清楚,我抓你的阶级斗争!说完他谁也不理,持着—脸横肉拨开人群走了。
镇上的人很快就把消息传开了,人们都等着看孙老成游街,可是一直等到秋天,也没见有动静。镇上和别村被推荐上学的青年都走了,只有孔英没有接到通知,孔家的人知道这事儿坏在孙老成手里。孔英和刘群的事儿一传开,孔英也没脸到学校去,也不去队里上工,—个大闺女整天在家里捂着。孔祥礼觉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于是就跟老婆说,找个婆家嫁出去吧。接着就找媒人说了一个远道的人家。好在男方那边有孔英的一个表姐在,知根知底,小伙子在内蒙古当兵,听说已经提了干,将来孔英还可以去做随军家属。他们之间互相寄了—回照片,这事儿就定了。孔祥礼两口子出了一口长气,和男方商定结婚的日子定在农历十月十二。那天男方来接孔英的马车上午九点就来到了镇上。孔家的人正忙着往马车上装嫁妆,谁知这个时候孙老成领着他的儿子又出现在孔家的大门前。孔祥礼—看见孙老成腿就发抖。孔祥礼说,你来了?
孙老成说,我来了。孙老成对来迎亲的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说,他闺女把俺儿子的****打坏了。东方这回没等他爹命令就把裤子脱了下来,用手拨动着他的****。孙老成指着东方的****说,你们看,这软的还像个****吗?给他喂食也吃不成了,这****无论咋弄都硬不起来,硬不起来****就坏了,****坏了人就废了,你说是不是?
孔祥礼颤抖着声音说,那你说咋弄吧?
孙老成说,咋弄?我把他交给你了。
孔祥礼说,你交给我咋弄?
孙老成说,你不是有闺女吗?她把俺的****打坏了,你再让她给俺治好。
孔祥礼哆嗦着说,咋个治法?
孙老成说,让她跟俺儿睡觉,给他暖,让****放到那里面暖。
孔祥礼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血色,他指着孙老成说,你……你欺负人!
孙老成说,我咋欺负你了?我都断子绝孙了,让你闺女给俺儿睡一觉就算欺负你了?
他们正说着,刘群拨开人群走过来,他指着孙老成说,孙老成,人家这可是军婚,破坏军婚犯法你知道吗?
孙老成说,我咋破坏军婚了?
刘群说,你这是干啥?
孙老成说,我让他来给俺儿子看****。
刘群骂到,****鸡巴,****长到你嘴上了!他对身后的几个民兵说,给我抓起来,游街!
还没有等孙老成明白过来,几个民兵上来就把他扭住了。刘群说,妈那个X,把他的衣裳扒光,光留个裤头。几个民兵按照刘群的命令做了,刘群看了还觉得不解恨,又找了—把剪刀把孙老成的裤头捅了一个口子,让孙老成那丑陋不堪的一嘟噜都露在了外边,刘群一边剪一边恶狠狠地说,我叫你张口合口****!刘群说完一扬手说,游街!
一个民兵说,这个小坏蛋呢?
刘群说,带上,一块儿游!
那个秋末的上午,孙老成父子脖子里一人挂一块写有现行反革命的纸牌子冻得哆哆嗦嗦地在大街上走着,他们每人只穿了一件裤头,而且还露着****,他们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钢枪的民兵,那—天是农历十月十二。农历十月十二是孔祥礼的闺女孔英结婚的日子,可是等那群人押着孙老成父子去游街之后,孔家的人却不见了孔英的影子。那几个前来迎亲的人一直等到下午五点钟,也没有见着孔家的人把孔英找回来,他们只好又把嫁妆卸下来,赶着一辆空车回去了。孔祥礼的老婆双手抓着脚脖子坐在西斜的阳光里哭泣,从大街上走过的人没有一个能把她劝下来。
到了傍晚的时候,围看的人看到渔夫老鳖一路小跑颠过来,他惊恐的表情被红色的霞光所笼罩。他跑到孔祥礼的身边气喘嘘嘘地说,不……不好了……小英……
人们跟着渔夫老鳖来到了镇子西边的河道里,在河道里那片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芦苇丛中,人们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孔英,她的脸色苍白,有血从她的左手腕上流出来,那血已经流得没有—点力气,就像一丝洒在河道里的灰红色的霞光。
后来呢?有人问到。
死了。红旗看一眼刚刚走过去的东方,小声对他身边的那个持着温州口音的女孩说,她死了。
女孩放下手中老大的裁剪刀,喃喃地叫道,就没有救活吗?
没有。红旗—边用鸡毛掸子扫着布匹一边说,当天就死了。
女孩说,那个孙老成呢?
判了,十年。十年没到头他就死在劳改农场里了。
女孩指着东方的背影说,他结婚了吗?
没有。红旗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天色,说,真快,又该收摊儿了。
说完,红旗回头去看推着烤红薯车子的东方,东方的后背已经有些驼了。红旗一个喝闪打得两眼泪水,在泪水里东方的身影有些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能听到东方卖红薯的吆喝声很清晰地从街道那边传过来,那声音就仿佛在他身边,这红旗再次想起多年前那个阳光焦毒的上午,他和东方在教室的黑板上写顺口溜和打油诗的情景。
1996年11月作。
载《时代文学》1999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