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一会儿,集合的哨声就响了。孩子们都列队站在院子的空地上,高矮不一,胖瘦不均,像一棵棵瞬间冒出的树苗,小脸上透着兴奋,或是茫然。
院长在做短暂的训话:“孩子们,政府和社会各界很关怀你们,为了让你们远离战火,健康地成长,现在就送你们到安全的地方去……”
那时,云素站在孩子们的身后,眼睛却一直盯着大门,希望那个身影会突然出现,然后朝她奔过来。她已听不进院长在说什么,却希望院长的讲话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能再见不着了,她悲哀地想。如果有心,他是会来的。不来,也许就真的忘了。她在最后的时刻做这番努力,如果见不着,也算是缘分尽了。
院长的讲话完毕,接着训导员又交代途中的一些注意事项,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滑过,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终于,院长宣布出发,大家便背着简单的行李,列队而出,陆续登上停候在门口的一辆卡车。
汽车开动了。云素回望了一下保育院的那排窗户,蓦然想起与白帆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情形,心不觉一阵揪扯。她竟忘了告诉白先生,要离开了。她忽地觉得对不起白帆,因为一个沈仲明,她把人家对他的好,全忘记了。她对白帆怀有一份歉疚,但惦念的还是一个沈仲明,即便他深深地伤害过她,一直忘记不了。世间的男女之情,常常投之以桃,却非报之以李。心心相印,总是难得。不过是,因了投缘二字。那相遇的回眸一笑,刹那间,已住进了心里,点中了命穴,她只认他,他也只认她,一生一世。也因了那一瞬的花开,有了交付,便不再空白。
两小时后,沈仲明赶到了汉口儿童保育院。但留给他的,只是一座空寂的院落。他在那寥无声息的地方站了十几分钟,才走了出来。
小赵等他上了车,小声问了句:“去码头吗?”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下头:“算了吧,已经走远了。”
日子继续往前走着。一天又一天,机械地重复、枯燥、繁乱,毫无生气。沈仲明不觉有些疲惫之感,好几天情绪低落,不想说话。连部长都察觉到了,不免询问,他只说是累了。
那天,从外面开完会回来,他又照例开始了忙碌。一会儿小赵进来,递上要签字的文件,另有几封信件。他见有封信上没有落款人,一瞧邮戳,印的是均县字样,匆忙打开,信上没写别的,只有一首杜诗:“牵牛在河西,织女处河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猛地想起刚过了七夕节,他竟忘了,有个女人却在千里之外思念着他。
一时在办公桌前呆坐着,那些经历过的片段,蓦地兜上心来,眼前已看不见字,只有人,一直在面前晃着,渐渐就模糊了,泪水落到脸颊上,竟没有知觉。等到小赵再次进来,看到他的异样,不禁叫了一声。他才惊醒似的,匆忙起身,走到窗前,掏出手帕抹着脸,背对着说了声:“放着吧,等下我就签好。”
立秋过了两天,便到了中秋节。那些房前屋后栽种的桂树,平日里安安静静的,这时都躁动了,争先恐后地从叶子丛里绽开一团团的小黄花蕊,看似不起眼,香味却醉人,大街小巷里,悠悠袅袅地四处飘漫,扑入人的鼻腔。也有小贩挑着担子,里面装着剪好的桂花枝子,走一处,香飘一处,引得一些姑娘媳妇拢前,撷几株青嫩花枝回,插入各样花瓶内,拿清水好生养着,摆置于室内,闻着那丝丝缕缕的郁香,遂平生出一段别样情怀来,躁动不安的心便得到片刻的安宁。
每逢佳节倍思亲。却不是一个团圆的日子,战争让很多人流离失所,家庭支离破碎。对于离乡背井的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此时白帆和刘明泽两位患难之交,碰上这样的日子,也都想到了彼此。有段时间没碰面了,也唯有兄弟之间最适合此时的团聚,可以吟风咏月,畅快淋漓地谈天说地,便不约而同往江边走去。
他们兴致勃勃,白帆到悦宾楼买了挂炉烤鸭、烧仔鸡、白酒,刘明泽去汪玉霞食品店买了苏式月饼,走到江边时,正好有停靠的木划子,跟船夫说,就朝着长江与汉水交汇的龙王庙荡过去,以观江月。
两人上了船,便悠悠地往江中划去。
彼时,一轮皓月当空,皎皎似水,宽阔的江面上,月华流转,波光滟滟,仿佛银河垂地。两岸灯火阑珊,为避空袭,所有的照明都用了遮光罩。黯淡之中,更映衬出那一片空里流霜,花林似霰。
“美哉!”白帆赞叹着。把盏对斟间,那些郁积的心事也借着酒劲都涌了出来。
“金陵的月光,此刻也是这样吧?”去年的中秋,白帆在秦淮河边和几个朋友欢聚,那情景如在昨天。
“都不见了,不知是死,还是活……”他感伤道,“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啊!”
刘明泽与他碰杯道:“起码你现在跟我在一起,欣赏着另一处江城的月光。”
两人一来二去地对酌,渐渐已酒酣耳热,当空那轮盈盈皓月,也似在静静地望着他俩,白帆举杯向月,吟诵起辛幼安的那首《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
刘明泽也触景生情,想到他家乡的亲人,却不想提及他的昨天,那些伤痛,或许比白帆还要深厚。他是不爱表达感情的人,这是性格使然,也与生活的磨炼有关。
北岸响起汽笛的长鸣。星星灯光处,是民生公司的轮船在昼夜抢运,一艘艘来往穿梭,没有间断,仿佛把这静谧的月夜也捅破了,将匆忙和紧张抛了进来。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白帆伤感之时,又吟出苏轼的句子。
那种担忧说不出口,都知道这样的宁静不会有了,这座城市即将陷于战火,明年,他们还在不在此地,能不能欣赏此时的月光,真的不敢说。
木桨哗哗地溅着水声,在江中游荡着,两人沐浴在蓝泠泠的月光里,江天一色,天人合一,是多少美妙的时刻。这样的月圆之夜,两个男人待在一起,未免有些寂寥,有些辜负了。然而,又有谁能与他们共度这番良辰美景呢?也就不约而同想到各自心中的那个人,想到了,便是苦,只能借酒浇愁。
“最近见过徐小姐没有?”白帆忍不住问。
刘明泽摇了下头。
“好像她跟那英国间谍有关系。”
“不提这事了。早断了……”刘明泽喝了口酒,一下呛住了,连连咳嗽。
“感觉你们俩像是拧住了……”
“我说别提了。”刘明泽瞪起红红的眼睛,不知是呛的还是伤心。
“好,不说了。”
“龚小姐现在怎样?”刘明泽转而又问他。
“唉,走了。”白帆一声长叹。
“走哪儿了?”
刘明泽以为云素还留在泰昌旅馆。白帆就把她去保育院,如今已转移的事说了一遍。
“也好啊。”刘明泽听完,又忍不住叹息。
“总该告诉我一声啊,去送送,连一句话都没有。”白帆提起来就伤心,忽而悲怆道:“她就似这月亮,冰清玉洁,像个圣女,只能远望啊!”
刘明泽没言语,也是为白帆的痴心难过,只因他明白龚小姐的隐衷。
从当初姓沈的去旅馆那次就知道了,让云素牵肠挂肚的人就是沈仲明。一直得不到沈仲明的回应,最后去保育院,决然地离开,也是苦恋不得的缘故。以龚小姐固执的个性,认定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不会轻易改变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孑然一身,只为一世的眷念。她对白帆的回绝,只因心中的坚守。
“这是个美丽的城市,也是个令人伤心的地方啊。”白帆不禁潸然。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秋水向东流!”微醺的刘明泽适时一改。
两人尽情地畅饮,抒发心中的忧伤,直到半夜,木划子靠了岸,他们也走不动了,就躺在汉江边的沙滩上,让江风吹去被酒精刺激得发红的肌肤。那轮明月依然高高地挂在当空,还有满天的繁星,湍湍流淌的江水,只想静静地待着,时而说上几句,怕打破那番宁静,不光是月夜的美好,还有他们兄弟间的默契。这样的相聚很难再有了,彼此都难舍,不忍分开。
两人就那么躺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又一声汽笛唤醒,天空呈现青白的光亮,才知道已躺了半夜,便一骨碌爬起,说笑着离去。
又是晴朗的一天。刚过完中秋节的人们,在桂花香气的浸润中,舒展全身的筋骨血脉,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罗佳莉出门时,宋香菊也刚走。昨天宋香菊回来得稍早一点,买了月饼,煨了排骨藕汤,又炒了宝琨喜欢吃的仔鸡烧板栗。佳莉也难得回家吃一次饭,三个人各自忙,连晚上有时都碰不着面。再坐在一起,就有点久别重逢的滋味。
宝琨见香菊做了一桌子好菜,喜不自禁,大快朵颐间,一时喝得迷糊,嘴巴就管不住,便把王警察逼他交罚款的事抖搂了出来。
这一下就牵出了一串事,宋香菊气急,忍不住埋怨了几句。佳莉却要她哥哥不用怕,对方要再逼,她就去找周老板。
宝琨见佳莉发了话,倒是心安下来。
早上出门时,宋香菊还是不放心,催促佳莉早点带她哥哥离开,惹不起还躲得起。说你个姑娘去找他干什么,他正巴不得你去找呢,只怕是凶多吉少。佳莉还是那句话,过两天再走,实在等不及就让哥哥先走。宋香菊知道小姑子还是心事作祟,一时说不动,又急着要去医院,就准备晚上回来再劝劝。
殊不知,佳莉在外经了些事,也懂事不少。知道她嫂子着急,就准备去找一下董子琛,让他帮忙买两张船票,让哥哥嫂子早点去重庆。
她知道跟子琛提这事有点难为情,当初爱理不理的,现在知道求他了。而且董子琛一定会问她去不去。如果她去,可能性就会大些,如果她不去,对方恐怕就不太热心了。但为了哥哥嫂子,她也不在乎什么了。言不由衷也罢,兵不厌诈也罢,总得把船票弄到手。在周老板和董子琛之间,都得要她出面,才行得通,为了她的家人,只能豁出去了。相比之下,她肯定不愿去找周老板,那是自投罗网。董子琛毕竟是个正派人,又是亲戚,成不成婚是一码事,对董子琛本人,不是爱人,也算是个表哥呢,找他总不为过。她天真地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