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仅仅是一些小小的困难。自从1943年初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之后,它的主管单位一国民政府教育部,就将这个单位忘了。艺术家们在沙漠绝塞之中夜以继日地劳作,却半年时间领不到工资。接二连三地发电催要,一概石沉大海。无奈之中,给梁思成去了一封电报,请他帮助查询一下。梁思成立即去教育部査问,教育部推到财政部。又到财政部去问,财政部査了半天,回答说并无“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这样一个单位,倒有“国立东方艺术研究所”的经费,因地址不详,无从汇款。梁思成一听,十分愤慨。肯定又是哪位老爷或小姐打麻将打得发了昏,将“敦煌”写成“东方”!而正是这些写不来“敦煌”的蠢货,却主宰着学贯中西的艺术家们的命运,你还有什么办法?!
工资寄来了,研究所里又有了笑声。尽管他们的生活条件是那样差:董希文、潘紧兹、李浴、乌密风这些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都住在马棚里。那是什么样的住处哟!在马棚的一侧有一个极大的土炕,艺术家们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头和脚互相磕碰,实在比监狱里的通铺好不到哪去。一张从庙里搬来的油渍斑斑的供桌放在土炕前面,供艺术家们作画,写诗,练书法。而另一侧则是牲口和草料。这些天国的使者们白天在黑乎乎的洞子里临摹,晚上就闻着马粪狗尿的味道,在牛马驴骡咀嚼草料的伴奏声中呼呼人睡。
吃的面要自己磨。艺术家们像牛似的拉着磨盘,将小麦、玉米、糜子磨成面粉,然后自己动手揪面片子,做杂面馍馍。没有筷了一,从沙漠里砍来一簇红柳条子,一折两半。上至常书鸿,下至窦占彪,每人一双,一直用到1949年9月30日。偶然从城里买一点肉,如果是夏天,驮到半路匕就被沙漠里髙达五六十度的气温晒臭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吓倒这些当代的达摩祖师。只要有一点点草料,他们就能挤出新鲜的奶汁。特别是董希文,那种为艺术拼搏的狠劲,常常使常书鸿感动得落泪。这个性格倔强的青年,几乎是丟魂失魄地畅游在中华古代的艺术之宫里。两年多的时间里,没有洗过澡,甚至没有痛痛快快地洗过一次脸,也很少理发,蓬乱的头发披散在肩匕,脸上的胡子足有一尺长。皮肤晒得又黑又粗糙,衣服裤子磨得到处是洞,补丁打了一个又一个。偶然照照镜子,自已都不认识自己了,被同事们戏称为野人。然而正是这位“野人”,却最大限度地摄取了敦煌艺术的精华,从而形成了自己熔中西画风于一炉的独特风格。董希文是学西洋绘画的,他吸收了敦煌壁画色彩鲜丽、画面明亮的特点,将之樣进油画的创作之中。在解放后所作的名画《开国大典》就完全摆脱了西洋油画的程式,抛弃了一边明一边暗的阴影法,而采用敦煌壁画中的渲染法,使人物的面部有了立体感。色彩的使用上也学习敦煌壁画的办法,面部不用黑色,不留阴影。而衣服也只用一种颜色,从而使整个画面显得凝重、浑厚。
特别使常书鸿感到欣慰的是,陈芝秀自从到了敦煌,一扫路途中的忧郁沉闷,又变得热情奔放了,灿烂辉煌的敦煌艺术,使得这位年轻的雕塑家欣喜若狂。在巴黎学习的时候,陈芝秀所看到的西方雕塑都是单色的。而敦煌的千荨佛像却全是金碧辉煌、色彩斑斓的彩塑,集雕塑、绘画、装饰艺术于一体,简直美极了!那一座座佛像,一尊尊菩萨,有的丰满健壮,有的亭亭玉立,衣饰不但华丽而且非常开放,袒胸露腹早已不是洋人的专利。神态更是妙不可言,远不是“庄严生动”四个字可以概括的。这么说吧:有一千个人参观,便有一千种不同的神态;有一万个人参观,便可以留下一万种不同的印象。这怎能不使天性活泼的女雕塑家激动不已呢?她在一个又一个洞窟中欣赏观摩,流连忘返。她和丈夫兴奋地互相切磋探讨急切地交流新发现新认识。在常书鸿的鼓励下,陈芝秀又开始了雕塑创作。
就在这时候,研究所来了一位年轻的退伍军人。此人名叫赵忠清,是酒泉的一个熟人介绍来的。
赵忠清背着一支驳壳枪,精神抖擞地走到常书鸿面前,脚跟一碰,给研究所所长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军礼。“哪里人?”“浙江诸暨。”“哟,那咱们是老乡了。”
大漠孤洲中遇到老乡,常书鸿心里先有了三分喜欢。于是拉起了家常:
“今年多大了?”“31岁。”“还很年轻嘛。”
常书鸿指了指土沙发,让他坐下。“诸暨什么地方人?”“枫桥镇。”
“呀,”常书鸿儿乎叫了出来,“这真太巧了!陈芝秀也是枫桥人。”急忙把陈芝秀叫出来。几句寒暄之后,两位枫桥老乡已经用家乡土语聊上了。
常书鸿分配年轻精干的赵忠清担任研究所的总务主任。艺术家为自己找到了一位得力的帮手而心中暗喜。开始一段时间,赵忠清也确实在大伙儿面前露了两手。研究所四季见不到肉,他便持枪跨马,在沙漠中打黄羊给大家吃。每当年轻的总务主任髙扬马鞭,风驰电掣般地从沙尘中出现在大伙儿面前,将一只只肥硕的黄羊扔下马背时,陈芝秀的眼里便隐隐约约地闪现出明亮的光彩。她和小同乡的关系日渐亲密起来。
而此时,赤诚的艺术家却一心扑在敦煌事业上。那样多的积沙要清除,破旧的洞子要修补,一些重要的石窟要安上木门,至于壁画的临摹,文物的研究,工作量就更大了。常书鸿早晨5点多起床,晚上一两点睡觉,每天劳作十八九个小时,一上床就鼾声大作,根本顾不上去关心体贴自己的爱人。对于身边悄悄发生的微妙变化,更是毫无觉察。他忘记了他的妻子原是一个生性活泼、喜爱浮华的女人,长期的法国留学生涯,使她更习惯高雅而又摩登的生活。她像法国妇女一样,每天都要涂脂抹粉,化妆打扮。她喜欢穿高跟鞋,穿裙子,穿旗袍。潇洒的风度,艺术家的气质,使她显得既年轻又漂亮,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是一朵出水的芙蓉。从兰州到敦煌,一路所经州郡府县,只要她披着波浪式的长发,步履轻捷地款款而行,便会引起街上穿着肮脏的黑布棉袄的市民们的围观。就是在堂堂的甘肃省会,陈芝秀所引来的回头率也是破纪录的。她常常为此而感到骄傲。
可是现在,在这个荒无人烟、风沙蔽天的地方,陈芝秀的昔日风采一去不复返了。由于工资经常拖欠,艺术家们常常面临着食不果腹的境地。而陈芝秀的家乡浙江诸暨,却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她又出身于大户人家,从小吃惯了大米鱼虾,而在敦煌莫高窟,她所能享受到的,除了沙子和紫外线,就是无边的寂寞了。即便生了急病,也无法可想。有天夜里,一位青年画家突然髙烧昏迷,大家急忙备了牛车,送他到50里之外的县城去看病:青年画家吃力地睁开眼睛,含泪对常书鸿说:“所长,我死之后,你一定要把我好好地埋在黄土里。千万不要把我埋在沙子里!”牛车走后,陈芝秀失声痛哭起来。她不知这种日子还要熬到几时?她深知这不是一年两年,也不是三年五年可以结束的。她的丈夫已经铁了心,要和敦煌长相守,甘愿服张大千所说的“无期徒刑”,而她却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的精神已经垮了。
就在这时候,她的小同乡赵忠清乘虚而人,向这位南国美人展开了攻势。她病了,恹恹地躺在破庙的土炕上,常书鸿顾不上照顾她,赵忠清就十二分殷勤地照顾她。她想吃鱼,他专门骑马到酒泉去买。她想喝鸡汤,他就提着枪到戈壁滩去打野鸡。问寒问暖,关怀备至。后来他将手长时间地搭在她的额上,说看看她的烧是否退了。而这一切,常书鸿都没有察觉。这种时候,陈芝秀便珠泪涟涟地向赵忠清!顷诉自己的不幸,而赵忠清也就趁机将她的手拿在自己的手里,百般地安慰她,奉承她,鼓励她离开“鬼见了都摇头”的敦煌。
他们形影不离了,在林子里散步,在洞子里密谈,甚至进城去玩。他们的行踪瞒过了满身佛气憨厚无比的常书鸿,却瞒不过别人。大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谁也不愿意向常书鸿说破,人们不忍心去刺激这位“入定”的敦煌艺术的圣僧。
一个偶然的机会,研究所所长进城去办事,顺便到县商会的陶会长家里坐了坐。陶会长一见常书鸿就问:“你们所里是不是有个姓赵的?”“有哇。怎么了?”“哼,那不是个东西!”
看看所长先生一脸迷惘的神情,陶会长便告诉他:有一天黄昏时分,他从大什字路过,亲眼看见赵忠清和陈芝秀手拉着手,十分亲密地从电影院走了出来……
常书鸿一下蒙了,立即骑马返回莫高窟。喊来赵忠清质问,那家伙涨红了脸,低下头一声不吭。常书鸿下是明白了一切。他不愧是一位电术家,在处理赵忠清的问题上也表现出独特的风格。他不再刨根问底,弄个水落石出,也不狗血喷头地骂姓赵的(可爱的艺术家一辈子不会骂人)他叫来由警察转为工人的窦占彪,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将赵忠清驱逐出境,立即执行。窦占彪响亮地应了一声“是”!便气呼呼地喝令赵忠清骑上马背,窦占彪骑上另一匹马,手持猎枪,怒目圆睁,一路骂不绝声。两个钟头之后,已将“牲口下的孽种”驱逐出“境”了。
艺术家想得太天真了。所谓“驱逐出境”,只不过是将姓赵的赶到了县城。那里已不是研究所的“国土”。于是狡猾的兵痞便住在县城的旅社里,通过各种渠道和陈芝秀暗中联系。
有一段日子,陈芝秀表现得十分反常。人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位靓妆丽影、风度翩翩的女艺术家,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目含怒火的“繁漪”。她和常书鸿无休止地吵闹,动辄摔碟子掼碗。常书鸿再三抚慰劝解都无济于事。她明白无误地向丈夫摊牌:要她,还是要莫高窟?如果要她,马上打点行装,全家人回江南水乡;如果要莫髙窟,那她只好远走高飞了。可敬的大画家此时依然认为妻子只不过是一时想不通,说说气话罢了。时间一长,她心上的疙瘩自然就会解开的。
果然,一段时间之后,陈芝秀变得平静了而旦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常书鸿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一天晚上,陈芝秀向丈夫提出要到县上去看病,顺便买点东西,说话时心平气和,柔声细语。常书鸿也没多想。第二天早上,常书鸿让窦占彪驾上牛车,送妻子到县城去看病。临行时,陈芝秀将4岁的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亲了又亲,然后交给丈夫。大车轱辘沉重地碾过了三危山,远处突然传来女雕塑家撕心裂肺的嚎哭。
好几天过去了,陈芝秀没有回来。每天黄昏时,常书鸿领着孩子,爷儿三个站在高高的山坡上,望眼欲穿地向着烟雾迷蒙的县城遥望。“老师,”董希文悄然来到常书鸿跟前,“您不必再等了。”“唔?”常书鸿回过头来,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师母她……”董希文欲言又止。“她怎么了?”“她……她不会问来了!”“为什么?”
“老师,”董希文望着脸色陡变的常书鸿,“您要不生气,我才给您说。”“你说,你说,”常书鸿忍着内心的伤痛,“我不生气。”几天之前,也就是陈芝秀去县上看病的前一两天,董希文在林子里散步,忽然看见上寺的小喇嘛拿着一封信,鬼鬼祟祟地从陈芝秀的住处走出来,神色十分慌张。他喝住了小喇嘛,软硬兼施,又破了一点财,小喇嘛才把信交给了他。据小喇嘛说,他已为陈芝秀和赵忠清传递过好几封信了。“我估计师母不会回来了。”董希文说着,把截获的信件交给了常书鸿。常书鸿拆开一看,呼吸立即变得急促起来。这是陈芝秀和赵忠清商量出走的“联络图”。
常书鸿把孩子委托给董希文,急匆匆地骑了一匹快马,向敦煌县城疾驰而去。到县城已是半夜。一打问,赵忠清和陈芝秀一大早就乘汽车离开了敦煌。常书鸿箅了算,汽车当晚必定在安西住宿。便又打马向安西奔去。月光惨淡,夜幕深重,戈壁滩像死一般的沉寂。荒原上除了野狼之外,还经常有强盗出没。一些夜行的旅人被土匪抢劫后用绳子勒死,草草地埋在沙丘里,成为千古冤魂。但是此刻常书鸿已经顾不得许多了。他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安西!必须在安西的旅社里截住他们!于是这个风高月黑的夜晚,辽阔无垠的戈壁滩上,出现了一个文弱书生旋风般打马狂奔的剪影。
赶到安西后天还未亮。急急地到车站旅社打听,说是那辆汽车已经开走了。开向何方?好像是玉门。可曾有女的?有,长得很漂亮,就坐在司机旁边。失望和疲倦袭来,他几乎要倒在地上了。但他不能跌倒,孩子们还在等着妈妈。他匆匆地喝了一点水,又跨上马背,向着玉门追去了。头在发晕,手在打颤,心房评枰地跳动。白云急速地向头顶涌来,大地一起一伏地波动着,好像海浪一般。天在旋转,地在旋转……
他整整在玉门油矿的医院里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得知,当他重重地摔下马背时,是好心的地质学家孙建初和工人兄弟救了他。那天上午,玉门油矿的创始人孙建初带着几位工人在赤金一带找油,发现一位书生模样的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不省人事,便急急地将他抬上汽车,送到医院抢救。从这一刻起,两位中国西部荒原的杰出开拓者,便成了心心相印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