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车站上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尽管在不安之中,货场里瑰丽的景象仍然给我留下了神秘的印记,可是在后来,在我拼命地干活的时候,那神秘却再也找不到,那时我的记忆里只有毒辣的太阳,只有永远卸不完的煤,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在那儿不停地挥动着铁锨。
当我懵懵懂懂离开货场回到那个小饭铺的时候,堂哥,大刚还有大刚的兄弟小刚他们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这突兀的变化使我的腿不住地打颤,我看到他们几个人正在那家小饭铺里吃饭,我再也按捺不住嘶哑着声音叫起来,俺哥——
他们一同停下来,拿眼睛望着我。还是小刚眼尖,他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同窗好友,他说,公社,是公社。
堂哥咦了一声站起来,他迎着我说,你咋来了?
大刚也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吃饭没有?来,一块儿吃饭。
我说,恁吃恁吃,我吃罢了,也是在这儿吃的。
堂哥说,真哩?
真哩。说着,我就拉过来一条凳子,在大刚身边坐下来。大刚说,家里好吗?
好,都好。
大刚说,地里的庄稼咋样?
好,玉米已经腰深了,豆子、芝麻都好,恁家那块红薯才好哩,秧子早已盖严地了。
堂哥盯着我看,他说,你的嘴咋弄的了?
他们都不言语了,停住咀嚼一起看我,我用手摸了摸鼻子和嘴,那里还麻麻的,我说,还有血吗?我想对堂哥说,有人打我。可是我没说,我说了一准又会找麻烦,我知道堂哥的脾气。我说,刚才去找恁,不小心摔倒了。他们就不言语,各自把碗里的饭底呼呼噜噜地收拾干净。堂哥站起来对那妇女说,哎,嫂子,记着,明个就开工资哩。
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又说,再拿盒烟。
那个姑娘说,啥牌哩?
中原的。
我说,哥,我这里有钱。说着,就去小兜里掏钱,却被堂哥拦住了。堂哥接过烟对小雪说,记着。说完,我们就一起走过小桥,然后穿过公路,我跟着他们朝丁字路口东北方向的夹角里走。我们一同穿过路沟,走不到二十米,就进了一间房子。房子不大,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五平方米,地上乱糟糟地用麦秸打了地铺,墙上嘟嘟噜噜地挂满了东西。后来我才知道,这间红色的小房子是人家菜农看菜用的,现在菜地被工厂占了,这房子就租给了这些前来挣大钱的乡下人。再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堂哥和人家恶战了一场,才争夺到这间小房子的居住权的。但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在那间屋子里,我竟看到了那个络腮胡子。那个鳖孙,他和堂哥住在一间屋子里会不知道堂哥?那个时候,络腮胡子正夹着一领凉席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他还不怀好意地盯了我一眼。我心里咯噔一下沉重了,我的脸上又像挨了一拳,突然间,我感觉到这儿到处充满着危机。堂哥回头看着我说,你没拿东西?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的提包……
我呆呆地看着堂哥。堂哥似乎明白了,他没再问下去,弯腰从铺上拿起一领凉席走到我的身边,伸手拽我一下,我就跟着堂哥走出去。在我适应外边光线的这段时间里,我的脑海里始终晃动着那个破旧的绿提包。后来我看到四五个汉子躺在了屋前的空地上,有的已经发出呼呼的鼾声。堂哥把席子铺在大刚的外侧,对我说,你先歇着,我出去一趟。堂哥说完就走了,他那瘦长的身子一晃就消失在黑暗里去了。
我在大刚的身边坐了下来,大刚已经躺在了席子上。大刚说,****奶奶,累死我了。那个时候小刚已经睡着了,有许多蚊子在他的上面嗡嗡地飞叫,白天里的燥热开始慢慢地降下来,有凉风从公路那边吹过来,丁字路口的那盏灯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初来到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在我的身后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可当时我还满怀忧心全然不知。我想对大刚说,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我才说,俺哥弄啥去了?
跑你的事儿去了。
跑我的事儿?
不跑你咋去上班?
我****娘,咋还有这些道道,这掏笨劲的活儿也不是谁想干谁就干的呀?那个时候我心里就十分感激堂哥,到底是一个爷的堂兄弟,知道亲。那天晚上堂哥出去大约有一个钟头才回来,哥说,齐了,都说好了。他手里提着一把老大的铁锨对我说,给你买的,八块。兄弟,没这家伙不中。正好有个伙计回家,我就把他的铁锨买回来了,要不是,就麻烦了。
我说,哥,钱给你吧?
慌啥,回来再讲。说完,我们就不再言语,迟一会儿堂哥小声说,我寄的钱你嫂子收到没有?
收到了,一百是不?
是哩,一百。我信上说让她好好地放着,等一点一点地积多了,将来好翻修房子。
嫂子是个过日子人,不会乱花。堂嫂比堂哥小八九岁哩,换亲过来的,她那粉嫩的小脸和堂哥站在一起就像父女俩。食堂,你听这名就知道他是五八年的产物,有三十好几了,你再看看他那脸,你就会知道他出生时要有多糟糕就有多糟糕,但是我没见过,只听妈讲过,妈说,那时还没有你。我说,那我呢?妈说,你还在爪哇国。爪哇国?那时候爪哇国对我是个谜。现在我当然明白了,那个时候爹和妈还没有结婚哩,有了我那才叫怪哩,这事真不能细想,这熊人,真****奇怪。堂哥不再说话,他躺在席子上仰脸望着天,天上有许许多多的星星。我想那个时候堂哥一准就想起了家,想起了秋兰嫂。过了一会儿堂哥又小声地说,公社。
嗯。
提包里东西多不多?
不多。我又说,俺嫂子叫我给你捎的裤头也在里面。
算了,丢了算了。堂哥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心里别那个,听见没有。东西是身外之物。
食堂说完翻了一个身,接着他说,睡吧,明儿还要干活哩。
我突然坐起来趴到堂哥的耳边说,那个胡子是哪里人?
太康哩,咋啦?
他不认识你?
咋不认识,认识。
那今个我在饭铺里问他,他咋说不认识你?
堂哥一下坐起来,看着我说,真哩?
真的。
装龟孙哩!堂哥骂了一句。他朝对过看看,那里一片的静,只有鼾声,只有蚊子的嗡叫声。过了一会儿堂哥说,睡吧,明儿再讲。堂哥说罢就躺平了,我也重新躺下来,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公路上不断地有汽车驶过,汽车的响声在这个陌生的黑夜里更加刺耳。我侧着身,看到公路对过小饭铺里的母女正在封火收拾东西,小雪细腰丰臀扭来扭去,再后来那里的灯就熄灭了。过了好久,我才糊糊涂涂地睡着了。
五
我被堂哥叫醒的时候,天刚麻麻亮,那个时候,小屋前面的那片空地上已是乱哄哄的。大刚正掂着家伙在不远处哗哗地撒尿,有的人已经扛着铁锨往公路那边走。堂哥把那把已经属于我的铁锨递到我的手里说,快点。
在我们离开小屋的时候,胡子那帮人已经走上了公路,大刚赶上来对堂哥说,这几个龟孙,今儿别是卸沙子呀?
好活儿能轮到他?
那不敢说,小头个鳖孙是喂不熟的狗。大刚边走边回过头来对堂哥说,昨天上午吃饭时你见胡子了吗?没有吧,这个龟孙拉着小头个鳖孙喝去了。
他喝还能咋着,能顶着我和小头的关系?堂哥说。
大刚说,那你可得招呼点,出门在外,谁知道谁长着啥心。
他们都不再言语,只听脚步沙沙地响。这会儿公路上特别的静,小雪她娘俩还没有起来,我们在晨曦里越过路沟,上了公路,又往北走了一阵,又往西就拐进了货场。货场里有一道道的铁轨,铁轨上仍站着一列列车皮。我跟着堂哥他们来到一列车皮前,看到走在前面的胡子那帮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一直走到车皮的尽头一转就消失了。大刚说,咋样,看看我说的咋样,到底卸沙子去了!
他们就一齐蹲下来,透过车轮的空隙朝西边望。我也蹲下来,可只看到几条裤腿在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晃动着,他们翻过一道铁轨,又翻过一道铁轨。堂哥站起来恶狠狠地骂,这个鳖孙家儿!
我不知道堂哥是骂胡子还是骂小头。我不知道小头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这卸沙子和卸煤有什么区别。后来我才知道了,小头是个工头儿,专门去货场联运室里领活。他已经在这儿干了十几年了,起初他也是个掏苦力的乡下人,可这个鳖孙贼精,眼下他已混得人模狗样的啦,他把货场里的领导调度会计什么的全都买通了,这个货场里他说停谁的活就能停谁的活儿,他派给你啥活儿,你就得干啥活儿,来这里的乡下人没有一个不给他笑脸的。出门在外,能忍就忍了,能有活干就中,可堂哥却恶狠狠地骂,这个鳖孙家儿!不知道他是骂胡子还是骂小头。他走到一节车皮前恶狠狠地用铁锨砸贯钉,大刚也过去帮他。看着贯钉退掉了,就听哗啦一声,车皮上的门倒下来,就有黑色的煤像流水一样淌下来。堂哥说,公社,你就卸这节。而后他又说,看见没有,把靠这边的门都打开,然后再卸。使劲往外撂,别埋住了铁轨。说完,他们就各自走到一节车皮前,去干自己的了。
我学着堂哥他们的样子,笨手笨脚地打车门儿,可是等我打开另几扇车厢时,他们已经卸下一大堆煤了,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听嚓——铁锨顺着车厢皮吃进煤里的声音,随后就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飞出来,等去看时,那铁锨已经不见了,又只听嚓——仍是铁锨顺着车厢吃进煤里的声音,我看着黑色的煤尘腾起来,腾起来,渐渐地弥漫了清新的空间。我还没有上去车厢,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我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爬上车厢,使劲握了握手指,昨天的疲劳就在那叭——叭——骨节的声响中逃遁了。后来,在那个寂静的黑夜里,当我坐在横躺在公路边的堂哥身边回忆这天往事的时候,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我是怎样爬上那节车厢的,我也记不起来我用了多长的时候才把那六十吨煤一锨一锨地卸下来的,在我的感觉里,只有焦毒的太阳,只有在阳光里弥漫的黑色煤尘。那煤尘在我的周围荡来荡去,就像家乡里黄昏时分围在头上打转的蚊子。煤尘不声不响地落在我的脸上、皮肤上,把我一点一点的染黑,从身体里流淌出来的汗水又把我的身上冲出一道道的花纹来。汗水像小溪一样潺潺地流出来,太阳像榨油机一样榨着我肌肉里的水分。那个时候,我只想喝水,水,我渴呀……在我后来的想像里,头顶上漂浮着那轮焦毒太阳的是浑沌的,我在那个浑沌的上午不知跳下车厢跑到货场边上的水管里喝了多少次水,那水咕咕噜噜地通过我的喉咙灌进我的肚子里,后来,我突然想起来那天上午我没有撒过一泡尿,那些水全都化作汗水从我周身的汗孔里流出来了。
当我把那节六十吨重的车皮打扫干净的时候,堂哥他们每个人已经卸了两个车皮,乖乖,两个车皮!整整比我的多了一倍。等我去寻找他们的时候,他们个个都像黑熊似地躺在货场仓库出厦的阴凉里。我看看他们,他们看看我。我们只有眼睛是红的,只有牙齿是白的。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都静静地躺在那里,个个累得像条死狗。我也在高高的货台上躺下来,我看到了天。淡蓝色的天空上没有一片云彩,没有一只飞翔的小鸟,没有一丝凉爽的风。我突然想起了家,这个时候,要是能在颍河里洗澡,那该是多么痛快呀。我像一只鸭子在水里畅游着,然后坐在河岸上的柳阴里,看着白色和黄色的蝴蝶在绿色的草滩上飞舞,听头顶上的知了唱歌,看远处河道里小渔船悠悠地荡,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在绿草地上,在柳树阴下躺着睡一觉,然后在远处飘过来的歌声里,在对岸姑娘们的洗衣声中安然地进入梦乡。家,我的乐园。可是爹说,没出息,这个熊家有啥想头!嗯?
是的,那个家没啥守头,我不愿意日日地面对黄土背对青天在寂寞的田野里劳作,如果那样过一辈子,即使我饿不死可又有什么出息?于是,我就在一个个晚上编织着自己美丽的梦想,我要到外边的世界里去闯一闯,外边那些我不知的世界对我有着巨大的诱惑力。现在我来了,可是那美丽的梦境不见了,我所面对的只有劳累,只有饥渴,只有炽热的太阳。
你看,他们来了。
我坐起来,顺着大刚的眼光看去,胡子他们也个个筋疲力尽,他们越过一道又一道铁轨朝这边走过来。他们身上尽管也是臭汗淋漓,可是他们身上没有煤尘。我突然明白,卸煤和卸沙的差别大概就在这里吧,这就是堂哥和大刚说的好活与赖活的区别吧。
胡子他们一群渐渐地走近了,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看到胡子朝这里看一眼,那眼神里充杂着几分得意。我听见堂哥的手指握得咯叭咯叭响,堂哥骂道,妈那个×!
在堂哥的骂声里,我不由得摸了一下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霍霍地跳疼两下,昨天晚上打我的那个黑影在我的脑海里跳一下,又失踪了。我想,打我的那个人肯定就在他们几个当中!我木呆地望着胡子他们的身影,在晃动着的地气里渐渐地单薄起来,他们像几只草狼渐渐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