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在敦煌炒得很热的关于她的爱情生活的传闻。对于这个话题,赵清兰不但不忸怩作态,而且谈得十分率直,目光里洋溢着无限的深情和眷恋。
“我们是1989年相识的。”她说,“他是安徽人,在海南工作,是一位有点名气的雕塑家。那一年,院里请他来帮助雕塑,我们就认识了,当时只谈过一次,仅仅一次。但就是这一次交谈,我们对于雕塑艺术,对于敦煌文化的感受,竟是那样的投机,那样的默契,彼此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两个月之后,他到澳洲去了,我也上北京外语学院去深造。1992年他又来了,我们陈列馆正式聘请他为兼职美术师。一别数年,见面之后有一种老友相逢的感觉。也可以说是一见钟情吧!我一个人艰难地在敦煌过了好几年,而他也经历了漫长的婚姻危机。所以再见到他时,犹如在沙漠中长途跋涉之后突然发现了一眼清泉,或者一棵茁壮的大树,感到有了一种依托,可以给我宁静和幸福。我心里明白,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丈夫。可是你知道,他当时并未离婚,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爱情要经受多么大的磨难,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就可想而知了。但是我不怕。不管社会舆论有多大,不管他年纪有多老,也不管他结没结过婚,我都要跟他。因为我们的两颗心撞击到了一起,我们的呼吸是那样的协调。我们之间一个眼神就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要什么。他的前妻长得非常漂亮,在外贸部门工作,成天和资本家、外商打交道,世俗的东西太多了。他是艺术家,喜欢自然的东西,要的是气质和素养。因此可以说,我们的结合是必然的,共同的语言把我们拉到一起了。我们的爱情是在十分艰难的环境中进行的,各种冷眼,各种嘲讽,叽叽喳喳,指指画画,我都经受了。我决不低头,决不后退,因为我有爱的权利,爱是没有错的。”
看,这就是新一代的敦煌人。这就是新一代的幸福观。他们不再接受灵与肉的分离,而追求灵与肉的统一与和谐。他们的勇气是值得喝彩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她终于和他结合了。他的前妻在商海中另有自己的追求,他们结婚时她表示了良好的祝愿。而那些弥漫在沙漠中的风言风语也自动消散了。现在她生活得很安静,也很幸福。她将全部精力用在了学术研究上,她参与编写的《敦煌莫高窟全集》正在顺利进行之中,她撰写的《莫髙窟第268-第275窟报告》即将出版。我发现她其实是一个很文静的人,是一位性格内向、事业心很强的青年。她用十分真诚的口气告诉我:“我喜欢敦煌,因为它特安静。生活在这里心灵上有一种宁静的感觉,可以专心致志地做学问。我也感谢敦煌,我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爱情。我这一生过得无怨无悔既有事业,又有爱情,很满足。比起上一代敦煌人来,我要幸福得多了。即使别的年轻人都走了,我也不会离开敦煌。真的,这是心里话。”
在敦煌,我还认识了一位比赵清兰更有个性的女青年杜秀珍。她是莫高窟的法语讲解员,丈夫马克是巴黎的一位青年学者,应聘在北京外国语学院教书。杜秀珍的法语水平在丝绸之路的文物单位中是有名的,甚至连许多法国人都知道她的名字。这位杜小姐很有点脾气,第一次接待部组织座谈时,领导上指名让她参加,她当着我的面拒绝了:“我不去!烦着呢!”后来勉强参加了,却不发言。我问她为啥不说话,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劲!”“为什么?”
“这种千篇一律的文章,有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是千篇一律的文章?”
“那还用说。这些年,北京的、上海的、兰州的记者们来海了,采访几天,回去写出来全是一个调子:敦煌如何如何好。敦煙如何好,还用你来说?中国人谁不知道?纯属浪费时间。我们的思想,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苦恼,说了一大堆,到时候他们一个字都不写!”
说完就再不吭声了。直到座谈会结束,她一直望着窗外,明显地表现出对这种例行采访的反感。我快要离开敦煌的前儿天,偶然碰见了她。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我吃了饭在院子里散步,却发现她赤着脚坐在廊道里乘凉。看见我,她微微一笑,指了指对面的水泥条凳:“坐下吧!”我坐了下来。她略带歉意地说:“上次我的态度不好,我可能得罪你了吧?”我笑了笑:“哪里!要不是你拒绝合作,我还不会想到去访问那么多的年轻人呢。”“这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才和你打招呼呢!”杜小姐微眯着眼睛说。朦胧的暮色中,她看上去很像是一位吉卜赛女郎。“你要真想写一篇全面反映敦煌的文章,就应该了解我们这些人,知道我们在想些什么。比如我们这些讲解员吧,1981年一共来了21个人,一个枪毙了,一个疯了,一个进了监狱,还有几个当了领导。枪毙的是因为钱,疯了的是因为婚姻问题。两地分居是家常便饭,连简单的生活用品都没有,孩子生了急病根本没有办法。拿我来说,丈夫在法国(在中国是暂时的),我在敦煌,一年见不上一次面。工作10多年了,连个中级职称也评不上,至今没有房子住,我能没有想法吗?我能那样高兴吗?”
杜秀珍连珠炮似的放了一通,然后停了下来,逗她身边的一个小女孩玩。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似的。玩够了,她乂转过头来,接着前面的话题讲:“所以说,我对敦煌是既恨又爱。”
“那么,”我问了一句,“是恨多呢,还是爱多呢?”“那当然是爱多了!”杜秀珍毫不犹豫地说,“我们这些日语、英语和法语讲解员,都是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进修了好几年的,有些还是留了学的,属于髙层次的翻译人才,大城市的旅行社和博物馆都抢着要我们,可我们一个都没有走。啥原因,还不就是这点恋情吗?”
这时天已经黑透了。杜秀珍静静地望着远处逶迤起伏的山峦,眼里闪着熠熠的亮光,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我经常把敦煌比作我的母亲。我母亲特爱唠叨,有点神经质,交代起事情来没完没了,特让人心烦。但我一离开酒泉就想她。每次回家,见了满脸皱纹的老妈,立即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力量,一种深人骨髓的母女深情。”
我感到一阵心动。已经有两位青年在抱怨敦煌的同时,将敦煌比作母亲。这不是偶然的。杜小姐接着说:“我这个人表面上看起来挺开放,骨子里却挺乡土。我本来可以到法国去定居,在巴黎生活,但却没有走。我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敦煌,敦煌有我的事业,有我的回忆,我的生命之根在敦煌。我到外地去,到法国去,我说我是敦煌人,大家都肃然起敬,脸上现出尊重的神色,我就感到特别骄傲,一股暖流就会通过我的全身。说实话,这比给我一笔钱更让我高兴,更让我心里踏实。如果到外闰去打工,虽然可以挣一点钱,但人生的价值却不可能像在敦煌这样体现出来。”
这我完全相信。据我所知,杜小姐不但自己不想离开敦煌,而且已经说服了丈夫马克,在北京外语学院的应聘期满后来敦煌和她一起工作。目前正值暑假,马克就成天跟着爱妻进洞子为欧洲游客讲解。当这样忙碌的时候,她也就忘记了种种令人心烦的事情。我问她:“每年可以赚不少外快吧?”
“不。”她轻轻地摇摇头,“我虽然工资不髙,但绝不死皮赖脸低声下气地缠着外国人卖画讨小费。要是没有了国格人格,只知道捞钱发大财,那莫高窟就又回到王道士的时代了!”
我一惊。没有想到这位被人们认为身上有“刺”、头上有“角”的现代女性,竟能说出如此深刻的话语。
这时候,马克——一位典型的法国美男子来到了我们的身边,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妻子说话。当他听到杜秀珍说起斯坦因和伯希和盗窃敦煌文物的时候,不由站了起来,用流利的汉语解释道:“不是偷的,是买的。”杜秀珍瞥了马克一眼,用激动的口吻反驳丈夫:“不对,是偷的!”“是买的。”
“是偷的!”
“买的。”
“偷的!偷的!偷的!”“好好好,偷的,偷的。”
马克垂头丧气地坐下了,苦笑着对我说:“她的爱国主义强着呢!每天给游客讲解,都要我按她的口径讲。稍有差错,她就给我好看。”
杜秀珍嘴角闪过了一丝笑意:“这算什么爱国主义?每个中国人都会是这样的。”
在我离开敦煌的前夜,樊锦诗院长将一位满身尘土、汗水涔涔的青年领到我的房间,说,“给你领来个伴儿。”我给他倒了一大茶缸凉开水,他仰起脖子一口气就喝干了,看样子是渴极了。樊锦诗走后,他打开水龙头,脱光衣服,足足地擦洗了一个钟头,才将浑身的热气冲跑了。他告诉我,他是在摄氏40度的阳光烤晒下,从两宁横穿格尔木,走了整整两天,才来到敦煌的。我问他广是来参观的吗?他冋答:“已参观过多次了。”“那么……”
他指了指放在地上的大包小包:“是来敦煌工作的。”“噢?”我从床上一跃而起,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位青年:髙大,结实,粗矿的眉宇间透出一股豪气。
他叫王武,陕西人,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考古系,这些年一直在靑海的一个省级单位厂作。
“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他,“西宁不是挺好吗?”
“我到敦煌来,是为了更好地发挥专业特长。”王武抽了一口烟,缓缓地。
“为啥不到你们老家去?在陕西搞考古更有用武之地嘛!”“敦煌有敦煌的优势,”他说,“这样多的石窟和壁画,历史上那么多的民族杂居在一起,这些都是中国独一份儿的。”“想过下海吗?”“没那本事,不眼热。”
他告诉我,他们一个班的北大同学已经有好多去了广州、深圳、海南,都发财了。
“人家都在下海,我是下沙漠,”他笑了笑,“人家是孔雀东南飞,我是笨鸟向西飞。各有各的追求嘛!”
好―个笨鸟向西飞!我们当前所缺的,不正是这种笨鸟精神吗?
于是我想起了这些日子在敦煌听到的种种关于青年学者的议论。有人说,过去的敦煌人是奉献的一代;年轻的敦煌人是索取的一代。我凝视着趴在桌上翻阅资料的王武(他已在烈日暴晒下颠簸了两天》,久久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他们果真是索取派吗?是的,他们索取属于他们的那一份:职称、工资、住房,以及爱情和娱乐他们已不像上几代敦煌人那样,为了敦煌可以不要家庭,不要生活,不要爱情。他们已经没有了老一代敦煌人的苦恋心态,他们不想再做苦行僧。然而他们也更愿意奉献。如果不是为了奉献,他们不会千里迢迢、万里迢迢地来到敦煌。杨富学、朱悦梅、赵清兰、王惠民、张元林、赵声良、杜秀珍、王武……这些名牌大学的髙材生能够离开灯红酒绿的都市,到这寂寞无边的沙漠绝塞中来工作,本身就是一种崇髙的奉献精神。他们以自己丰硕的工作成果,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年轻一代敦煌人身上所闪现的,依然是亘古不灭的爱国主义光辉而这正是中华民族的希望之所在。古老的敦煌莫高窟,正是有了这群生气勃勃的年轻人,才显得那样富于朝气,也更增添了它的魅力!
第二天清晨,太阳尚未升起时,我离开了敦煌。车子开出了研究院的大门,缓缓地向前驶去。路边的树林里,一群一伙的青年在念英语,念日语,一些人在高唱流行歌曲,跳迪斯科。中国西部一个小绿洲上的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怀着深情的祝福,离开了这群可敬可爱的青年。车子飞快地奔驰起来。我的前方,瑰丽的朝霞铺满了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