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哥哥沉稳的语气,次郎仿佛有了依靠和主心骨,他哭着说妈,不行了……”
“已经叫大夫了。”李养顺看着惊慌失措的次郎,深切地体会到了弟弟对他的依赖和作为上野家长子的责任。
“哥,怎么办哪?咱们怎么办哪?”次郎说,“妈不行了啊!”
李养顺说大夫已经在路上了。”
十分钟后,大夫来了,他检查了平静躺着的老人说已经升天了。”
梦莲说拜托您再仔细看看。”
人夫说病人呼吸、脉搏都已经没有了,瞳孔也已经扩散。”贞子带着哭腔向大夫伏下身说请您务必再想想办法。”人夫说秀夫人死得很平静,没有任何痛苦,这点家属应该感到欣慰,夫人应该着手为新佛料理后事了。”
“料理后事……”贞子茫然地看着躺在褥子上的婆婆,不知该怎么办好。她的父母都健在,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遇到。次郎更没有经验,袓母去世时一切都有母亲挑着,不用他操任何心,可现在,要巾他来办理母亲的丧事了,第一步该干什么呢……
梦莲比较冷静,在中旧,她经历过三位老人的死亡,该怎么做她心里有底,她说:“当前要紧的是将母亲收拾停当,在家办起灵堂,然后通知亲友,再给殡仪馆打电话。”
一切按照梦莲的安排办理。
梦莲首先将母亲的发式照往常样式梳好,又让小春和理惠端来热水,拧出几条热毛巾,和贞子一起为母亲擦拭身体。
贞子想哭,梦莲说:“他姐婢你先忍着,按中国的规矩,眼泪不能掉在死者的身上,那样可不吉利啊。”
贞子就忍着。
贞子拿来事先为母亲淮备好的和服。梦莲拿来中国婆婆做的小棉袄,两人商量的结果是都穿,棉袄穿在里头,和服套在外头。
高领的中式棉袄套在无领的和服里面,使停在灵床上的婆婆别有了一番风度。梦莲想起两个国籍不同的女人在芳井囤玉米地里的厮打与契约,想到眼前的和不在眼前的,想到做棉祅的和穿棉袄的两个妇人的命运,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坐在母亲旁边哭起来,到日本以后积压在胸内的郁闷、委屈、愁苦,都在这哭声中一泻而出男人们在外间一言不发。
早晨,李养顺打电话要的白菊花送到了,上百朵菊花将母亲围在其中,使气氛一下肃穆起来了。
午饭是叫的饭铺的荞麦汤面,简便又热乎,然后,梦莲安排理惠负责灵前的香花火烛,小春负责里外联络,胜利负责接待寺里来做法事的和尚,叔叔胜治负贵殖仪馆事宜,至于李养顺和次郎,只需在母亲跟前守灵就是了。一件很大、很繁杂的事情让梦莲处理,立时变得简单又明了,连李养顺也不得不佩服荽子的组织能力。
次郎夫妇心里腾起了一种骨肉间的依恋亲情,他们没想到,兄弟间的这种感情维系竞是由于死去的母亲将他扪紧紧连接在一起是死者在冥冥中的一种力量,抑或是心理的感应,很难说得淸。
按日本的惯例出殡要穿丧服,男人为黑西服,黑领带;女人为黑衣黑裙。李养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置办全家的丧服极不现实,大家都有些为难。
梦莲说:“按中同的俗戴孝吧。”
胜治叔叔说:“这很好,秀子姐有灵,一定高兴你们这样做。”邻居们赶来了,各家都送了礼。
穿着洁白中国孝服的上野家长子一家人在丧礼上引起的震动出乎人们的意料。李养顺和梦莲依着中国的规矩,给每一个吊唁者都认真地磕头,陪着每一个出唁者掉眼泪。来自礼仪大国的传统风范使日本人感动,李养顺和次郎强烈的黑内对比给参加葬礼的人们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是负疚,是痛楚,是回味,是反省……
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殡仪馆里,棺材送进了焚尸间,下野家的人坐在厅里等。梦莲望着窗外,外面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庭院里开始为雪所盖。
贞子走到她身后说:“妈妈走了,没想到走得这样快。”梦莲说不是谁都有这样的福气。她这辈子也是很不容易。”贞子说:“幸亏我们没有遇上她那样的时代,我扪不会背着孩子在异国他乡的十地上疲于奔命。”
梦莲说:“我现在也是在异国他乡……”
贞了说这是家啊,你们已经到象了,怎么会是异㈤他乡。”梦莲不想再说什么。
贞子说:“你们如果真要卖拉面,可以用我的名义……”
梦莲转过身吃惊地看着贞了。
贞子说:“我有营养师的资格证明。”
梦莲摇摇头,她说母亲不在了……我们想搬到归闱者安置中心去。”
贞子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
里面叫了,上野家的人进去开始用特意准备的长短不齐的筷子拾骨,那些骨渣要由亲人们用筷子一块块夹进骨灰盒里人:。骨灰烘烤若人们的脸,这是母亲最后的温热了。
室内很静,只有筷子的撞山声。
突然理惠发现放骨灰的圆台是可以升降的,当圆台降到下面操作间的时候,房屋中间恰似一口井。
“你说像什么?”李养顺追问道。
“依豆。”理惠说。
“井。”胜利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
人们紛纷停土了动作。
李养顺终于明白了,依豆就是井,井就是芳井囤,母亲无论是健康还是泡爵一直都牢牢地记着:井!
井,母亲的儿子在那里!
井就是家,那里是太郎的家。
到家了。
不知是母亲回到了芳井囤还是太郎回到了依豆。
四十五
注意熊出没
早晨离开东京的时候还有太阳,沿东北线高速公路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天便阴得傍晚一般。一辆有“北海道”标志的大货车压在我的前面,稳扎扎地挡着,不给让路。货车上装了很多马,那些马不甘旅途寂寞,纷纷从高高的栏缝间探出头来,往我的车上看。探头探脑的马,样子很滑稽,让人想起了迪斯尼的动画片。我这辆普通TOYOTA汽缸容量有限,超不过去,只好死心塌地地跟在大货车后面,穷追不舍。车上的速度报警装置开始丁东作响。汽车每小时已超出一百五十公里,见前面的货车依旧老虎似的跑得很猛,便想那司机心理素质和技术水平一定都不错。
中午时候,我将车拐进高速公路边一个封闭停车场,因为已近日本东北部边缘,所以一钻出汽车立即感到了风的严酷,我赶紧从车后厢拉出大衣披了,三步两步朝食堂跑去。
停车场的食堂里很热闹,食者均为东北线北去的旅客,我从服务台取了一张东北线交通图,在靠窗的桌前坐下来,仔细地寻找要去的地方一熊之巢。高速公路提供的地图十分简单,印刷精美的风景照片占了太大面积,使人感到它的目的只适于旅游而非其他。地图上没有熊之巢这个地方,让我很失望。服务员走过来问我吃什么,看着墙上挂着的饭价字条,我说要吃炒米饭。这时开大货的司机由货车停车场跑过来,他进门的时候不是用手推,而是用肩扛,所以人是整个儿横着撞进来的。他坐在我邻近的桌上,椅与我背靠背,要了一大碗拉面,一份饺子,一份盖浇饭,这样伟大的饭量是我到日本以来头一次见到的,大概快赶上相扑运动员了。其实大货司机并不高大魁梧,与他的车相比反显得痩小枯干,还戴着眼镜,论长相,还没有他车上的马漂亮。面来了,头号大碗,他吃得狼吞虎咽,响亮的吸吞声不时地敲击着我的耳鼓,我偷偷地回过头去看他,他已经吃得冒了汗。后来他把外衣脱了,挂到我这边的衣架上,看我在一边吃饭一边查地图,就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去青森的熊之巢。他说熊之巢是东北甲田山脉内的一个小村,那样的地方只有详细的县行政图才标明,一般地图上根本查不到。我问他是否去过熊之巢,他说去过,那里山大林深,景致十分优美。初秋的时候,他与同伴们去狩猎,迷了路,糊里糊涂地到了那里,后来才知道那儿就是熊之巢。我间他知不知道村里有个叫柴田幸雄的中年人,他说不知道,只知道村里的小学校有两间教室九个学生。我问他山路是否好走,他说可以通汽车,都是柏油路,现在日本已经没有不通公路的村庄了,我放了心,看来一切正如临行前研究室主任久野估计的:地点看似偏远,其实未必难行。吃完饭却不想立即起身,旅途中的片刻休息显得十分珍贵。我去茶炉前倒了两碗煎茶,给他捎了一碗,他弯弯身子,表示感谢。问我这样冷的天为什么要去熊之巢。我说搞中国归国残留孤儿的情况调查,他说这是个艰苦的工作,我说是的,当年以开拓团等各种名义开进中国东北、内蒙古地区的日本人大多来自偏僻贫困的农村,由此由中国返回的“孤儿”们的定居地便往往是地图上难以寻见的小村落,害得我得不往熊之巢这样的地方跑。他拿起那张东北交通图来看了一会儿,摸出笔来,在十和田市拉出一条线来,说你在十和田出口6高速,沿路一直往左,过烧山转道向北,行二十公里就会看到一个叫猿屋的小镇,猿屋离熊之巢已经很近了。今晚你就宿在猿屋,明天白天再去熊之巢,那里山道弯曲,陡山肖,夜间行车容易出事。接着他又画了沿线的村记,公路里数,认真负责的精神让我感动。
走出食堂门口,夭空飘起广小雪花,我说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啊,他说北海道那边早已被雪盖严了,滑雪的游客使得许多旅馆爆满,拥挤的札幌街头满是各地去看雪塑的人流,乱糟糟的。又说快到和田时他在前面给我发左转信号,让我千万注意,错过出口,车就开到青森去了。我说知道了,又夸他那些马很好看,他说那都是种马,一匹马的价格抵得上一辆“奔驰”,“奔驰”坏了可以修理,这些马坏了无法挽回,所以他的车开得很小心。我想象不来,他不拉马的时候会把车开到什么程度。又走,他在前我左后,相距一百米。公路两侧的低矮丘陵变为险峻高山,零星的雪花也变作细小冰粒,敲在风挡玻璃上沙沙作响,高速公路和指示灯不断打出字幕警告下雪路滑,保持车距”“冰段路面,降速”“注意横风十二米”“前方两公里有故障车”……我浑身出了汗,不住地用右脚轻点刹车,不敢有一丝松懈。车进青森境界,猛然道路左侧一黄底黑字警告牌闯入眼帘:注意熊出没。
醒目的大字令我分神,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面,再有熊来添乱,让人如何招架?路侧,“注意熊出没”的告示越来越多,可以想见此段公路狗熊出现的频繁,脑海内不由得显出遇熊的精彩场面和回去向同事们大吹其牛的快意。前面“北海道”车开始打左转信号,提示我注意左侧出口,我将车速放慢,左转下路,那货车风驰电掣般朝前驶去,我鸣笛致谢,风雪太大,可能他什么也没听见。
四十六
依着北海道司机的指路图,我到达猿屋时天已黑尽,看表才不过下午五点钟。从早晨到现在,我已行驶了近千公里,这在国内难以想象。我把车停在一个叫大田的旅馆前,其实周围旅馆也还有几家,之所以选择大田,是因为它的外表很像川端康成笔下《伊豆的歌女》歇息的那个旅馆,是完完全全的日本式建筑。拉开木门是个厅,不大,一个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坐在蒲团上看电视,电视里笑星志村与加藤正在出洋相,志村歪着脑后的束发在翻白眼儿,加藤正扬石灰一样地给炒面上撒胡椒面。
我说打扰啦!大田老太太把视线由电视转向我,惊奇地说是住宿?我说是。她说坏天气里来的客人该算贵客,应该按最高礼节接待,说着跪正,认认真真地磕了头,我也慌忙跪下去,向老太太答礼。老太太热情的寒暄使我手足无措,巴不得赶快钻进房间去好好舒展一下。大田敏捷站起身的同时从身边的柜里取出日本睡衣、腰带和手巾一类东西,对我说现在是旅游淡季,房子全部空着,等到明年滑雪场建起来,这里夏日避暑,秋日打猎,冬日滑雪,那时她的生意就好做多了。她问我愿不愿意住带套司的大屋,我说大小无所谓,只要暖和,青森的天气比东京低了十几摄氏度,我都決冻僵了。大田说房间内有电供热炉,还有被炉,屋外有露天温泉。住在这儿不会感到冷。又说,旅馆带有家庭民宿性质,管饭,既住进来就成了她们家的一员,我想吃什么她可以叫人去做,大菜也行,家常便饭也行。我说吃家常饭吧,她说她热汤而的手艺不错,待会儿做一锅连汤煮的面给我端到房间去,驱驱肚里的寒气。
就这样,我住进了带套间的高级间,大田按百分之六十收房价,这无疑是沾了旅游淡季的光。走廊的地板是木头的,有年头了,走上去吱吱作响,震得两恻的玻璃也哗啦哗啦的,房屋很矮,伸手可够到房顶。整个旅馆,连走道、楼梯,包括我住的房间,都收拾得一尘不染,房内的拉门上画着淡淡的山水画,称为“被炉”的小方桌下,红外线灯热热地烤着,桌子用方被遮盖,上面铺着硬桌面,人在桌前坐了,可以将腿伸进被里烤热,这是日本独特的取暖方式。按惯例,住下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澡,我换上衣服,登上木屐,啪嗒啪嗒顺走廊来到屋后的温泉。泉边有木头的长凳,可卧可坐,几块大石,巧妙地围成一个水池,满满一池热汤,清澈见底。我将身体泡进热水中,枕着光滑的石块,嗅着略带硫擴味儿的水汽,望着自黑暗天空中纷扬而落的雪花,心情很愉快,自信这次的调查实该算一趟美差。我在茉大学做研究员,参与久野研究室搞中国残留孤儿问题的专门研究,因为研究室隶属法律经济学部,所以研究的专题多带有法经意味。久野对我这名中一研究员很满意,我在国内干过记者,能吃苦,头脑敏锐,是他在研究室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