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飞顿作倾盆雨
1994年金秋时节,第四届中国艺术节在兰州举行。开场戏是敦煌艺术剧院演出的《敦煌古乐》。这是该剧院继《丝路花雨》之后推出的又一台大型音乐舞剧。来自中央的领导和专家们对这台节冃抱着极大的期望。因为它是第一次将敦煌遗书中发现的唐代音乐搬上了舞台,使千年古乐再现人间。8月19日晚7时50分,****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瑞环、****中央政治局委员李铁映,以及文化部领导刘忠德、高占祥、陈昌本一行兴致勃勃地来到壮丽的黄河剧场。他们刚刚落座,一辆轮椅悄悄地从角门推了进来。轮椅上坐着一位形销骨立、病入膏肓的中年艺术家,他的后面紧跟着一位医生和两位护士,护十的手里拿着氧气袋和急救药品。这时场上突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观众从四面八方向这位病人致意。坐在李瑞环旁边的甘肃省委副书记孙英低声说:“他就是25首敦煌古乐的破译者,敦煌艺术剧院的院长席臻贯同志。为了破译唐代曲谱,他耗尽了心血,已经到癌症晚期了。”李瑞环点点头,嘱咐孙英同志:“要尽最大努力挽救他的生命。”为了观看今晚的节目,为了听到他“怀胎十年”所孕育的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他和兰州军区总医院签订了“生死文书”,并且经过甘肃省委的特许,才拔掉身上的所有插管,坐着轮椅来到黄河剧场的。
演出获得广空前的成功。暴风雨般的掌声响彻剧院大厅。席臻贯苍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一双睿智的大眼里闪着熠熠的亮光。他被推上了舞台。李瑞环走上台来,紧紧地握着席臻贯的手说:“千古绝唱,功不可没!”席臻贯泪流满面。
北京戏剧界的专家们回到首都后,怀着激动的心情将《敦煌古乐》和席臻贯的情况到处宣扬。10月17日,也就是第四届中国艺术节结束后的半个月,中央电视台大型电视系列片《中华魂》剧组匆匆赶到兰州,想抢拍下席臻贯的音容和事迹。但为时已晚。早在11天前,即艺术节刚刚结束后的10月6日清晨,这颗艺术巨星就已经陨落在敦煌的土地上了。那一天,兰州华林山公墓人山人海,除了文艺界的同仁之外,一些工人、市民、机关干部也来向席臻贯的遗体告别,会上啜泣不绝,这是甘肃文艺界从来没有过的现象。在追悼会进行之时,万里无云的兰州上空突然乌云滚滚,雷声大作,霎时间便瓢泼般地下起雨来。倾盆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人们知道,这是老天爷为杰出的乐魂流泪啤。
剧组的同志来到席臻贯的家里。家里的情形使他们大吃一惊:蜚声世界的敦煌学者、我国著名的音乐家席臻贯先生,竟然家徒四壁!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没有音响。甚至连一台电风扇也没有。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刺目地摆在破旧的桌子上。《中华魂》的同志们恍若走进了边远山区的贫困户。然而这个家庭又是富有的:10多个书架上摆满了人类的真正财富——各种珍稀的敦煌典籍和音乐版本。席臻贯先生的妻子龚仁兰告诉剧组的同志:为了购置这些书籍,他们家多年来几乎是顿顿清水面片子,大人小孩一律精瘦。老席抽烟,但不敢抽好的。过去是1毛8分钱一包的双羊烟,和贫下中农一个档次。这些年好些了,抽1元2角的奔马牌。大款和某些公仆们抽的带嘴儿的大中华是什么味道,他到死也不知道。房子是自己刷的,煤气罐是自己扛的。什么都省钱,唯有买书不省钱。这几万块钱的书,全是他们一家人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剧组的同志们含着热泪拍下了这一切。尽管老席已经不在了,但那堆积如山的资料卡片,贴满了墙壁的仿唐乐器草图,为破译25首敦煌古乐所计算过的数万个公式,以及镶着黑边的镜框中那一双充满了智慧的忧郁的大眼,不就是中华魂吗?
天书一般的敦煌古乐,难倒了我国的几代学者。1900年出土于敦煌藏经洞的25首唐代曲谱,是现存的世界上最古老的音乐语言,其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皆属罕见。伯希和到敦煌“探险”时,首先看中的就是这几首写在碎纸片上的被中国秀才蒋孝琬弃之若敝屣的古代乐谱。这个高卢青年将他并不认识的唐朝曲子带了回去,小心翼翼地供奉在巴黎图书馆,成为法兰西的国宝。最早看到这卷古谱的中国人是刘半农先生。刘半农在痛心疾首之余,将这25首曲谱一古脑儿抄了回来,展示给音乐界的朋友。然而谁也看不懂这些东西。它并不是现在我们所熟悉的“1234567”或者与之相近的音乐符号。而是用“晏乐减宇谱”记录的歌舞乐谱,形状颇似日本的片假名,古奥难识,无法索解。特别是其中一些古怪的符号如“王”、“口”、“?”、“火”、“敦”等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玩艺儿,刘半农连叹几声“天书”,将其搁置下来。
第一个向天国之门冲去的是著名学者任二北先生。经过多年探索,任二北于20世纪50年代出版了《敦煌曲初探》。这部著作对法国巴黎图书馆收藏的伯希和编号3803号敦煌文本中的工尺谱抄本作了详细介绍和考释,并且得出了敦煌曲谱并非一字一声的论断。但是他的成就主要还是在文学方面,对于乐谱的研究始终未能破的。天国难以闯进,只是在门口绕了个圈儿。二北先生最后不无感慨地写到:“玩味再三,终未所得。我们应本爱国之热忱,识著先鞭,为的是不让外国人先解释出来,这样才不愧对先人。”耿耿此心,天日可鉴!
中华民族不乏失败的英雄。继任二北之后,上海音乐学院的叶栋教授向敦煌古谱发起了攻势。他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唐代曲谱的论文,其中有着许多真知灼见。然而他又陷人了深深的苦恼:对于古谱中的一些符号,始终无法找到准确的解释。1982年,叶栋教授试译了敦爐古乐。那一天,来自北京和上海的音乐界权威齐集上海音乐学院排练厅,期盼着听到美妙的大唐仙乐。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参加了那天的鉴定会。他在事后写到:“大家怀着热切的希望读着他的研究论文和专著,但他的破译并没有满足大家的热望。因为对于谱中符号的认识,并不符合当时的音乐实际。所以当他破译出的音乐进入到排练厅之后,大家听到的是令人难以理解的音乐,怪异的曲调,不正常的节奏,无不引起人们的怀疑。终于使人不能不怀着期待,希望译者再作探索,将一些符号再作破译。”
然而遗憾的是,人们的期望尚未实现,叶栋教授便怀着满腹遗恨,英年早逝了。他是在席臻贯之前,为破译敦煌古乐献出生命的第一条好汉!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历史的重担会落到席臻贯肩上。说来也怪,在整整30年的时间里,甘肃文艺界的大多数人不知道席臻贯其人。只有少数搞音乐的人知道,甘肃省歌舞团有个吹笛子的小白。咋叫小白?席臻贯是上海人,长得瘦小,皮肤又白,大家顺便就叫他小白。小白的笛子吹得好。小白挺小气,只抽一毛八的烟,老吃方便面。小白不爱说话,满腹心事郁郁寡欢挺神秘。在评职称时,他撑死才评了个中级。他是兰州200万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角色之一。要不是一个偶然的历史因索,他做梦也不会来到遥远的大西北。他们席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在上海和香港同时经营着巨大的实业。8岁那一年,他随祖父从香港飞往上海。飞机刚刚落到虹桥机场,上海解放的炮声就响了。命运让他留在了新中国。和席氏家族不同的是,小白的天性里有着艺术家的冲动。他爱唱歌,爱跳舞,爱拉手风琴,爱写写画画。他的无忧无虑的时光是在上海少年宫度过的。玩儿似的写了个剧本,一个小小曲舞剧《聪明的小白兔》,居然获奖了,获得了上海青少年文艺创作三等奖。同学们开始称他为艺术家。那就做艺术家吧,他下定了决心。高中毕业后他没有报考大学,而是上了中闰音乐学院进修班。进修结业后,上海少年宫要留他,他说:不,我要到艺术的海洋去。人家问:艺术的海洋在哪里?他说:大西北不就是艺术的海洋吗?阳关古道,戈壁大漠,飞天壁画驼铃阵阵,张骞的足迹,班超的马蹄,霍去病的酒泉……少年宫的人笑了:得了得了,可别高髙兴兴去,哭着鼻子回来。告诉你,上海像你这样的憨人多的是。以为那儿的天有多蓝,地有多宽,满地都是哈密瓜和达坂城的姑娘哩!结果呢?好多人还不是哭爹叫娘地回来了。小白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既然要到西北去,那就不会再挪窝儿了。少年宫的人听着这个青年如此决绝的口气,脸上不由起了几分敬意:看样子你是要干一番事业了,好,那咱们就听好吧!上海少年宫的老师们算是说准了。30年之后,当年的那个文弱书生真的干成了一件事,一件令闻人振奋令世界瞩目的大事业。让我们删繁就简,从最该说的地方说起。1982年,甘肃省歌舞团赴意大利和法国演出风靡世界的舞剧《丝路花雨》。席臻贯作为乐队的一员,随团前往。说起来人们都不相信,在巴黎演出的半个月时间里,席臻贯居然没有逛过一次大街,甚至连著名的艾菲尔铁塔也没有去看一看。他的业余时间全都消磨在巴黎国家图书馆里。早在国内的时候,他就听说巴黎图书馆藏有敦煌曲谱的原卷。到了巴黎,音乐家的第一个心愿就是要亲眼目睹唐代古乐的原件。然而人家不让看。这是人家的国宝,没有特殊阅览证是不让随便过目的。于是他就软磨硬缠,今天不让看,明天再去。一次、二次、三次,终于感动了巴黎图书馆东方文献部的主任吴其煜博士。这是一位法籍华人,著名的敦煌学家。吴女士得知他是甘肃省歌舞团的笛子演奏员,不禁兴趣倍增:“《丝路花雨》我看了,非常非常好,完全可以和欧洲的《天鹅湖》媲美。你们甘肃人给全世界的炎黄子孙争了气。”席臻贯连忙说:“博士同志,我们不能光有一个《丝路花雨》呀!我们还要有新的《丝路花雨》,新的《天鹅湖》,新的……”吴其煜点点头:“席先生,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每天都来看吧,巴黎图书馆对你敞开大门。”
哎哟!多么珍贵的宝卷!这是不同时期的三种笔体抄写的三张乐谱,由五代的一位乐人粘连成长卷。共25首。最后一首抄录于长兴四年,离唐王朝覆灭的天祐四年只有20多年。经专家们鉴定,这是典型的唐代琵琶演奏曲。除了刘半农先生,还没有第二个中国人亲眼看见过。甘肃省歌舞团的小小演奏员席臻贯成了新中国第一个目睹敦煌曲谱的人。多么幸运的机会!机不可失,要抓紧,要抓紧。过了这个站,就没有这个店了。什么繁华闹市夜总会,超级商场时装表演,统统一边儿去吧。记下有关唐代咅乐的一切资料,抄录尽可能多的参考文献!晚上吹笛子,内天泡图书馆,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小便憋了,他不敢去尿,就憋着。到公厕去撒尿,一次要两个法郎,他实在心疼。一直到晚上,图书馆关门时,他才急急地跑到塞纳河边,找个僻静的地方,将膀胱里的秽物撒个干净。他看到,许多法国的穷人都是在这里方便的。“上海人真啬!”团里有人悄声地嘀咕,但他并不去分辩。一个每月拿50块钱工资又想干一番事业的中国小小老百姓,能大方得起吗?如果每个月挣两万法郎,他还会憋尿吗?10年之后,当医生确诊他患了膀胱癌之后,他疑心就是那时候种下的根子。但他并不后悔。他毕竞抄录了那样多的原始资料,买回了国内无法见到的书籍。他以瘦弱多病之躯,换得了中华民族音乐史上堪称辉煌的一页,几代人的理想实现了。席臻贯逝世之后,他的妻子龚仁兰非常痛心。每次见到记者,她都要这样说:“我很后悔。后悔没有给他做夜宵。他每晚都要熬到两三点钟,夜深人静了还趴在桌子上写写箅算。我应该给他做一顿夜宵,伹是竟没有做……”说着便流起泪来。善良憨厚的女人,以为做一顿夜宵便可以挽救丈夫的生命。实际上,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然而她拿什么做夜宵呢?菜价天天涨,肉是那样的贵,物价大幅回落的消息只能在报纸上看到。文艺团体每月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席臻贯虽然出了书和磁带,但一分钱的稿费都没有挣到,出版费还是公家蛰的呢!这样一点点钱,白天的两顿正餐都吃不好,哪有余力去做夜宵呢?只要看一看各种镜头上公仆和款爷们肥壮的身躯,红润的面孔,饱满的头颅,再看一看挂着各种头衔的专家教授们单薄的身躯,苍老的面容,就应该清楚要想在专业上有所成就,特别是大的成就,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