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总是旅馆最忙碌的时候，又一艘轮船到岸了，呼啦啦地涌来一拨人，订房的，退房的，把柜台围得水泄不通。宋香菊和少春都坐在那儿忙得手脚不停。等客人进的进，出的出，挂出客满的牌子，柜台前才松敞开，退潮似的安静下来。那时，再匀出点时间，扒算出一天的收入和费用，毛利多少，心里有个底，才告一段落。晚上的事不多，也得要人守着。宋香菊便交给少春，有他担待着，她就放心。少春其实是她的表弟，从黄陂乡下来汉口时，字还认得不大全，香菊就让他从茶房做起，打扫房间，端茶递水，样样都做。少春也勤快，无事的时候，就坐在柜台里一笔一画地描《三字经》，还要管账的陈会计教他打算盘。两年工夫，他不仅熟悉了旅馆事务，学会了算盘，还写得一手工整的小楷。让宋香菊深感欣慰。当初可怜少春家里人多地少，生活艰难，便答应让他来汉口做学徒，想不到这表弟一经调教，还是个可用之材，成了她得力的帮手。有少春在，让她省心不少。但是这层关系，宋香菊从不让外人知道，只晓得是她老家的人。
少春就住在旅馆里。二十出头的他，才刚刚成家，妻子还在乡下。宋香菊本想把有身孕的弟媳妇接来汉口，岂料战争迫近，汉口空袭时有发生，安宁不得，只能留在乡下待产，少春就一门心思管好旅馆。宋香菊倒是求之不得，只是私下里多给他一些工钱，让他寄回家去，好让大家安心。
照说，少春是自己人，宋香菊就是不来旅馆，在家舒服几天，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闲不住，喜欢在旅馆里待着。说到底，她其实是不想在家里待着。在罗家，婆婆是一家之主，一切由婆婆说了算，她只有恭敬侍奉的分儿。但她又不是那种唯唯诺诺、规规矩矩的小媳妇，时间长了，难免婆婆会不喜欢，彼此之间产生矛盾。她不能跟婆婆对抗，只能受夹磨，这对她又是痛苦的事。如果丈夫宝琨担待点，让她有所指望也好，可宝琨百事不管，只能让她出头。她的能耐放在家里，婆婆会觉得她不安分，对她有所提防。好歹有个旅馆让她忙，每天早出晚归的，不跟婆婆打搅，免得闹矛盾。
罗家本在旅馆里住着。当年罗老板的父亲也是会算计的。从两间房的杂货铺，慢慢做成五六间房的茶馆。后来罗老板也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把赚来的钱一点点投进房子里，一点点地扩大面积，慢慢就有了如今二十多间房的旅馆。罗老板说得好啊，钱都是纸，说不值就不值，只有房子才是实在的。临死之前，一家人围在床边哭哭啼啼，只见他微睁着眼，气若游丝地说：“房子照护好……不能……卖……”便咽了气。这成了罗家的座右铭，房子只能扩大，不能缩小。让宋香菊这个做儿媳的去管旅馆，也是迫不得已，儿子不堪用，只能让女人顶在前头。罗老板当然是明白的，最后一句话，也道出几分凄凉，家里人丁不旺，就一个不成器的宝琨，不说扩大产业，光耀门庭，起码也要维持现状，不能败下去了。
宋香菊是糊里糊涂接的手，好歹她胆子大，虽不知道深浅，但人还聪明，掌管了两年，倒是把旅馆做得比公公在世时还要好。这点罗太太是清楚的。罗太太照说是个福人，遇上罗老板这个能干的男人，家里大事小事不让她操心，她也渐渐迟钝了，整天在家闲着，就爱邀些人来打牌，牌桌子成了她打发时光的唯一所在。等到罗老板去世，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她无形中成了一家之主，家里的大事小事免不了操心。她再怎么愚钝，总知道要把财权抓在手上，不能让儿子媳妇控制和挥霍了。这也是罗老板以前教她的。由此，她虽然整天玩着麻将，但旅馆的事还是清楚的，宋香菊不告诉她，也有管账的老陈会告诉她。老陈是她娘家远房亲戚，宋香菊管着旅店，也不过是在那照场子，实际上的掌控者还是她。
有关宋香菊的一些风言风语，她当然听到一些，也早知宋香菊的野性，一旦出了罗家的门，就收不住脚了。好在那媳妇还知道一点规矩，不敢乱来，跟男人来点打情骂俏总是少不了的，那也是环境所致。这是老陈告诉她的。她信老陈的话，只要不太出格，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是旅馆里出来的，里面什么人都有，赚点钱不容易。看那媳妇还算灵光，不是个熊角，也不是随便让人拿捏的。回到家里，宋香菊对她还算孝顺，也勤快，罗太太虽然有想法，但见识了宋香菊的能耐，比不成器的儿子强得多，她就不敢对媳妇过于计较，婆媳间倒是相安无事。
这个礼拜天，是罗太太的生日。家里来了些亲戚，宋香菊就不好出去了。宝琨玩得一宿没归家，婆婆正生气呢，就在媳妇面前抱怨自己命苦，老头子撇下她走了，儿子又做不得指望。
宋香菊知道婆婆不光是怨宝琨不回，而是心疼那只翡翠手镯呢。这话又不能说出口，说了只能让亲戚们低看，出这样的败家子。婆婆就对她叨唠，怪她没有管好男人。
宋香菊只能装糊涂。她曾想拿旅馆的房款去赎回镯子，可究竟不是个小数目，何况账目还由婆婆管着，她私自拿钱出去，婆婆不见得会高兴，等于就把那镯子的钱给了宝琨。这一来，也助长了宝琨，说不定他下次还会做，成无底洞了。婆婆心疼镯子，也更心疼钱。她可犯不着为此再挨婆婆的骂，弄得里外不是人。
但她多少要表示一点，婆婆是要面子的人，尤其在亲戚六眷面前，总要显摆一下，就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过得不好。宋香菊想来想去，就让裁缝给婆婆做了一件羊羔皮夹袄。在给婆婆梳头的工夫，就把那黑缎面的皮袄拿了出来，要给她穿上。罗太太没想到媳妇会送她礼物，不觉有些感动，等媳妇帮她穿上，再照照镜子，还十分合体，就像是裁缝亲自给她量身定做的。一问，才知把她一件衣服拿去做样子了，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罗太太感受着羊皮的温暖，想媳妇还真是有心人，比那混账儿子要懂事体贴。两相一抵，那股怨怼便不觉消散了些。
罗太太的心情多云转晴，对媳妇也要表示一下，平时三岁的孙子小宝就由用人王妈照看着，婆婆是不大管闲的。这一早，罗太太就让小宝跟在身边，将平常不舍得吃的点心牛奶都让宋香菊拿去，说小宝身子弱，要补充营养。打牌的时候，就把小宝抱在身边坐着，让人家都知道她疼孙子。
来的几家亲戚，就在堂屋里摆开了麻将，几位女眷是常来常往的，打麻将总少不了她们。男人就在一边观看，时而七条八筒地嚷着，船上人不急，岸上人急。有不凑热闹的，就在一边抽烟喝茶，谈天说地。相比以往，那气氛倒显得几分沉闷。
“我来的路上，几个讨饭的拥到黄包车跟前要钱。”罗老板的堂弟奉先来晚了，直抱怨如今叫花子越来越多。
“莫说出门，就在家里，时不时就有来敲门的，不是要租房，就是讨碗饭，没个消停。”宝琨的二舅爷深有同感，在一旁嘟囔道，“都往汉口拥过来，这日本人的飞机也跟来了，警报隔几天一响，搞得人心惶惶……”
“有得一战要打。”罗太太的三姐夫说。
“听说日军几路人马正往汉口开呢，国军要确保汉口不失，蒋委员长已坐镇指挥了。”二舅爷插话道。
“那老蒋除了撤退，就是自戕。江阴沉船，几十艘军舰还没交战，先自沉于江底，还让招商局和几家民营公司的轮船一起陪葬，说是要堵住日本军舰，结果还是给放跑了，倒把自己捆住了手脚。”罗奉先曾在招商局的轮船上做事，沉船让他们失了业，自然就愤愤不平。
“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三姐夫爱引经据典，适时地道出一句孟子。
“你是说汉口难保？”二舅爷瞪着肿眼泡问。
三姐夫叹口气，不言语。
几位女人不关心政局，把麻将推得哗啦响，一边说着家常话。
“怎就看着香菊在忙，没见到宝琨和佳莉呀？”二舅娘来得早，不由得问。
“宝琨忙着赚钱呢，”罗太太的三姐知道内情，忙着打岔，“佳莉还在上学。”
“佳莉快毕业了吧？”
“是哟。”罗太太答一句，眼角往门外扫了一下，眉头皱了皱。
家里本来人就不多，出去了两个，就空荡了。罗太太自丈夫去世后，感到特别孤独，总希望家里热闹，儿女都守着她。尤其是这种日子，儿子姑娘不在家，就会不舒服。明知道她那一对儿女都是没心肝的，还得表面装着没事，却是火烧乌龟里头疼。她打牌，多少也是填补一下寂寞。
好在媳妇还算乖巧，忙前忙后地操持，给她挣回一点面子。亲戚们看在眼里，都在说香菊的好，罗太太有福。
“一个家能不能发旺，就靠媳妇啊。”二舅娘说。
这话对罗太太可是正中下怀，如沐春风，嘴上没表示，面部表情已活泛开。心情一好，火气便旺，连开几个大和，让那几位不停地掏银子，罗太太一高兴，就把儿女不孝丢到一边儿去了。
那时，宋香菊正在厨房里剔鸡毛。厨房对着后门，女人们出进多经过厨房，也常走后门。天气寒冷，后门与连接前面石库门的过道形成穿堂风，阴阴地刺骨，就把门关上了，只有一扇出烟的窗户开着。
外面正下着细雪，小雪片斜抛着往下飘洒，遇到一阵风，便打着旋地乱舞，落到窗台上，门檐上，虚浮浮的一层晶莹。地上的雪，不过片刻，便化成了水，湿漉漉地印着杂乱的脚印。
后门忽地一下被推开，顿时卷入一股寒风，小姑子罗佳莉哈着冷气闪了进来。
“嫂子，你怎么在家？”她瞪着一双乌亮的清水眼，似乎并不奇怪家里热闹，而是宋香菊在家。
“姆妈今天过生日呢。”宋香菊答。
“哟，我还忘记了。”罗佳莉吐了下舌头，扭头朝堂屋瞅了瞅，却不进屋，看灶台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蔬菜鱼肉，不由问嫂子，“怎你一个人在忙，王妈呢？”
“买五香八角去了，要卤蹄髈。”
“要我帮忙吗？”她笑嘻嘻地问。
“你别给我帮倒忙就行，”宋香菊瞧了一眼那张笑靥如花的脸，摆摆手说，“快进去打个招呼吧，刚才都在问你呢。”
“不是上学刚回，急什么？”佳莉就怕那些人问她的学业，除了文艺，她的功课可提不上筷子。
她正忸怩着不肯进门，却听到前面石库门那儿在叫佳莉，罗佳莉愣了一下，见过道里出现了一个瘦削的身影，定睛一看，便高兴地叫道：“子琛哥，是你呀！”
董子琛笑容满面地走过来，“我们的轮船刚刚靠岸，就先往这里来了。”一见宋香菊在场，忙叫了声表嫂。
宋香菊说：“子琛可是稀客啊，从重庆赶过来，可要在汉口多玩几天。”
“没时间呀，”董子琛摇头，“现在客运正紧，明天还要赶去航运局开会呢。”
“你就是为这事来的？”宋香菊抿嘴一笑，眼睛不由往佳莉那边睃。佳莉被瞅得不好意思，把头一侧。
“是啊，”他答道，“当务之急，碰巧也赶上表舅妈的生日。”便叫站在门口的挑夫把两篓红澄澄的川橘和几大盒礼品提进来。说没什么带的，就一点重庆特产，让大家尝尝鲜。
香菊说些客气话，便叫佳莉随他进屋，跟老太太和亲戚们打个招呼。
等身穿灰呢大衣，头戴礼帽的董子琛一进门，屋里的人顿时被他儒雅脱俗的气质镇住了，男人们一时忘记了说话，女人手里的麻将也停了。董子琛彬彬有礼地叫了声表舅妈，罗太太没想到子琛会来，自然喜出望外，忙道：“子琛，你还记得舅妈呀，大老远地赶来，还带这么多东西，怎么好呢。”她一激动，谦卑的小家子气就带出来了，藏不住。
“表舅妈，是我赶得巧，正好来给您祝寿。”董子琛礼貌地答着，又躬身向其他人打招呼。
客人们都夸赞子琛有出息，年纪轻轻就当上经理了。罗太太听着高兴，看董子琛也不落座，想他是不愿在此多谈，便让佳莉陪子琛表哥到隔壁房里聊聊。客人们看出点名堂，就笑言罗太太有福气。罗太太说孤儿寡母的有什么福气啊。人家说你每天打牌不管事，由着媳妇去操持，娶到这么好的儿媳妇，不是福气？以后再有个能干的女婿，可就有依靠了。有的就更直接，说子琛和佳莉两个真是绝配。罗太太本有个心病，老头子走了，她失去了主心骨，虽说有一个儿子，不说依靠，没给你惹事就是万幸。子琛自然比宝琨强上百倍，却没想与佳莉结成姻缘这一层。董家富贵显赫，罗家可是高攀不起。何况姑娘还小，也娇惯，还怕她到婆家受不得气呢。但她还是在意了一下，熟悉的，或是有意的，无论人品还是家境，都比不上董子琛。看董子琛对佳莉有几分喜欢，每次来了都会给佳莉带礼物，就像个兄长。现被人一挑明，罗太太由不得往这方面想了。她姑娘那模样，生得俊眼修眉，饱满莹润，人说是个富贵相，与子琛配在一起，难说真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佳莉的房间不大，窄窄的长方形，窗户正对着天井。阴郁的天色，有零星的雪落到天井，墙壁映照着清冷的光，寒气还在无孔不入地侵进来。
怕子琛冷，宋香菊让王妈抬了个火盆进来，房里顿时暖和了些。佳莉用手帕擦着头发和衣服上的雪水，她穿着棉袍，外罩着一件阴丹士林蓝褂子，两条长辫子随意地搭在腰间。董子琛一边看着，不觉想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句子。遂不动声色地拿出一条白色开司米长围巾，要她戴上，说是几个月前出差上海时买的，过了不久，上海便沦陷了。公司的轮船再不经过上海，这围巾也成了纪念。
佳莉喜欢那白色，经他一说，愈觉得珍贵了。不觉轻轻摊开，绕在脖子上，白里透红的脸蛋，被这围巾一衬，越发是鲜润可人，俏丽无比。
“似一朵刚开的玉色梅花。”董子琛忍不住赞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