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正月,赴任;便道旋里。夷度公适以奉差归,先生濒行,跪请教,不答。或请其说,公曰:『子知越之诲泅者乎?絷壶而扶瓮,人藉以肘,终其身不能泅。一旦挟诸清冷之渊,翻壶却瓮,攫其身入水,须臾力竭而泅成矣。今者入官,翻壶却瓮时也;吏事多端,焉能一一诲之!吾第置之宦海中,不数年而成能吏矣』。先生本书生,一旦受剧职,而莆田又号称难治;及履任未巿月,声大起。于是,人咸叹公言良不谬也。
二月四日,舟过延津,方观奕,因从容言『夜梦季兄为予演数,谓今日数当尽;且顾予曰:「当奈何」?少顷,又曰:「尚可救也」』!先生语未竟,风雹骤起,舟三撼而覆。从篷窗出,坐覆舟上,同舟人浮沈浪中;先生掖之上,舟偏重,仍仰,复堕水,跨浮木,止登中流一石。少顷,铺卒驾小舟以拯,获抵岸。商夫人别居一舟,后数里豫泊,得无恙。是日,偕行无一伤者,而舟人反毙其五;为文祭之。
以是月中抵任,寮属士绅皆以先生出贵胄,且少年得第,必恃才凌物,不肯详求民隐;而豪滑辈亦意其少未更事,可欺而玩也。然先生故温和谦谨,洞悉人情吏弊,剖决精明,虽老吏不能过;始惊服焉。
夏,奉檄按查郡邑。故事:是役为直指耳目所系,其供张每与直指等。郡邑谓先生世奢华,惴惴恐不得当。先生屏驺从、撤器饰,无异寒素;所至欢然。夜送客,擎烛役失手,误侧先生冠;先生徐自整之。役搏颡请罪,先生曰:『误耳,奚罪为』!
秋八月,入闱分校;得士如漳州颜茂猷、郭符甲辈,皆一时名宿。颜通「五经」,为经文二十三首。监试按例止录其本经七艺;先生阅之曰:『是当淹贯全经者』。比书榜,同事核墨卷,见余艺;咸服先生言。继见郭文曰:『此劲骨清操士也』!亦登之。后颜以学行征,特赐进士。郭授经养母,成癸未进士;先生抚吴,疏使监军。及国变举兵,败死;当暑七日,尸不腐。其能以言知人如此。
五年(乙丑)
先生二十有四岁。
秋,迎王太夫人养。
六年(丙寅)
先生二十有五岁。
秋,王太夫人以诸子在浙,思得见;因送归里。
七年(丁卯)
先生二十有六岁。
春正月,次子理孙生。秋八月,四弟豸佳(王编原本作仲兄豸佳)领乡荐第三。
是年,奏绩,给敕命如例。先生官莆多善政;海寇数窥边壖,抚军授之符曰:『获寇,即斩以徇』。先生获数十人,令狱善视之。逾日,复陈酒食,令醉饱;温加慰谕,令输海上情形。寇感,悉吐其实。于是,决其重者;察可原者,责释之。莆民好讼,先生阅旧牒,以刁讼者半,严法禁之;讼遂简。又粮额不均,豪家买产遗粮,贫民日受敲扑;先生力请上官,令粮随产出,贫户如获更生。先是,征收止督现役,并置花户、官户不问;民故畏现役如阱。先生至,不分官民,皆与现役同比。由是,完课甚速。豪右与奸民因缘为奸,借名「助饷」,开行抽私税,一菜、一果无免者。先生力请,罢之。莆地水利,以洋城、陡门为尤要;时废坏已久,先生捐筑之。郡城军少,复增兵为守城计;村落,则以保甲法练乡勇,民无盗警。涵江镇为海滨要区,百货俱集。他镇皆有土堡,涵江无之;建议创筑,以卫民居。当出查郡属,值米贵民饥;先生严遏籴、搜积囤、禁强籴、保富户,米遂流通。时郡中防寇兵集,军糈稽缓,譁道使辕;有粮者皆不敢出,势凶甚。先生谕以五日给如数,众军额手曰:『清官至矣』!戒勿諠。至期,亲往给人;且诘之曰:『缺糈,情固当恤;犯上,法不可废』!众军伏地叩头请死;令自推为首者数人缚送使辕,置之法。凡直指,必寄司理为耳目;故豪滑多夤充吏役,势横肆,莫敢谁何。先生倡议:凡访犯必求衙蠹,衙蠹先从司理始。即访诸役之不逞者,治数人罪;人谓先生得自治之道焉。偶署郡邑篆,赎锾仅充积榖,间有不足补以俸者;莆人皆尸祝之。
崇祯元年(戊辰)
先生二十有七岁。
冬十一月初一日,夷度公卒于家。先时,先生居闽,尝梦公养病别室,腰膂作楚,躬为按摩。及公病,果以此不起。其孝感如此。二十二日,讣至;先生痛绝,一昼夜不语不食,亦不能哭。次日,稍知人事,即奔丧行。既抵家,抚柩恸绝复苏者再。闻讣日,适先生生朝;自是,终身不受庆。
二年(己巳)
先生二十有八岁。守制家居,朝夕不离柩侧。
是春,卜夷度公葬地于会稽之化山,造圹验燥湿;至冬,气甚温,遂定焉。
三年(庚午)
先生二十有九岁。
冬十月,葬夷度公。一岁中,半庐墓、半归养。
是岁,与刘念台、陶石梁诸君子讲「体用」之学。
四年(辛未)
先生三十岁。
春二月,服阕,太夫人促就道。五月,首途;濒行,携客游兰亭、禹穴、炉峰诸胜,得诗八十一首,自为序。舟中读「通监」及古今名臣奏议;遇古蹟,辄留觞咏。
八月,抵京。十月,考授福建道御史。以先生当时才望,宜得首垣;因奉旨必授实官而省员适备,故居台员之第二云。客有贺者,先生曰:『天下惟宰相能行。谏官得言,可言不言、言不得当,皆负其官。方惧不暇,何贺也』!同选有由县令入者,辗转核钱谷事,久未得旨;先生日与李公子木、颜公壮其同论「性命」宗旨;潜心研究,而学益邃。
五年(壬申)
先生三十有一岁。杜门候旨。二月,商夫人迎至。
四月,得旨履西台。循例,侍内外班;旋命巡视京城。
先是,黔中战功未叙;甫受事,即上「赏罚激劝疏」,言『黔功因一级疑稽三年之叙,且恩及督、抚、总帅帷幄大臣,而陷敌冲锋将士不与,何以励行间!山东之变,六城连陷,未尝议及一官;欺蒙之习,不可不破』。奉旨:『黔功速叙』;并置失事诸县官于法。
六月,疏请召对;且请赐对九卿台省,以广谘询。时东西用兵,军情奏报悉禁抄传;先生极言不可。
七月,疏请饬宣云边备并辨救故督沈公棨狱。沈素有清操,抚宣云时屡出兵却敌,为法受逮;宣民感入骨,拥马首留者数万人,赴京诉者亦千人。是时帝怒不测,复有假此构朝绅者。疏入,同官危之;奉旨仅夺俸,然沈亦因获出狱。
十月,抗疏言:『九列之长,诘责时闻;宪臣陈于廷,四朝遗老遽被重谴。恐诸臣惕严威,竞为迎合揣摩,以保名位:臣所虑于大臣者此也。方伯或至一、二考,台员或至十余载,未得迁除;而监司守令多贬秩停俸。臣子精神才具,不能稍有余地展布发舒;急功赴名之心,不胜其掩罪匿瑕之念:臣所虑于小臣者,此也。抚按之事,多令中官监视会同,开水火之端其患显,启交结之渐其患深:臣所虑于内臣者,此也』。又痛言『京营操练,忽遣七内臣参越阃政;诸弁自好者不屑俯首,不肖者遂多借窦』。言皆忤旨谯责(按「明史稿」:崇祯四年,起擢御史,疏陈赏罚之要。踰年,言「九列之长,诘责时闻」云云。是误以赏罚一疏,上于四年。考先生虽以四年奉御史之命,而补官仍在五年。「史稿」以两疏年分区分,叙次未晰;今据旧谱而补所未备。又按旧谱十月抗疏云云,言皆触讳,上亦不之罪;然「明史」、「史稿」并云「忤旨谯责矣」,今从之)。
十一月,上「合筹天下全局」疏,以策关宁、制登海为二大要,分析中州秦晋之流贼、江右楚粤之山贼、浙闽东粤之海贼、滇黔楚蜀之土贼为四大势,极陈控制驾驭之宜,而归其要于戢行伍以节饷、实卫所以销兵;帝皆褒纳。
十二月,疏言「留都为国家根本,兵权宜肃」;因纠南枢臣傅振商衰迈,有旨令解任去。
是月,第三子班孙生;时先生方侍班,故名之。
六年(癸酉)
先生三十有二岁。
春正月,实授御史。时帝以修省,斋宿文华殿。先生疏言「乘春布令,莫如先除民害,以收民心」;因条上民间大苦,如里甲虚粮、行户搜赃、钦提讦讼、窝访私税私铸、解运马户盐丁难民,凡十四事。又力陈带征、豫征之害。帝览奏恻然,亟命厘革。
二月,疏言四事:一、监司迁转宜重;二、有司参罚已穷;三、举德行、正文体;四、核諡典、励人心。又陈清辇毂四法,因纠刑曹张景韶贪纵:皆奉俞旨。
三月,有代巡按苏、松命。四月初,出都,间道归省。五月,宜兴豪奴变作,朝命促行;跽别太夫人曰:『定变后,即请告矣』。六月四日,入境,首以十革、十四申、九询檄下郡邑;革者革去其弊,申者申其所当行,询者询其何者可行、何者在所革也。
乃据属所答核之,定黜陟。祁氏累世为循良吏,有传家治谱;夷度公巳汇为成书,名曰「牧津」。先生至吴,分录以颁其属;咸谓可法,刊行之。
给谏章公正宸以疏纠新参王公应熊得罪,下司寇狱;先生疏解之,并责王公不为申救。疏入,通政司以章公巳得宥,封还原疏。
居吴一载,革弊政,兴良法。苏州无赖结党,曰「打行」;廉其稔恶者四人,械于衢。集三老,询之曰:『可杀否』?佥曰:『可』。则又招观者,问如三老;观者亦曰:『可』。于是抡大箠,箠未量五寸、积一寸半;每十箠,易操箠者一人。既死验之,陈其尸。又三吴间多豪仆,凌轹小民;翰林陈于鼎势赫奕,其家奴周文爙肆恶积怨。宜兴民陈轼刑聚牲众发难,焚陈氏庐,并发其祖墓;因而旁掠,几不测,朝廷促先生亟往治之。首榜豪奴罪,戍乱民数人,追还所夺田产,而奏夺陈氏父子官;又治诸怨家之为乱者,变遂定。别匪聚党,以「天罡」为号;官治之,则愈横肆,市人避若虎狼。先生擒罡魁四人,立杖杀,亦暴其尸三日;罡党股栗散去。或窜入营,与营兵相比为奸,挟制营将;福山营兵金得贵数告官,官畏,不敢与辨。先生闻,即治以军法。豪贵多倚势陷平民,旧有扛抬、钉封诸名目。猝遇富而弱者,挟之至家,逼令献产,曰「扛抬」;或封其庐屋,使纳贿赎,曰「钉封」:皆穷治之,风顿辑。明制:官兵获盗,自初审至招解,皆令此兵伴送之;往往畏累,不敢擒贼。先生令获盗即付所司,以其赃为兵赏;将士感奋。故终先生任,获盗多至百倍。又刻意清厘积狱,先出有司不意,遣人猝收其监簿;然后令逐案详报,释淹滞凡七百余人、注销未结积案凡五百余词。有系讼十年不决者,咸数语剖断;情不敢治者治之,法不敢释者释之。吴中赋税数倍他省,解役之费不赀;先生以赎锾捐置常州役田千亩、清吴县隐租千余石,以惠解户。又借华田义米万石为上海买役田,而先以田租偿所借。他省十岁一役,三吴役繁,故倍之;而免役又多出官户,因滋诡寄之弊。夷度公为长州令,倡官户限田法;至先生,令有司力持之。缙绅求免役者,必峻拒;诡寄不行,由遂有余。又革漕粮陋规银,计十余万。行部所及,屏绝供应;令购买诸物,一依民间市值。以官价抑买者,严禁之。明季边境多事,凡钱榖分解京边,有司误听胥吏解少留多,每自受参罚。先生定为四则:曰至急、曰次急、曰稍缓、曰可缓,等杀其数,设簿抽稽;于是,胥吏不敢上下其手。至扬励风化、旌奖节义,更举为当务之急焉。
七年(甲戌)
先生三十有三岁。在吴殚竭心力,遂构病。两疏请解职,不允;乃力疾视事。既得代,乘间归省。
冬,大计居上考,而中旨屡驳。先是,宜变定后,豪仆群敛迹。未几,首辅周延儒归,复纵下虐民如故;于是怨家又相聚发其祖茔,延儒欲兴大狱。先生仅惩首者而穷究乱由,延儒大憾之。讽主考者,拟带降一级(按西河毛先生撰传止云奏夺陈氏官,延儒与陈氏僚婿怨彪佳执法,嗾中官下其等,无发延儒祖茔事;此从「明史」);帝察其无罪,命改降俸(按「明史」止云回道考核,降俸;不云先拟镌级。此从「史稿」)。吴中文公震孟谓先生巡吴为二百年来所仅见,不加异数,反因豪奴变,累及巡方;是非颠倒矣!将疏争之;先生力止而罢。
八年(乙亥)
先生三十有四岁。春,居都门。时太夫人年巳七十有二,先生归思甚切;虑引病不得请,遂牒台长代题,始获告归。四月,出都;登岱顶,为太夫人祈寿,有诗。五月,抵武林,养病;迎太夫人至湖上,奉游山刹,饭僧。病愈抵家,杜绝尘俗,与诸昆编梓夷度公「文集」二十余卷。
时刘念台先生赴召,先生送之。刘询以用世之学,先生首举「格君」为言;且曰:『使上敬且信,斡旋自大;不在一、二事力争也』。先生既获息肩,专讲「性学」。王金如问:『亲亲仁民,只此仁爱,原无物、我;何以施有差等』?先生曰:『譬如源泉,遇石则激,遇涧则止;泉体无异也』。曰:『泉体无异,而石、涧巳分;物、我乌得谓之一体哉』!先生首肯之。
十月,筑别墅于寓山,为终隐计。山下蓄水为池,立放生社。
十一月,亲至姻党访问疾苦;及贫不能嫁娶、殓葬者,即资助之,着为规条。又置赡族、赡邻产约百亩,岁暮躬自散给。值风雨衣湿,或劝少休;先生曰:『彼饥寒者,其苦当百倍。今使饥得食、寒得衣,吾念此至快,又安知风雪苦哉』!
童仆非驯谨者,不蓄。有以小失诉者,亟对客逐之;曰:『矫枉不妨过直,且以示吾家法』。自是,诸仆益谨畏。
九年(丙子)
先生三十有五岁。四月,寓山草堂成;迎王金如、张凝如及兄季超,杜门却扫,讲「性理」。尝曰:『宋儒疏赤子入井为「触物而感」,有物可触,物与我既成对待,如何谓体』!又曰:『心与太虚同体,万物不离太虚,岂有心物外哉』!金如语,每过质直;先生怡然受之曰:『言中膏肓,真药石也』!自此称以「先生」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