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月起，泰昌旅馆就有些门庭冷落了，住宿率开始下滑，进门的少，出门的多，宋香菊千方百计地做好各项服务工作，还是止不住一些客人的离去。到了六月，情形就有点不妙了，客房住宿率勉强才达到六成。
宋香菊先以为是客人不满意，被别的旅店拉去了，就有些着急。后来她去周边走了走，看了看，发现一些旅馆的情形也差不多，客人都在减少，纷纷往西逃离。这才感到，战争真的来临了。
无线电里在播报卫戍总司令部的《告市民同胞书》，人心不免惶惶。
婆婆已跟她说了，董子琛答应带他们一家去重庆避难。这当然是好。可旅馆离不得人，她要是走了，不说客人不来，连伙计都会散了心。一家人就靠这点旅馆收入过活，旅馆要没了，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即便去重庆，也不能总依靠人家亲戚接济，她想得到寄人篱下的滋味。
但坏消息还是接二连三。没过几天，又得知安庆已被攻陷，越发叫人忧心忡忡。
客人还在陆续办理离店，住宿率像止不住的沙漏似的往下落。宋香菊似乎感到无力回天，不得已让少春写上房价七折的牌子，挂在大门外面，却依然进的少，出的多，问津者寥寥无几。
客人少了，事情也少了，她倒是清闲了些。但坐久了，也闲得发慌，不得已辞了两个茶房。陈会计见客房收入少了，老板娘为薪水发愁，他也不好久待。上次宋香菊帮他赎回了姑娘订婚的首饰，感激之余，又觉得几分为难。他知道宋香菊是想拉拢他，旅馆就那点钱，她没个支配权，确实不好办。但自己又是罗太太安插进来的，除了管账，也是让他盯着点媳妇。可婆媳之间再怎么不和，总是一家人。他一个外人，得罪了谁都没好处，弄得不对，就当了替罪羊。何况，薪水都是跟客房收入挂钩的，客房进不来人，他们就得喝西北风，不只是对罗家人，对他们也一样。陈会计拿的钱少了，眼见这形势没有好转的迹象，他就不愿久待。钱是一个因素，处理那婆媳两人的关系也是个难题。
宋香菊听陈会计要走，倒也没强留。账务就那点事，进项不多，事情就更少了。陈会计是个空脑壳，不会让她为难。那点事就让少春代着做了。罗太太听陈会计说了些少春的好话，倒是没介意。宋香菊也明白，这是陈会计对她的一点回报。平时对他怎样，心中总该有数，也算是个明白人。
这天，陈会计过来跟少春办移交，得知他要带着全家去乡下避难，只有大姑娘秀珍和铁匠女婿在这儿留守。宋香菊听了，便觉一份心安。他那老姑娘秀珍，总算了却了心事。宋香菊当初肯出钱相助，虽说含有一点私心，但成人之美，也算是积了阴德，至于花费倒是其次了。
正想着，门外突然走进一个人。宋香菊见他身着中山装，神态自负，不像是一般的客人，一时又觉得有些面熟，再一想，便记起是上次来找云素，弄得刘记者与徐小姐劳燕分飞的那位沈长官。
宋香菊脸上淡淡的，没像上次那样起身相迎。他也像避着人似的，自顾往楼上走。
楼上静悄悄的，客人本不多，住下的也大多出去了。只有他的脚步声在过道里发出低沉的声响。不觉几分紧张，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来得又不是时候，怕云素出门去了。此时的他，真有些迫不及待，就想马上见到云素，看到那个纤弱的身影，他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将她抱起。也是上次车站的经历给了他刺激，忽然觉出云素的好。夜里睡不着，就一遍遍地回忆着与云素在一起的情景，有些不可抑制了。煎熬了两天，他终于忍不住前往，要来看望云素。他想着几个月来对她的冷淡，心里充满了歉疚。再见了面，他要好好弥补这个过失。
然而，等走近她的房门，却紧闭不开。他盯着那把铜锁，掀了掀，铜锁与木门冰冷地撞击了一下，又恢复了安静。
“先生，您找谁？”他的异常举止引起了茶房的注意。
“请问龚小姐……”他小声地问。
“哦，她已离店了。”
“去哪儿了？”
“不晓得呢，她没说。”
他怔了怔，只得转身往外走。到楼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不了口，那女人的一双眼睛毒得很，好像能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唯有赶紧逃出她的视线。
他愁眉苦脸地走出大门，灼热的阳光照在四周、墙壁、门窗，摇摆的杨树叶子，都明晃晃的耀眼，一时有些恍惚，像进入了虚幻。
他上了停在路边的汽车，一直没言语。司机小赵似乎也明白，默默地开着车，在马路上缓缓地行驶。
太阳下有无数的人，有的在说笑，有的皱着眉头想心事，有的眯着眼睛看街景……来来去去，他很想从中找到云素的身影。她是经常一个人独自上街的，这会儿能不能再次碰上呢？他很后悔，这么长的时间，没带她出来玩过一次，两次的相聚，也总是匆匆而别。他要真想见她，还是挤得出时间的，可他就一直磨磨蹭蹭，瞻前顾后，除了家庭因素制约着他的前行，还是因为那个徐瑷，扰乱了他的心绪。遇见徐瑷，就把云素丢到一边去了。
宝物来得容易，就忽视了其价值，等到某一天不翼而飞，这种失落感就特别强烈，也更为揪心。
此刻，伤痛袭扰着他，一时排解不掉，忍不住对小赵说：“你有空去找找……龚云素这个人。”
“好的，主任。”
沈仲明听到小赵响亮的回答，忧伤的心仿佛得到一丝慰藉，稍稍松了口气。
那个下午，白帆又去了一趟战时儿童保育院。
走近汉口同仁会医院时，就听到临街的一排窗户里飘出天籁般的童声。白帆忍不住凑近窗户朝里瞅，就见一个轻盈的背影，她正拿着温度计在给一个孩子量体温，从孩子口里取出后，就对着光线看温度计上的刻度，一见窗户边默默站着的白帆，顿时惊喜道：“你来啦。”
白帆点了下头，便往保育院里走。经过穿堂时，见墙面正中挂着宋美龄书写的“欲救中国，先救儿童”的题字，正在那儿看呢，云素已迎了出来，见他手里拎着一包糖果饼干，要接过去。白帆摆了下手：“拎得重，还是我拿着吧。”
“每次都带这么多的东西，又花不少钱吧？”云素知道他的薪水并不多。
“没什么，看看孩子们就高兴。”他答道。
说话间，几个孩子已奔了过来，叫着白叔叔。白帆忙不迭地给孩子们分发糖果饼干，一下又引来更多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他争抢，还不到房间，一大包东西已分发完了。
“哟，忘记给你留点了，这怎么好？”白帆有点后悔自己的疏忽。
“没什么，我又不是小孩。”云素给他倒了杯水，“你坐吧，我把几个孩子的体温量完就过来。”
“你忙你的，莫管我。”他坐下，喝着水，看着她来回地忙着，脸上带着少见的微笑，不觉感到慰藉。
当初她那般地绝望，白帆也为此难过，却不知怎么修整她那颗破碎的心。
也是情急之下突然想到这个地方，竟触动了云素的心结。她把那些孩子当成童年的自己，割舍不掉时，也就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愿意照料他们。她对这些孤儿难童施一份爱时，就仿佛给凄苦的自己抚平一道创伤。她与这些难童不是彼此，而是她的过去，她的亲人。有了他们，她才不感到孤单。
“你那么忙，怎有空过来呢？”云素问道。
“来看看……”那个你字说不出口，他还是掩饰得快，“孩子们的脸色好多了。你也一样，看来吃得还不错。”
“都抢饭吃，我也受了影响。”云素说。
白帆望着她出神，感觉到云素有些不自在了，才忙着掩饰，问道：
“难童宣传队组织得怎么样？”
不等云素回答，已有孩子在叫：“我们在唱歌。”
“那好，”白帆点了下头，又对云素说，“你也跟他们一起唱唱歌吧，随他们出去演出。”
“我不会唱歌。”云素有些害羞，她这是本能的退缩。
白帆以为是她孤僻性格在作怪，总想把她还往上拔一拔。便问几个坐在身边的孩子：“上次教的院歌还会不会唱？”
几个孩子答：“会唱。”
“好，唱给我和龚阿姨听听。”
几个孩子齐声唱了起来：
我们离开了爸爸，我们离开了妈妈；
我们失掉了土地，我们失掉了老家；
我们的最大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和他的军阀。
我们要打倒他，要打倒他！
打倒他，才可以回到老家；
打倒他，才可以看见爸爸妈妈；
打倒他，才可以建立新中华！
我们不依赖爸爸，我们不依赖妈妈；
我们失掉了土地，我们失掉了老家；
我们的好朋友，来自日本军阀炮火的轰炸下。
我们要帮助他，帮助他！
……
“听听，唱得多好，多么聪明的孩子，”白帆鼓掌道，“下次，就让龚阿姨带你们去演出好不好？”
“好——”孩子们欢叫。
“我可不行，让其他保育员去吧。”云素连忙摆手道。
“问问孩子们吧，”白帆转头对坐着的孩子们说，“愿意哪位阿姨带你们去唱歌呀？”
孩子们齐呼：“龚阿姨，我们要龚阿姨——”
“听见没，你可推托不掉了。”白帆笑道。
云素勉为其难地摇了下头，拉过其中一个孩子，帮他剪起指甲来。
闲聊间，白帆又告诉她，近来正在排练话剧《中国万岁》，时间很紧，人数也不够，恐怕一段时间不会来保育院，要云素照顾好自己。正说着，忽见院长出现在门口。
“白先生，又来看孩子们呀。”院长热情地招呼着。
“院长，您好！”白帆忙伸手相握，又指了指四周说，“这里可比一个月前变化大多了，孩子们活泼开朗，到处井然有序。可是您领导有方啊！”
“哪里啊，这都承蒙社会各界的大力支持，”院长谦逊地说，“也多亏白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捐助，还向同仁会医院介绍龚云素这样踏实肯干的义工……”
“一点微薄之力，没什么可说的。”白帆谦让道。
与院长闲聊了几句，得知同仁会医院不久也要转移，白帆正欲说话，忽听墙上的挂钟悠悠地敲了十来下，便腾地一下起身，“哎呀，我忘了演出时间了，他们可都等着我呢。”便匆忙跟两位告辞，拔腿往外走。
“他这么忙，还时常抽时间来看孩子们，真是难得。”院长对着他的背影叹道。
云素没吱声，心里知道白帆多半是因她而来，不由朝窗外望了一眼，嘴角荡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沈仲明在办公室里一坐定，就把云素从脑子里赶跑了。不是他要忘了云素，而是根本没时间想。他的桌上放着正在起草或急需转发的文件、会议通知，甚至有军事密电。武汉会战已经开始，政治部部长陈诚兼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负责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四省作战事宜。作为政治部办公室主任，他负责将陈司令官的指示上传下达，办公室运转就成了一个枢纽，出任何差池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深知关系重大，哪敢有丝毫的懈怠。
战争的铅云沉重地压在头顶，上自官员，下到百姓，都知道这座城市已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
那时宋香菊眼瞧着沈仲明黯然离去的身影，对此人的鄙夷不觉消去了，倒有了一份惋惜，为云素，也为他，两人还是错过了。要说回来，云素爱上这个人，是一段孽缘，也算遂心。虽有些自私官味，到这个时候来看云素，还算讲点情义。宋香菊因对刘明泽怀有一份眷念，对云素无望的爱情也有了一份理解。前日去庙里烧香，听到师父讲因果报应，不觉悟得，世间的爱恨情仇，皆是因缘造化，前世的情债现世还。辛苦的那一方，便是前世作了孽，到现世来还他的债。究竟也是命里的劫数，逃脱不了。
正想着，白帆忽然急急忙忙地跑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老板娘，佳莉来过这里没有？”
“没有啊，怎么啦？”
“马上就要出去演出，就因刚才排练时，我训了她几句。转过身就找不到人了。”白帆显得很着急，“刚去你家里看过，也不在。”
“会不会到哪儿逛去了？”宋香菊这一说，白帆越发是着急了，直道：
“你这小姑子啊，看起来蛮单纯，可就是胆子大，不知道利害关系……”
白帆这一提醒，宋香菊一下勾起佳莉上次被拐的事，还真担起心来。
“我再去找找看。”白帆感到事情严重，拔腿又往外走。
宋香菊一时忧心忡忡。她知道白帆说得没错，这小姑子就是性子倔。
认定的事，谁说都不会回头。自上次新市场看完戏回来，只要家里谈起去重庆的事，她就死不吭气。昨听说武汉会战开始了，她还问起军舰是不是要开回武汉。宋香菊一时恍然大悟，这小姑子莫非又去找那个海军上尉了？
宋香菊猜得没错，罗佳莉确实是找魏行健去了。她一想到军舰要开回来，思念便如潮水般不可抑制，一时迫不及待，哪还有心思排练节目？白帆恼着脸批评，她更受不了，便赌气出来，不管不顾了。
她径自往江边而来。出门前，她换了一件新做的碎花绸布旗袍，前刘海微微卷起，盘成S形的爱司头，时尚又俏皮，往穿堂的立镜前睇溜一下，真是面若春桃，鲜妍可人。路上的人看到这位摩登小姐，不觉新奇，有的还认出了，朝她指指点点。
罗佳莉不免几分得意，这多少打消了来时的忧郁和不快。路过文具店时，她还特地进去买了墨水笔和信纸，准备送给魏行健，要他记得给她写信。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收到他的信了，想到他写的那些热烈如火的话语，就激动不已。是什么原因不来信了呢，是把她忘记了，还是有什么耽搁？她就整天为这些问题颠来倒去地想。
离江边还有段距离，就听到轮船汽笛的长鸣，仿佛在召唤，她的脚步越发轻快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