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天微明,耳际已不再闻风声、雨声、汽车喇叭的笛声和沸鼎的人声,惟有妙闲的鸟语,像隔断了人世。这甜甜的梦,乡居似的恬静,怪真切的,全然无了来时那股沮丧。惺忪间,忽然记起那颗红豆,噢!风雨故人来,嘉兴还是有熟人的。于是,断然分开难以自控的恋枕情绪,直奔电话,脑中便汩汩响起,今天该是个朗日的呼唤了。
嘉兴已不是凄风苦雨,断肠人的印象了。街面上十分的春意,遍地是绿。那绿,已不属古老的愁红惨绿,时髦的朦胧柔绿,世故的山林老绿了。它是一种蓬蓬勃勃、热热烈烈、明明媚媚的壮绿,于曲曲折折的游廊间,风景宜人的湖面上,马路边,人群里。分明那样清晰,那样逼真。再没有忧伤、沉郁,没有犹疑、停歇。似乎一种持久的生命,年年岁岁,野火烧不尽,永远郁郁葱葱。
抑西君见我突然来访,分外喜悦,羞涩的脸颊上,清晰地辨得出,她依然记着那颗红豆。人说红豆出在相思树,生于南国,树上结出的果实,血珠般晶莹,它的顶端有一闪亮的墨点,相传是情人的眼泪。为此,自古以来,人们都将红豆视做一种信物,以表达情感,相互依托和思念。在江南的山林之中,荒村野店,常有乡童村姑,用小瓶装着红豆向人们兜售。由于它优雅如诗,温情如梦,人们与它相遇时,都会带走几颗的。纵使不为心上人,也为那粒粒真情。就这样,3年前,在南宁风雨楼的一个黄昏,当我们一行参加全国报纸副刊会议的朋友拍完合影时,抑西开着玩笑,将两颗红豆分别给我和北京的另一位同行。并说,我们见面之时,就是红豆开花的季节。3年来,虽然受着北方气候的影响,但红豆竟然在我的阳台上成长起来了。平日,忙于工作,无暇和抑西联系,可我始终没有忘记关顾那颗红豆。每每此时,脑海中总忆起抑西,还是初时的那种印象,淡淡的,略显幼稚,颇见羞涩,见人总是微微一笑,箅是问候或答话了。以后,就只阅读她编辑的报纸和撰写的文章,久之,才加深了印象。觉得她不仅纯纯的,为人真诫,重情感,也颇具才华的。离家时,妻子惊喜地告诉我,红豆要开花,让我莫忘观赏,说这是珍贵的机会。当然,妻子并不知道抑西那份厚爰,和副刊同仁那份美好。可如今,心想事成,抑西的预言要实现了,使我感到欣慰。我想,妻子知道了,也会愉快的,也许这正是她说的那种珍贵吧。
有林君一声“快看”的呼喊,将我从回忆中惊醒。蓦然抬头,湖边上已是山桃娇艳,杏花妖媚。那些深深浅浅粉白相宜的花,显然因昨夜那场湲雨,是刚刚放了的。仿佛湖水似的,闹嚷嚷迎面扑来,姿媚横溢全在其间,耐看是够耐看的,那馨香简直就醉人、腻人寻思品味了。见抑西同两位老总正走在花丛中,我竟情不自禁地发出“花美,人更美”的赞叹。我知道,这是一句被用滥了的俗语,但这话是从我心里流出来的,无法阻挡的。天下的人和花很多,只有比较方显各自本色。如果不是抑西,我的处境会如何呢?当然,我不会为这远行的艰难悲伤,我只能将这些深深埋在心底。因为,那不是一种坚强,只能箅做一种深切的无助之下,明明白白的感触。“兄弟,你向谁去悲伤,去诉说,去流泪呢?”
记得离京至宁波赴会时,北京尚属春寒料峭,依然见悄然的北风,低低的阴云,酿雪的气息还分外浓鲜。为区区无聊琐事,胸闷了许久,数次闯医院。会议间,病又发,高烧,半夜敲妇儿医院之门,求助于大夫。做了一回“均女”,甘愿给人当了一回“儿子”,病方愈。一路上,老天始终不肯露脸,不是顶着雨,就是踩着泥,来嘉兴又吃了闭门羹,心一直沉沉的,像人了笼子。想着天不留人,人亦无情,何故无端受此熬煎。前程茫茫,回头是路,还是速速去了为好。
或许对于那些本应该见到,却未曾见到的所谓朋友,应该说一声抱歉,不再见你们了。但这所谓的抱歉,是一面对于他们,一面对于我自己说的。虽然他们与我并没有很奢的希望,也总是有些的。开始他们拒绝了我,现在我似乎要避开他们了,不是拒绝的“拒绝”。由于我的“拒绝”,他们的希望破灭了。是有几分不美的,可也只能如此了。我并不想说人家几句什么,毫无意义的。视力出错,是这些年社会的通病,我岂能奈何?其实,我是幸运的,这无约的相会,使我享受了人间真正的情感,仅此一份已足够了。
抑西见我闷闷的,顺手塞给我一枝花,言说送我一个春天。像3年前接过那颗红豆,我的心颤颤的。见那花枝呈青绿,奋发着,粉白色的花瓣儿刚刚梳理开来,有生命似的,吐着花香。我忽然想起,今年正月初三那个黄昏,带着儿子漫步在北京那座皇家园林,于冰面上写下那篇《风寒北海》的作品,便一下子醒悟了似的。这亲情、友情,不正是一片春天吗?哪一刻没有馨香在其间呢?一花知春,一枝花就是一个春天,无论大自然怎样区分,人间的春天总是长存的。我情愿自信于抑西那枝花。
看船
步过一片花林,抑西提议登船。
南湖的船,比之北京陶然亭、颐和园的船要好。和宁波、上海一些公园的船相比,也要高出许多的。来南湖,可游处固然甚多,烟雨楼前览胜,湖波上泛舟,漾漾于恬静、委婉之中,像诗人一样,有水阔天空之想,雅丽浮沉之境。集万物于笔端,抒古今之幽情,自然是很惬意的,但看船是万万不可少的。
人说江南无处不是船。在别处看船,似乎总觉着笨拙、人俗,太无有魂灵之感,无法激起情致。南湖的船便不同了,有生命似的,越看越清秀、娇俏、人目,越耐看的。从前,在书上读到古人“见船入境”的描写,本是不信的。今日千里来观船,亲身经历,方知绝非浪饰浮词,恰是能表达一种情感的。于是,满目的希望和春光,尽寄于这凭栏的一望了。
行前,曾默默告诫自己,定要避免沉溺于南国的灯红酒绿,万丈红尘。总觉得,那滋味,不是咱愿意,或应该品尝的。来嘉兴,来南湖看船总箅离开了闹市,觅到了一块净土。虽是暂时的落籍,毕竟神往了一份难得的清新,也算心满意足了。索性一心一意看船好了。
南湖的船是很多的,但基本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游船,供人乘坐,在湖中游览,有几艘大船专门将游人载往湖心的烟雨楼,这种船也叫专线船。二是货船,就很随便了,出没自如,顺着运河可以开往很远的地方。其余就是观赏船了。说是观赏,并非不能开动,这种形状的船,只有在北京、杭州和上海等地的博物馆才能见到的。看到它,总有一种独特的感触,似乎那光的明晦,色的浓淡,岁月的酸辛和荣耀,都维系于情感的张弛之间。
它稳稳地停靠在岸边,身边是淡淡的平湖,旁边一位颇似老大的船工,静静地立在船首,悠悠然透着几分春天的明澈、秀逸。好一幅不需任何点缀的洒脱,不在意俗世繁华的肃穆。啊!不是在深山,在原野,在荒弃的废地,在无从追怀的远古。不是孤独,无有悲隐。如此生,如此存在,那船就在这里。它依然分外地年轻,像湖边微风中那翠绿的苇丛和柔软的柳丝一样,它在传递着启示。雪鸥和着无声的旋律,在它的樯桅间划出弧线,又掠过粼粼细波,很快消逝在遥远的云絮之中了。藤萝攀援在它的岸坡,鲜花任意开放,一切都是那样轻松自如。那样丰饶,那样具有生命力。突然,我像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呼唤,那是一种史册,愈悠远的就愈不会衰老。
江南的船,是有风情的。有人说它们有女性的温良和宽厚,少了一点刚气,一份野性,这未免曲解。眼前的船,明明透着一种情韵,一种相思,像入了梦,有如伴侣似的。使我突然记起,两年前在中国美术馆,为什么画家放着那么多丰富的内容不去表现,偏偏画了这条船呢?而那些怪异的观众,那么多作品不去欣赏,单单拥挤着观看这幅船的作品呢?显然,画者是情愿没有自己,只有那船的,而观者是带着忧悒来看船,怀着欣喜而离去的。
美术馆画家笔下的船,不会像博物馆和这南湖的船,那么理所当然地真实。画家的船,是涂了朝暾,衬着落日,沐着冷月,屹立寒湖,有四季风霜雪雨的。画家的高深之处,在于他面对一个幽深的题材,不落俗,没有去落笔正午的骄阳,抽象表现那满湖闪亮的白热。而是借一盂清澈的水与一砚深浓的墨,让自己隐在情感的底层,描摹一幅静静的,远离喧嚣,却处处充满生机的船的神韵图,以其陶醉和感染观众。从而使人们既窥视了船的过去、现在,也想到了船的未来。于是,当我见到那船真真地泊在湖面上,便像霍然从几年前梦的想象中—下子醒来,哦!原来那船就在眼前。
那船是上了涂料的,呈棕色。里面的陈设很讲究,光洁的红木家具,嵌着大理石的桌上放着文房四宝。窗格是喜字的,有各种图纹,雕工十分精细。从窗格白色的玻璃,凭栏远眺,淡淡的湖面烟波浩渺,水天都在迷离之间,想象是无穷的。抑西拉我抢拍下一个镜头。她说,前年发大水,这船作用可大呢,后来为了抢救它,有两名大学生牺牲了。至此,这船就停在岸边上,人们每天从这里走过,心中会有无限的感慨。这重载过历史的船,谁人不愿与它交换一番心与心的共鸣呢。“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看来我真真算个幸福的人了。
1993年3月4日写于嘉兴,5月1日改于北京获北京写作文化艺术节一等奖(1993年)获嘉兴杯全国优秀文学作品一等奖(1993年)发表于《中国人口报》
风寒北海
儿子又一次恳求去北海,且在大年初三。眼瞅着春节已过大半,愿望又要落空,这一回他是真动了感情,说话间泪眼汪汪,因为明天一到我又要忙了,即使到了黄昏,也非缠着,看来他早有准备。
也真荒谬,就是这样一个小小心愿,竟然让儿子等了整整5年。小学一年级,像一只刚刚入栏的小羔羊,首次懂得什么叫规矩。赶上妻远出,日日黄昏,父子俩便欢乐在距家不远的双秀公园。儿子是幸福的,虽然讲了三个不准,好端端一个公园,人为地画了一条分界线,就为得避开湖水,我便可以靠在那个高处的亭子里,极目远眺,边望着儿子欢快地奔跑、戏耍,边静静地读书,在文学里漫不经心,体味那童话世界有月亮和无月亮的夜晚,小羔羊排队,到池塘边饮水,是怎样地不同,进而便品味人生的滋味,想着学会热爱生命,珍惜人生。
儿子确实很开心,及至回到家洗完澡自己就睡去了。他是第一次离开妈妈,且这样久。一天,他玩够了,随手摘了一朵很艳的花跑着捧绐我,那浓浓的花香,显然正开在盛斯。我并未以含笑贻他,一声没吭,就重重地拉着他去交了5元罚款。记不清什么花了,只是那香味,还有儿子那双怔怔的泪眼,总也难忘。就在那天,儿子摔坏了,当我抱着他走出医院,听他带着哭腔说广想妈妈。我并未安慰他,只讲了抽时间带他去北海玩儿。
儿子是认真的,这一丝喜悦,竟使他忘记了伤痛。那一夜,他一点没闹,梦中都笑出了声。以后他几次提起去北海,要看花,看灯会。但见我很忙,每每无有假日,常常通宵达旦,即使挤点时间,也总在爷爷奶奶的病床前。他不再提任何要求了,不过,我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