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收奶车间，没这个权。”甲坤很老实地说，“咱们明天开过会以后，我去和厂长谈。只要咱们村的养牛户都老里老诚，不胡日鬼，我敢向你们保证，都能收上。”
有些人对甲坤不抱希望，知道他太老实，太本分，不会弄事，只知道抓质量，讲荣誉，不了解现在这个社会。现在办事，公里公道弄不成事，走歪门邪道，反而能把事情办好。于是，就有人建议：由奶牛协会出头，在养牛户中筹措款子，买点礼物，譬如烟啦酒啦的，以槐树庄集体的名义，给厂长们暗暗地送去。厂长们收受了好处，自然就会对槐树庄的人宽侍一点。
甲坤听了这种议论，仍是摇摇头，慢慢地说：“没有心要。咱奶牛村人的骨气。”
明彦见甲坤是个榆木脑袋，老实疙瘩，提不醒，就不跟他说了趁大伙儿都跟老实疙瘩谝闲的时候，溜出了东厢房。
上房里的灯还亮着，明彦估计老三丙坤不会入睡，就悄悄地走了进来。
丙坤的小房里同样坐满了人。大部分是清河川别的村庄的，有些人明彦还不认识。人们手里全挟着带把的香烟，正在拼命地抽，烟雾弥漫了整个房间，对面看人都是朦朦胧胧的。
从丢在地上的烟蒂看，这些人来这儿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好像从天还没有黑下来就到这里聚集了。不过，这些人说话声音很低，紧紧地坐在一起，行动很拘谨，不像东边厢房中槐树庄那些养牛户，乌合之众，乱七八糟，高声喧哗，肆无忌惮，全然没有一点儿顾忌。
屋子里的人见明彦来了，觉得不好再谈下去，就都纷纷要走，说：“……那，就是这事了，我们走了……”
丙坤送客人们到大门外边，一一握别。
明彦在迷雾中端详了老三丙坤的办公桌，只见一张三斗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西凤酒，点心，罐头之类的副食品。他知道，这是刚才那些外村人送给丙坤的。他们都是养牛户，肯定又为交奶的事而来。他想不通的是，老大甲坤说不在收奶车间，管不上收奶的事，这些人找丙坤有啥用？岂不白白送礼吗？
这其中心有奥妙！
明彦正纳闷，丙坤兴冲冲地从外边走进来了。
明彦看了丙坤一眼，茅塞顿开。
丙坤给明彦递上一根外村养牛户送来的“红塔山”香烟。明彦接住了。
明彦没笑装笑在说：“丙坤兄弟，咱槐树庄在乳品厂上班的就你一个人。乳品厂收奶挑剔，你可得给咱村上人想些办法呀！”
“我今天就想了一天，把脑子都想炸了，可就是想不出个妥善的办法。”丙坤也点了一根烟。
“再为难的，你都得想。你要知道，全槐树庄的人，都是一个老祖宗。一个陈字分不开……”
明彦用宗族关系打动丙坤的心。丙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反正，我也没有多大的能耐，为了咱清河川的全体养牛户，办法我总是要想的。不过从我掌握的内部消息来看，事情还是有点咬手，不好办……”
明彦朝小房门外瞅了一眼，见没有外人走来，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十元人民币，塞在老三丙坤面前，说：“这是一点小意思，丙坤兄弟，请你收下吧。”
“你，你这是啥意思？”丙坤瞪圆了眼睛。
“没别的意思，就只劳坤兄弟在厂长面前替哥通融通融，说两句好话，美言美言……”明彦又望着丙坤为难的面孔说，“我交奶时，只要厂长大人能高抬贵手，顺利地放行就对了。”
丙坤实实在在地为难了。收不收奶，是厂长们的事，一个小小的职工，随随便便说几句话，他就以乖乖地听了吗？再说，不收奶有不收奶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解决不了，养牛户就是再跳再蹦的，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丙坤把明彦拿钱的手朝回掀着。
两人正在推让，老大甲坤和妈走进了小房门。丙坤妈说：“明彦，我跟甲坤在门外边都听到了。这样不好，动不动就把钱拿出来眼惹人，这是啥意思？该办的事，不塞钱照办；不该办的事，你把钱摆满，也办不到。再说，丙坤也不是这种人，长这么大，还没学过受贿这种本领呢……你再打听打听，丙坤他爸当了多年支书，一心扑在集体上，受过谁一分钱的贿？收过谁一分钱的礼？”
明彦也知道婶婶今天当着他儿子的面给他难看，教训他，他就受不了。于是，就指着三斗桌上外村人送来的种礼物，说：“婶婶，这办公桌上摆的这些什物，难道是丙坤兄弟掏钱买的吗？难道今天是丙坤兄弟订婚的大喜日子，外村的朋友送礼为他贺喜吗？”
“滚，快滚！”丙坤妈说，“收了的礼，也得给人家送回去。这个我做主，由不了他……”
明彦把钱在口袋里一装，灰溜溜在走了出去。
丙坤妈当即扇了丙坤一个耳光，并大声骂道：“羞先人咧，没吃过点心？没喝过酒？给人家送去！”
丙坤摸着烧辣辣的脸颊，向妈说明外村人送礼是要他替他们办事。他已知应了人家，难道能失信于乡党吗？
妈撂过一句硬铮铮的话：“有尻子吃就有尻子屙，答应了的事，就给人家办，但是，礼品坚决不能收。咱们家没这个先例。”
丙坤妈说：“甲坤，帮丙坤给人家把礼物送回去，连夜晚送，不要放到明天。明天叫人看见了还要骂你的先人！”
甲坤迟疑了一下，妈又催逼：“去呀，愣着干啥？今晚有月亮，又不是看不见路……”
丙坤盯了妈一眼，就给甲坤说：“大哥，谁屙上的谁擦，我一个人去送，就不麻烦你了，你也干了一天活，累了，还是早早休息吧。”
“快半夜了，外边也不安全，还是我和你一块去送吧。”老大甲坤说。
“狼吃不了！”丙坤把众人提的礼物在一只大旅行兜中，“哐”地一声拉了小房门，就钻进了明皎皎的月光中。
在去各村的大路上，丙坤想，妈让他给人家把礼退回去，是对的。妈一辈子是个正直人，从来不做那些曲厘拐弯的事情，一贯光明正大。虽然言语也曾冒犯过一些人，但事情过后，都承认妈是对的，妈在清河川人的眼光中是个正派人物。就像今天晚上妈当面骂了明彦，熊了他一顿，是彦虽然心里不高兴，但他不会跟妈记仇的。
妈怎么人在半夜里钻进小房收拾他呢？他记是，去伙房给外村人取开水时，妈就脱衣睡觉了，怎么又穿得整整齐齐跟大哥一道来呢？对了，一定是大哥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在妈面前告了他的状，搬妈的老面子来说服他的……
大哥也没错，大哥做得对。他一向对大哥是很尊敬的。爸爸死后，大哥担当了家庭劳动的重担，曾供给他念了好几年书，这一点，他永生永世也忘记不了。最使他敬佩大哥的品质，他忠厚，老诚，能吃得亏，弟兄们之间从来不论你我，人争多论少。即就是大哥的难处！
送完一旅行兜烟酒副食，天已大亮。丙坤决定不再回家去了，就径直到乳品厂来上班。
大门内外贴满了红绿标语，内容全是与破坏乳品厂声誉的坏人事作斗争啦，抓几个羼杂使假的典型人物好好整治整治啦……广告牌上用黄低写成的罚款人名单，不知被谁昨晚撕去了一大片，残缺不全的留在那里。
厂长们提前上了班，一个个像临阵的指挥官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那里，等侍着交奶户的到来。
丙坤在水龙头上洗了把脸，有冷水冲刷了一夜奔波带给他的疲劳。
上班前，丙坤找到了收奶车间原来的几个收奶员，调查了厂长们来这种突击行动的真正原因。这几个青年人和丙坤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们向丙坤介绍了乳品厂之年以这样做的内幕。丙坤全明白了。他成竹在胸。
红彤彤的太阳升在了玉山的壑垭，把万道霞光撤向了清河川。
二十里清河川的养牛户，在五色彩霞中像百鸟朝凤一样涌向了清河镇乳品厂。
有挑着两只奶桶，把扁担闪得软溜溜的姑娘，穿着鲜艳的服装飘在大路上，轻盈，潇洒；
有蹬着自行车，衣架旁悬挂奶桶的媳妇们，像表演处行车塞一样，飞行在柏油马路上；
还有拉着架子车的小伙们，车箱里装满了奶桶，弯着腰在石子马路上一边“哼哧哼哧”地出力拽着，一边还说着逗人笑的脏话；
更多的是那些开着“蹦蹦”车、三轮车、手扶拖拉机的远路送奶户，他们天亮前就从清河川以外的西岭和东山出发了，颠簸了三四个小时，这会儿正好与清河川的交奶大军汇合在一起……
乳品厂的大院里又挤满了交奶的养牛户，三个一摊，五个一堆，叽叽啾啾地小声议论，他们希望乳品厂经过昨天的“整顿”，今天能够恢复已往的收购办法。
上班的电铃打响后，厂长们各就各位，昨天那一套办法，再一次在收奶车间门口循环，被淘汰了的奶桶又一次排在了大院子中间。
丙坤从提兜取出温度计和浓度表，对院子中间这一列奶桶逐一查验。他还从个别奶桶中也取出一品倒在嘴里尝尝。他干这一套也是内行，在任家村收奶点，他曾跟黄百强干过两个多月，好奶坏奶有假的没假的，他一看就认出来了。
丙坤和厂长形成了两个对峙的场面。
厂长们那边，十家交奶户，顶多有一家能过关，淘汰的是百分之九十；丙坤这边，十家交奶户，顶多有一家不过关，淘汰的是百分之十。
还不等丙坤去和厂长们交谈，厂长们就一拥而来，夺过丙坤手中的浓度表和温度计。
祝立业厂长凶神恶煞地站在丙坤当面，两只手插在腰间，像鹰一样的目光把丙坤剜一眼，问：“陈丙坤，你这是什么意思？”
丙坤没有理他，只是轻蔑地瞅了他一眼，继续查验他的。
祝厂长不见丙坤张声，就猴急似进抓住丙坤的衣服，大声吼道：“你给我住手，住手！”
丙坤打掉祝厂长伸在他胸前的手，说：“我要检查你对养牛户是否负责！”
“你是清河镇乳品厂的职工，你知道不知道，我是清河镇乳品厂的厂长，你知道不知道？”祝立业把右手的食指在丙坤鼻子丧软软地闪着，说，“我说叫你停止，人就得停止……”
几百个养牛户和乳品厂的职工都围过来看热闹，把丙坤和祝厂长围在圈子中间。
“祝厂长，被你淘汰的这么多鲜奶，我重复查了一下，除个别有问题的我给奶桶上作记号，其余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正儿八经的鲜奶，绝对纯正……”丙坤顺手提起脚下冬草的奶桶，让祝厂长看，并说，“这是冬草姑娘的奶桶，我查过了三遍，绝对纯正，没一点弹嫌。你为什么要淘汰她的呢？为什么要冤枉这些从来不弄虚作假的养牛牛呢？”丙坤开始质问祝厂长。
“你有没有权利管这个！”祝厂长说。
“我是乳品厂的一员职工，我要为维护乳品厂的荣誉而尽我个人的努力。我认为，你的做法大错特错。”丙坤说。
“这是厂务会上研究了的，不是我个人的主张。”祝厂长说。
“集体的决议有时也欠妥之处。”
另一名副厂长听丙坤把矛头指向他们领导班子，就怒火中烧，指着丙坤的鼻子骂：“你才是个混帐王八蛋！”
“你不是个东西！”丙坤也把手指伸出来，指着那位副厂长反骂。
祝厂长扑过来在丙坤胸前戳了一手捶，丙坤被厂长打了个趔趄，就朝围在外圈的人们高喊：“厂长打职工，大家看到了吗？”
有人替丙坤助威：“把祝立业拉到镇政府去，让政府处理……”
丙坤被众人提醒，就抓住祝厂长的衣袖说：“走，我跟你到镇长那儿去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