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母亲。你母亲跟你说了吗?”他抬头凝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仿佛想给自己多一点余地似的,又加了一句,“不过,我也是打算找机会告诉你的。”
“说什么啊?说什么?”我又想到那个可能,电视剧一般的可能——他和我有血缘关系。我几乎就在等待他将这个可能落实。
“我想你也猜得出来……其实我一直希望每个人都能不同。”他有些无奈地说。
“到底是什么啊?”我急切地问道。
“这些东西对我不会有影响的,但我也不会影响你的,其实都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啊?!”我大声问。
“我是鬼,但我可以像人一样的。”他轻轻地说。然后,他抬起脖子迅速呼吸了一下,拿起一个枕头又立刻扔回原处,再向我微笑道:“哎呀,说出来好受多了,好受多了。”
我觉得我整个晚上被这句话劈成了两瓣。前半个让我充满猜想的夜晚突然就缩小了,消失了,而这后半个,我完全无法构想和延伸。我想笑,但是笑不出来,因为我发现,尽管不太懂,但这句话忽然收纳了许多被我忽略掉的细节。
我盯着他,无意识地重复道:“鬼?”
“嗯,我是鬼,但我可以像人一样生活。我喜欢人的生活,每次和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地向他的生活靠拢。你不知道你们的生活有多么有趣,你们不是无所不能的,但可以享受各种自己安排生活的许多小乐趣。”
“乐趣?”
“真的。我已经和许多人一起生活过了,学到一个人要做的很多事情。不过,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时间,你教给我一些新东西,我才知道军事也是很丰富的,我上过战场打仗,研究军事原来比打仗要复杂得多。”
“打仗?”
“你不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我完全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我的目光一直游移在他的头发和小金佛之间,一半脑子里闪过一些鬼怪电影里的镜头,一半脑子迅速判断出那些镜头的浅薄。
“没关系的,你看。”他俯身将小金佛拿起来,端端正正放在手心里。几秒钟后,金佛忽然像从内部燃烧起来一样,发起耀眼的光。我没有注意到他是如何将我的手拉过去,把金佛放在我的手心里的。我全部注意力都挪到了这小东西上面。很小的,凉凉的,笑嘻嘻的金佛,肚子里含着一团火焰。冰凉的火焰,非常奇异而真实。我凝视着这从未在颜料中看到过的色彩,飞快而又朦胧地想着,这其中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我们之外到底有多少世界啊。
房间很小,所以金佛的光只是照亮了这个房间。但我相信如果我们在外面,在旷野上,很远的地方的人也能看见这光。
然后,光焰消散了,一切恢复到片刻之前。我感到自己像刚从梦中醒来,就丢失了一秒钟前的一个梦。
“像魔术。”我叹口气,说。
“你还要看别的魔术吗?”他问。
我摇摇头,长久地发着呆。害怕吗?不是。吃惊?不太多。那么,我的心是被什么抓住了呢?我自己也说不清。但我知道眼下是可以平静的。也许是被光焰燎了眼睛,我渐渐感到有些想哭。
于是,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其实我是不知道?的。”
“因为人总是想和自己信任的人吐露一点内心的秘密。我和人们待久了,渐渐也染上这个习惯啦。”他笑道。
这个回答倒是我没有料到的,他的意思是我是他信任的人。他,或者它,也可能是她,选择我作为芸芸众生中可以信任的人?二十九年不长不短的青春让我的心不那么容易感动,却容易被触动了。于是,我决定不放过这个追问的机会:“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生平第一次,我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重点词不是“什么样”,而是“人”。
“你?你是一个好人。”
“好人。”我不由自主地重复道,“你长得和我越来越像,因为我是一个好人?”
“这个,长得像你是不由自主的,”他笑起来,“因为我喜欢你的生活。其实也可以控制的,但是这段日子过得比较开心,有时就忘了。”
“我的生活有什么好喜欢的。”这是一个比较接近人的话题。我挺起腰,换了一个姿势坐着,这才发现,方才的呆怔已经让腰背都僵直了。我的头脑里掠过自己的生活。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一百三十斤,腰围已经突破二尺四。艰难晋升的小职员,毫无突破的朝九晚五,唯一的乐趣是睡觉和搜集军事模型。我快三十了还近乎一事无成,糟糕的是我倒也不是很着急。我甚至发现自己对女孩的兴趣已经比念大学时小了许多……这些是我常常想到并感叹的,但今天,我好像突然生出一个新的观感去看待我自己的生活——竟然是这样的,我过着的是这样的生活。每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二十九年,天啊,这么多、这么多的厚厚的生活,简直可以摞成一座没什么艺术价值的金字塔。
“我的上一个朋友喜欢历史,他跟我说过许多野史、典故之类的,还有民间那些盗墓的故事。我问他,看这么多是要当学者吗?他说也不是,活着总得找些打发时间的好玩的事来做吧?”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活着啊活着,我可以做一个人做的全部事情,但我还是无法生活。有一年,我和一个女孩谈恋爱。那时,我特别有诉说的欲望,想把我过去见过的有趣事情全部都对她说,逗她笑,但当我回忆的时候,我发现我没有一个起点。”
“你的年纪——”我只说了四个字,立刻觉得最好不要问。
“唉,谈恋爱、结婚、生病、涨工资、失业、旅游、变老、病死……我一直在努力体验这些东西,可我只有时间的流逝。不对,连时间也没有。我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你们,但我觉得你们这样更加可爱。唉,差不多一般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但我不是一个人。”
“不,”我侧身向他说,“你不知道的,你其实比许多人要好。你没有做过害人的事情吧?”
“不,我害过人。”他叹着气说,“就是那个女孩子。我那时还不太懂如何营造一个普通人的样子,做得非常仔细,但有一次还是不小心有了漏洞。那时,我们都已经恋爱好久了,我想留住她,但是她大哭大喊,我根本没办法和她说什么。她那哭声真是让我心碎啊,好像她白白的、漂亮的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被我不小心打坏了。我以为女孩子会喜欢自己的男人给她见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后来才明白,其实相爱不需要什么不同,最好的东西都是相同的。”
“她吓疯了吗?”
“我觉得没有,不过也差不多吧。有人觉得她疯了,因为别人不会相信我真的是鬼,对不对?我把她送到她父母那里去,就胆战心惊地跑掉了,跑到另一个城市里去了。那时,我脑子有点乱,后来想想,觉得就这样走掉是不对的。”
“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呀。”我说。
“是的啊,但是不管什么事,去做点什么总比不做好。该做的事情不会比想象中多到哪里去。我现在变聪明了,有女孩子接近我的时候,我就表现得讨厌一点。这对她们是有益处的,能让她们觉得我比想象中坏,自己比想象中好。”
“嗯。”
“你觉得我还能多做些什么吗?比如,我是不是该尝试结一次婚?我做过爱,但还没有结过婚呢。”
“多做些什么?”我忽然感到疲倦起来,“你其实已经比人多做许多许多了。”
“真的吗?”
“嗯。”
“唉,有形的生活啊,多么美妙。”
“嗯。”
“你是理解我的啊。”
我的心稍微跳得重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看他。他仰面躺在床上,双手垫头,衣裳扯出了常人的褶皱。
“我不敢说理解你,但是……”长篇大论过于烦琐,而我的脑子此刻有点发僵。于是,我干脆说:“你是很好的。”其实,我不想和他讨论这些人与人之间理解不理解的问题,我在六七年前和上上一批朋友已经讨论过许多遍了。即使他是鬼,我还是提不起讨论的热情。
“那么,你还会和我一起住吧?”他侧过头,微笑着对我说。
这个问题确实是需要讨论的,因此我没有吭声。
“其实,你知道我是过着人的生活。”
“嗯。”我默默想着,想着这些日子他带给我的许多东西,以及据说我带给他的许多东西。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说。
“嗯?”我看着天花板。
“我很喜欢和你一起住。”
“我也是。”
“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确实。”
可这又怎样呢?我叹了口气,忍不住想。这又怎样呢?上一次冒出这个念头,是和初恋女友分手的时候。分手分了三个月,可我竟然在朋友面前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女朋友跑了,这又怎样呢?我想。而平常别人向我倾诉什么,我都是说:“别看轻自己。”“不要放弃。”“有什么想法就大胆说出来吧!”
我患有轻度神经衰弱,常常心情一变就失眠。这晚,我根本没有睡觉的打算,但后半夜我竟然迷迷糊糊地入睡了,并且一边睡一边还可听到他在对我说些什么。我想醒来听一听,又想好好睡下去,在这种矛盾中折腾了一夜,感觉很累。
翌日起来,他已经洗漱好了,坐在他的床边,双手撑在膝盖上,就那样望着我。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眼睛,它们比印象中要大、要黑。我心里一跳,回想起一个忘记了二十年的记忆片段: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一感冒就会发高烧,有一次从昏睡中醒来,发现一直不怎么和家人亲近的爸爸在床边盯着我。他庞大的身体很像我睡梦中那些上下浮动的垫子。
就在那时,我察觉到生活和梦境的某种相似性。而今天,我好似也察觉到了鬼与人之间的某种关系。
见我醒来,他说:“对不起,你昨天坐了一天火车,我又让你一夜没睡好。我去上班了,希望晚上回来我们和平常一样,好不好?”
我努力让表情和平常一样,但是疲累让我的大脑木木的。我花了一点时间回想前一个晚上的事情,那实在太像一个梦了,但是比梦还要难以捉摸,因为梦是在同一个框子里面安放不同的内容,内容可能忘记,框子总在的,但眼下我找不回框子,也找不回内容。
我含含糊糊地说:“其实没关系的……”
“嗯,确实不会有什么关系的。昨晚,已经详细跟你说过。如今,我已经和人一模一样了,这个你可以放心。”他拍拍我的肩膀,拎起他的包出了门。
我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和其他青年并无不同的背影点点头。
不过当天下午,我还是悄悄收拾东西搬走了。走的时候我想,如果他有什么特殊的能力的话,应当很容易知道我的行踪,那么走不走都是一样。那么,我这样走是为了什么呢?我其实挺喜欢这只鬼的,并且在喜欢之外,有种惺惺之感,这对我这样甘于平凡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值得珍惜的感觉。
但是我二十九岁啦,对安定的渴望开始影响我。我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发现他是只鬼的震动,竟然没有超过某个女孩子突然向我示爱。
我在一个旅馆里凑合住了几天,然后找了新的住处。若干天后,他来找过我一次,不是到我新住的地方,而是在下班时间,在我的公司门外等我。我们在饭馆一起吃饭,散淡地聊了些近况,给对方斟酒,竟有些久别重逢之感。
他一直没再提那晚的事情,最后是我提起的。我还直接告诉他说,我怕他。
“不是怕你是鬼,而是怕你太像人的部分。”
他眼睛有点红红的,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误解我的话,然而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走的时候,我们都对对方说:“保持联系。”
不过,他没有再找过我,我也没有再找过他。我知道我们有保持联系的理由,但是我们谁都没有这样做。这并不是稀奇的事情,对不对?他或许真的理解了人与人之间这一点悲哀的默契。
有时,我也想象跟他于无意中重逢,可这样的时刻始终没有到来。有时,我遇到一双和他有些相似的眼睛,我以为那是另一个他,或者是他的另一个样子,但只要再观察一下,便知道那是和我一样生活在时间里的人,不是鬼。
我依然没有钱住单人房间,在这个流行合租的小城里,我又找了个类似的屋子。新舍友和第一个舍友一样晨昏颠倒,让我很痛苦。于是几年里,我又搬了几次家。生活仿佛给了我许多小小的麻烦事,我几乎不再期待自己过上一个正常男人的生活——你知道的那种生活。但是三年之后,我忽然相亲成功了,对方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姑娘,脸不好看,身材不错。然后,我换了工作,薪水翻了一番,买房和生孩子也都在进行中。这些难以想象的事情当真被我完成时,没有任何人告诉多么奇特与难得,因为人人都要这样做,都会做到这些。
我没有忘记他,不过只有这时,只有当我历数自己完成的那些不值一提的奇迹时,我会真切地在脑海里重现那个和普通年轻人一样的——鬼,重温那个小金佛在手心里熠熠发出光辉的感觉。如今,我发现那是我人生中寥寥的,感到自己的心完全移注到某种无形事物上的时刻。那个时候是幸福的,我如今才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