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部把陆大新送到了青土乡。
吴景州安排了一个欢迎宴会,地点就在机关食堂,参加人员是机关副职以上的领导干部。
宴会开始时,组织部干部科科长龙希友向大家介绍了陆大新的情况。他还说:“小陆到青土乡来,组织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有四个方面的优势:一是知识水平高,眼界开阔,思想解放,这一点对乡土观念过重的青土乡尤为重要;二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有打硬仗和苦仗的心理素质;三是社会交往广泛,有难得的渠道优势,这对打开乡门,招商引资,发展经济有不可估量的好处;四是为人平易随和,能够平等待人,这一点注定了他将来一定会跟群众打成一片,与大家一道,把青土乡的事情办好。”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本应该有一片掌声;但因为有吴书记“介绍”在先,人们吃不准应该报以怎么样的态度,就只有沉默。
虽然没有热烈的回应,但是陆大新还是很感激龙希友的,觉得龙希友很给面子,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因为,在官场,身价就是权威啊。
他朝龙希友笑笑。“龙科长过奖了。其实我是来补课的,作为一个农业县来说,一个中层干部如果没有基层工作经验,是一个很严重的缺陷。所以,我来到这里,所抱的第一个目的,就是学习。学习,学习,再学习,向吴书记学习,向在座的诸位学习,希望大家不吝赐教。”
“不要过分客气,用我们的话说,谦虚得过分,就是最大的骄傲。您当我们的领导就当我们的领导,再客气,也是管人的人,还是实实在在地相处为好。”杨文彬插了一句,语气中有几分不耐烦。
陆大新心中咯噔一下,禁不住看了杨文彬一眼。“您贵姓?”
“甭客气,杨文彬,你的副乡长。”杨文彬答道。
陆大新感到这是一个有个性的人,点头表示敬意。
午宴上,龙希友坐在陆大新的身边,喝得面红耳赤。作为做组织工作的干部,送干部到任时不应该喝太多的酒,以防说话失去了分寸,让喜欢猜测组织意图的基层干部,作不必要的猜疑。能在青士乡喝这么多酒,也是龙希友对陆大新的一种关照姿态,让人们感到组织部的人与陆大新的关系是不一般的。
陆大新感到,龙希友不仅给自己面子,而且是暗自支持他的。心热之下,他调了一杯酒。“请组织部领导放心,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负领导对我的期望。”
其实,陆大新与龙希友并没有太深的交往,只是同在一个大楼里办公,中午不愿午睡,便凑到一起打扑克。他们常常作搭档,配合得很默契,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胜利的共同喜悦,拉近了俩人的心理距离,走在楼道里见了面,都会热情地打招呼。仅此而已。
小过,在这样的特殊场合,龙希友给了自己特别的照应,上下子增强民陆大新对他的信任。他想,以后工作上遇到难题,一定要找他商量商量。
看到组织部的领导都放开了喝酒,几个副职也就不再拘谨,一杯接一杯地喝得纵情起来。尤其是副乡长杨文彬,竟换掉了八钱的小杯,改用足有三两容量的大玻璃杯了。他能一口把一玻璃杯酒干掉,并且菜也不吃一口就又干第二杯。有了几分酒意之后,他对陆大新说:“乡长,在基层喝酒,您得学会一种喝法,不然镇不住人。”
“怎么个喝法?”陆大新好奇地问。
杨文彬倒满了身边的玻璃杯,稳稳地举起来,然后,张大了嘴巴,把杯中的酒不沾唇边地直接倒进喉咙里去。
“这叫龙饮。”
杨文彬脸不变色气不喘地说。
陆大新惊愕不已。他惊愕于杨文彬那个吞吐自如的气势。他知道,如此饮法,弄不好会倒进气嗓里去,把肺管呛炸了。
“怎么,乡长,您要不要也来一个?”杨文彬挑衅地说。
“杨文彬,你不要将新乡长的军!”吴景州站起来,制止他。
杨文彬打了一个酒嗝,手一挥。“什么叫将军,这叫切磋。再说,什么乡长不乡长的,正如你昨天在机关干部会上说的那样,以前你跟陆乡长还是叔侄关系,今天却平起平坐了。肩膀齐为兄弟,不是你说的么?”
吴景州看了陆大新一眼,生出难堪之色。
“陆乡长,以前您是不是管吴书记叫叔?”杨文彬居然这样问。
陆大新看了吴景州一眼,不知怎么回答。但是杨文彬咄咄逼人的醉眼使他感到如果没有一个说辞,不好下这个台,便叫人把酒杯满上。“杨乡长,鄙人的确没这么喝过,但可以试一试。”
众人的目光便倏地凝聚到他的脸上。
“不过,谅我是初次,可不可用小杯?”陆大新笑着说。
“可以,当然可以。”未等杨文彬说话,吴景州表态了。
陆大新笑着看一眼杨文彬,想得到他的认可。但杨文彬久久不说话,且表情复杂。看来,他不满意于吴景州的抢白,但碍于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他想说的,又不便于说出口。
陆大新明白,他若用小杯龙饮,便没有多少含金量了,于是,端起了大杯。
这时,他看到杨文彬眼里生出了两团雾。
这两团雾激起了陆大新的勇气,他一倾而尽。
真是天道酬诚。酒并没有呛到新乡长的肺叶,只是让他感到从喉管到胃囊,倏地烧起了一条火龙。紧接着,他感到一团厚厚的窒息,他说不出话来,眼前黑了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耳边的喧嚣他充耳不闻,他只是谛听着内心的一个声音:为乡长的尊严,不能倒下。
内心的镇静,使他挺过了难关——不久,一丝沁甜的气息钻进了他的胸腔,眼前的黑暗也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到室内的阳光和眼前的人脸都异常的妩媚。他呼出一口酒气,尝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清爽。他喊了一声:
“痛快!”
周围一阵沉默之后,突然爆发了一阵掌声。
“这叫六月暑天下小雪,舒坦舒坦真舒坦!”陆大新的招生意气,竟穿透了酒气,盎然流溢。
“您这个乡长,我认了!”杨文彬性情地说。他雾朦朦的双眼此时已清澈如水。
“噢,还不是乡长,还得经过人代会选举。”在性情面前,陆大新竟产生了一丝理性,他想到了组织原则。
“您就是乡长,乡人代会选举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杨文彬说。
吴景州瞪了他一眼。
但在酒精的作用下,杨文彬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接着说:“咱乡有八十三名乡人大代表,不,算算新增补的您,共八十四名,如果投票选举,也只能有一张反对票。”他顿一了顿,冲陆大新笑笑,“您猜投反对票的人是准?”
“谁?”陆大新下意识地问。
“那就是你自己呀!”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玩笑虽然开得不太严肃,但他毫无遮拦的笑声,还是把大家给感染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吴景州起初还阴着脸于,但经不住笑声的撩拨,还是笑了。他点着杨文彬的脑门:“你小子,太不严肃了。”
“大人不记小人过。酒肉穿肠过,佛祖留我心。酒喝得再多,我也知道您是书记,乱不了辈份。”杨文彬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意思还是清楚的。
酒气。人气。喜气。
这个欢迎酒宴还是搞得不错的。
临上车前,龙希友对陆大新说:
“送你的使命,我是完成了;至于当乡长的滋味,就需要你自己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