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雾下得真是奇怪,在臭的经验里,冬天里是很少起雾的。臭立在门口,看见眼前的一切都被雾笼罩了,如同云烟的雾丝在臭的面前轻轻地飘浮着,水底的海草一样在他的眼前晃动。这样的景象,让臭不能分辨自己是在睡梦中还是在现实里。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异常的清冷。臭愣了一下,肚里的东西又催促着他往西边的厕所里走。在臭来到厕所的时候,他听到有一种熟悉的机器声从雾气里渐渐地响起来,那声音随着雾丝音乐一样在他眼前飘动着。那越来越响的机器声来到他家门口时突然消失了,接着,臭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涌到他家的院子里。臭急忙提起裤子钻到猪窝里,猪窝里已经没有猪,臭趴在猪窝墙壁上的一个小洞朝外张望。可是,浓重的雾如同蒸腾的水汽遮住了他的视线,臭只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接着,臭听到了爹的喊叫声:“弄啥,恁弄啥?”
一个男人说:“弄啥?你说弄啥?”
“别拧胳膊也,咦——”爹喊叫着:“我的娘也——”
“这个布袋是不是你的?”
“我没这样的袋子。”
“没有,还不老实!”
“咦——”爹又喊叫起来:“我的娘也——”
“吴殿臣是不是你?这布袋上写着呢!”
娘说:“就是俺的布袋,恁也不能捆人呀?”
“捆是轻的,你知道吗,破坏公路,还要判刑!”
娘就哭喊起来:“我的天呀,没法活了——”
一个陌生男人恶狠狠地说:“走!”
娘扑上去护爹,却被人推开了。杂乱的脚步声朝外边涌去,随着,机器声又从雾气里响起来,渐渐地远了。臭从猪窝钻出来,走到院子里。臭看到娘坐在潮湿的冻地上,手握着脚脖子哭嚎,一条透明的鼻涕从娘的嘴上垂下来。
臭来到村街上,村街上残留着三轮摩托刚刚留下的车印子。有几个村人匆匆从臭的身边经过,可是臭没有看清他们都是谁。那些人走到他家的院子里去劝娘。臭抬起头来,眼前的树和房屋如同梦境,一切都和往日不同,臭很想置身到这如梦一样的景象里去。臭一步步朝前走,朦胧的房屋和树却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替代那些的是一片灰白。在白色的笼罩下,脚下的土地和麦苗都失去了本有的面目。臭沿着一条田埂往前走,走了一阵停下来,这才发现四周都是一样的灰白,在他的视线之内,臭找不到一样可注明方位的东西,一棵树或一个柴禾垛。
臭迷失了方向。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就像一条小船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臭急切地想看到岸,一道黄土之岸,可是,那岸始终不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臭的胸口开始发闷,焦躁的情绪挤压着他的胸膛,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想把自己的胸膛撕裂。臭开始在田野上奔走,像一条疯狗去寻找他要发泄的目标。在臭精疲力竭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黄色的土堆,那是一座坟。臭来到坟前,从被雾气打湿的炮纸和火纸灰黑的残骸里,臭认出了这是他大爷的坟。一看到这坟,臭胸中的仇恨就岩浆一样地喷发出来,臭跳起来,朝大爷的坟头又是踢又是踹,黄土从臭的脚下飞溅出去,他一边踢一边恶狠狠地喊叫着:“我叫你!我叫你!”
坟头在臭猛烈的袭击下渐渐矮小下去,冰冻的泥土成块成块地横躺在坟头的周围,可是臭还在一脚一脚地踢,直到他累得抬不动脚。臭站在那里,双腿颤抖不止。
就在这个时候,臭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淡黄色的毛茸茸的圆球,那淡黄色的圆球飞快地在雾气中走动着。臭入神地看着那个毛茸茸的圆球,那圆球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注视着他,暗黄色的光泽在臭的脸上滑动着,臭久久地立在那里,任凭那光泽的抚摩。有一会儿臭突然他明白过来,那个毛茸茸的东西就是太阳。
太阳终于驱散了大雾,那座灰色的村庄又真实地呈现在臭的眼前。
臭从梦的情景里醒过来。苍天灰茫茫的一片急促地朝远处逃离,在远处不幸跌倒了,天空哀丧地伏身于大地之上。村道上空无一人,臭不知道这会儿村里人都在干什么。一头黑色的猪逃出监禁它的栅栏,在开始解冻的土路上哼叫着走过。一只红公鸡发晕地在矮墙上鸣叫着。雾气化成的水珠从头顶的树枝上滴落下来,这使臭恍如隔世。
臭游魂一样走进家门。院子里化冻的土地水汪汪地映射着太阳的光芒,仿佛一面破碎的镜子。家门敞开着,屋里灰灰的一片,这使站在泥泞中的臭一时没有看到后墙。臭走到门口站住了,眼睛逐渐适应了屋中的光线。屋里没有娘。屋里没有粪堆。屋子里没有人。臭看到父亲坐过的小凳子不知被谁踢翻了,父亲没有裹完的炸药仍旧放在一只红色的瓦盆里,父亲裹好的摔炮整齐地排在小竹筐里。在幻觉里,臭听到了父亲的咳嗽声。
臭迟疑着,最后他走过去,把那只小凳子扶正,然后坐下来。臭拿起一张父亲裁好的纸条看着,他发现那纸条是用小弟的课本撕成的。臭坐在那里犹豫着,最后他拿起药盆里的小木勺,挖了一勺放到纸上,臭开始学着爹的样子裹摔炮。爹从来没有让他裹过,可是他一次次地立在爹的身边,他把爹的每一个动作都默记在心。臭在不知不觉之中裹好了一个,而且动作是那样的熟练。这种不练而就的本领使臭产生了兴趣,臭一次一次地演习着裹摔炮的操作过程。时间在臭的身边一分一秒地走掉,臭看到他脚前的小筐子渐渐地被他裹好的摔炮塞满了。由于全神贯注,臭没有听到有一双踏着泥泞的脚自远而近来到了他家的院子里,最后在他家的门口停住了。那个人的身子挡住了屋外的光线,光线的变化使臭从专注里醒过来。臭抬起头,看到门洞里站着一个黑影。
黑影说:“你娘哩?”
臭说:“不知道。”
那黑影迟疑了一会,然后走过来在臭的对面坐了下来。西斜的阳光从门洞里射过来,照在他那双沾满黄色烂泥的草鞋上,接着,臭看清了那个人的真实面目。
“你没有去看你爹?”
“没有。”
“你爹在镇上游街了。”
那个人的话像针刺了臭一下,他抬头看着那个人。
“哎——”那人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刚才土屯来人了,人家都知道了。”
“知道啥了?”
“这孩子,你说知道啥了?你爹游街。人家不愿意了。”
“啥不愿意了?”
“这孩子,今儿咋啦?你的婚事,人家不愿意了。”
臭噌的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对那人吼道:“她敢!”
“人家有啥不敢?”
那人站起来,走到门外站住然后回过头来又说:“你娘回来了,给她说一声。”
臭没有回答他,臭攥着拳头立在那里,看着那个人走出他家的院门。臭久久地攥着拳头站着,直到他的手哆嗦起来。臭慢慢地在板凳上坐下来,他身上的骨架仿佛散了一般。臭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娘驼着背袖着手出现在门前,臭看到娘身后跟着磨墩。臭看着他们先后走进屋里,娘对磨墩说:“坐,恁哥。”
磨墩就在另一只凳子上坐下来,他说:“你跟臭商量商量,这事咋办?”
娘说:“我上哪去弄二百块钱?”
磨墩说:“没钱俺叔就回不来。”
娘说:“求你啦,恁哥,求你再去说说情。”
“哎——”磨墩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我再去试试吧。”
磨墩说完就往外走。娘站起来往外送,臭跟在娘后面也来到院子里。臭看到磨墩走到院门前停住了,他回头看着娘说:“这钱省不了。”
娘说:“恁哥,求你了。”
磨墩看上去有些无奈,他看了臭一眼。臭看懂了,磨墩的眼神里有些幸灾乐祸,臭站在那里,愤愤地看着磨墩走出他家的院门。也就这个时候,臭看到了西边天空上那片红色的霞光,臭被那片红色的霞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说:“娘,你看。”
娘也愣在那里,太阳就像一炉熊熊燃烧的炭火,在沉落的时候把她神秘的光彩施放出来,大地被那炭火烤得焦赭一片,远远看去就像升腾着一股烟气。臭听到有一种声音从那血色的云朵里发出来,在整个西天里漫荡,那声音说:“裹吧。”娘说:“裹吧。”娘说着,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只有这摔炮能救你爹了。”
臭看着娘的背影消失在门洞里,屋里的光线已经开始发暗。西天里的那片血色的云彩像注了水,那光从天空里流淌下来,把西边大爷家遗留的黑色山墙覆盖了。
黄昏悄悄而至,接着,黑夜就降临了。臭坐在娘的身边用细麻绳捆着摔炮,他要把裹好的摔炮二十支捆成一捆,由于精神恍惚,一捆摔炮臭数几次都数不准。臭只好停下来,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粪堆,不知为什么,在昏黄的光线里,粪堆的脸色却一片灰白,臭拿着摔炮的手不由得哆嗦起来。臭想止住哆嗦的手,可是他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个人跑进院子里来。臭放下手里的摔炮,还没等他站起来,爹就出现在门洞里。爹急促地喘着气,他说:“快……快……装……炮……”
娘站起来说:“他们放你出来了?”
“我跳厕所……跑回来的。”爹捂着自己的胸口说,“他们……明儿要来……搜炮哩……都搜……挨家挨户……”
娘说:“那咋弄?”
“装车。”爹慢慢地缓过气来,爹对娘说:“我这就走。去,你赶紧给我和面烙几个馍。”娘拍拍手上的药末,匆匆地走出屋子,往灶屋里去了。臭看到爹来到架子车边蹲下去,用手放气。放了一阵爹站起来按了按轮子,车轮就被压下去半截。臭知道,出去卖摔炮的车子都是这样,气不能足,如果气太足,车子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就会跳动。装了摔炮的架子车是不能跳的,不然,就会出事。爹做完这些,对身边的臭说:“去,弄麦秸。”
臭出门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臭走到院子里的麦秸垛边,抱了麦秸回屋帮爹铺在车厢里。爹把一对荆条栅子分别卡在车厢的两边,然后系牢了。等把架子车收拾好,爹转身走出门,一会儿就搬回来一纸烟箱子摔炮。爹小心翼翼地把纸箱子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一捆一捆地拿出来往车厢里放。粪堆走过去给爹帮忙,他从箱子里往外拿,而后递给爹。
爹接过粪堆递过来的摔炮,看一眼站在一边的臭。即使在昏暗里,臭也能感觉到爹的目光里有一种怨恨,这使臭对粪堆产生了仇视心理。臭知道,如果站在那里给爹递炮的是他,那样或许能减弱爹对他的怨恨。可是现在那个位置被粪堆占住了。臭站在那里,看着爹和粪堆摆完箱子里的摔炮。等爹出去又搬回来一箱子摔炮时,臭觉得自己也应该干点什么,他不能老这样站着,不然,就会引起爹对他更多的怨恨。
臭走出门,迎面扑来的寒风使得他打了一个冷战。臭看到娘正在灶屋里给爹烙馍,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工作。臭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朝麦秸垛边上走去。臭走到麦桔朵前蹲下来,伸手摸着藏在麦桔朵里剩下的两纸箱摔炮,臭托着箱底往外拉了拉,箱子很沉。臭蹲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搬起来。臭搬起纸箱的时候,他胳膊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了几下。但臭没有放下,他转身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屋里走。等走到爹的身后,臭的胳膊和手就哆嗦起来,他就不由得叫了一声:“爹。”
爹正在往车箱里装摔炮,没有理他。粪堆停住手,他看到了臭搬着摔炮箱子的样子,粪堆也叫了一声:“爹。”粪堆叫完就站起来。臭感觉到怀里的箱子开始往下脱落,等到爹直起身来看他时,臭抱着的箱子已经滑过他的手指。爹说:“慢点!”
爹话没说完就扑过来,可是那箱子已经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在最后的时光里,臭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他的脚下爆发出来。
农历腊月初八,一个名叫狗眼的民间艺人出现在吴庄东边的村道上。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中把狗眼面前的世界照得一片冰白。那场刚刚降落的大雪已经开始融化,在颍河两岸广阔的土地上,到处都响着积雪在阳光哧哧的融化声。狗眼走得浑身燥热就停下歇息。狗眼站在那里,村道两边光秃秃的杨树在他的视线里一棵比一棵低下去,最后,他看到了远处灰白的村庄。闪亮亮的白雪堆积在远远近近的屋顶上,把狗眼的眼都照花了,狗眼误认为那是夏季里炽热的阳光。狗眼立在那里,享受着感觉里的夏日阳光的抚摸。可是,狗眼却没有看到一点绿色,这使他感到迷惘。在狗眼的经验里,这种情景只有在寒冷的冬季才会出现。
1991年3月。
原载《收获》199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