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水瓶,漂流瓶
日前看老电影,豫剧《朝阳沟》,银环嫁给栓保,共同建设农村,她的老娘担心她吃不好喝不好,在穷山沟里受委屈,特意跑去看她,和亲家母一递一答地说话,其中有一句:“(银环)在家生来好喝水……”婆婆赶紧表明:“暖壶水瓶有俩仨”,口气自豪得很,意思是我家条件不错,不会亏待她。
这部电影公映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看来那时暖瓶还是奢侈品。我七八岁时,正是改革开放前夕,马上就要步入八十年代,我家也只有一个暖水瓶罢了,而且外面编的竹篦年头太久,都朽糟乌黑了;不过里面的瓶胆光亮亮的,很好看。
年代越古,暖瓶就越珍贵。
叶圣陶先生的小说《多收了三五斗》里就有暖瓶的身影。近代的谷农因为多收了三五斗,有人就想买一个热水瓶:“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热水冲下去,等会儿倒出来照旧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可是谷贱伤农,照旧亏本,到最后连暖瓶的价格都不敢问,怕买回去被老人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一块块半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
别说那时候的人们没用过这东西,在清朝,就是《红楼梦》里贾府这样“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大家族,曹雪芹描述的贾府中的珍玩器物林林总总,自始至终没有暖水瓶的影踪。有一回,贾母正月十五宴客,大冷的天,宝玉出席散散步,然后要水洗手,脸盆里倒进去的滚开的水,竟然一会儿就给冻冷了。
其实,若按照南宋的《夷坚志》里的一个说法,很可能暖水瓶宋代就出现了。
《夷坚志》是南宋的笔记小说集,有一条笔记很有趣,说的是北宋的徽宗皇帝曾经给了小太监十个紫流离胆瓶,让他找工匠把瓶的内层镀一层金。所谓紫流离(紫琉璃),其实就是紫色的玻璃——当时很名贵。以玻璃为瓶,瓶壁又薄又脆,手不能用力,且颈细口窄,又不能伸进去大件的工具,所以工匠宁可挨罚承罪,这个活计谁都不敢接。
小太监没办法,只好暂且搁置。后来有一天他在集市上闲逛,看见一个锡工做工很精细,就问锡工能不能干,结果锡工说没问题,让他明儿一早来取。
小太监果然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结果一看,成了!小太监禀明徽宋,徽宗就召见锡工,问他怎么办到的。锡工就说这简单,先把金子锻治成像纸一样的薄片,然后裹到瓶身外面,裹出一个瓶身的形状,再把这已经成了型的薄金片缠到银箸上,慢慢插到瓶口里面,然后把筷子放进金片敞开的口里面,金片的口就好比一个漏斗嘴,从瓶口顺着筷子往里灌水银,灌满之后,把瓶口堵上,来回晃动,水银虽然名为水银,其实却是金属,既有水的轻柔特性,不伤金片,同时又很重,能够驱赶着金片紧贴瓶壁,时间一长,金片就被水银赶得紧紧扒住瓶的内壁,撕也撕不下来了。徽宗一听,真聪明,于是好好赏赐了这名锡工。
想一想,我们现代的暖水瓶,不就是为了隔绝热传导,在瓶壁上镀一层水银吗?假如说,一大一小两个玻璃瓶套在一起,中间形成一个隔层,然后不用金片,只用水银涂内外壁,这个,和现代的暖水瓶,制作工艺能有多大差别?
气象学家考证,说北宋是中国最为寒冷的时期,有一阵子甚至大雪连月,至春不止,平地积雪深达八尺,飞鸟都冻死。到了南宋,居然更冷,不独是至春不止,而且是到了暮春都不止。
人们要想喝热茶,就不能单用铁瓶、瓷瓶、锡瓶盛茶,不然就是再里里外外包几层,也挡不住寒气。所以,什么东西都不是凭空出现的。只要人们在意识上有了需求,便会发挥聪明才智,把这种需求落实到物质层面。人想飞,于是发明了飞机,想下海,发明了潜艇,想上天,发明了宇宙飞船。暖水瓶估计也应是这样被发明出来。只是,可能因为成本过于昂贵,所以后来并没有普及开来……
现在暖水瓶已经不是稀奇物事,各种各样的保温用具更是花样翻新,不能不算是幸福生活的一种小细节。我们看着它,好像能够看到一条光阴之河,河里浮浮沉沉,有无数的暖水瓶,就好像文化的漂流瓶,一路流到如今。
沙漠里的茅尖草
他是一个公务员。名字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个写材料的。每天每天,起五更,睡半夜,领导需要什么材料,就要赶紧写、赶紧写。写不出来挨批,写得不好挨骂。点灯熬油不用说,白头发都长出来好多,他才不过二十多岁呢。
刚开始那份想大干一番事业的豪情,都快磨没了。
他回到家,跟自己的老父亲说:难道我这辈子,就要在这堆材料里过下去吗?
他老爹六十多岁了,老农一个,大道理是不会讲的,所以什么也没有说,只跟他说:洗洗睡吧。明儿在家好好歇一天,后天回去好好干活。
他半夜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下定决心,干脆辞职得了。
可能是决心定了,心就踏实了,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起床到外面一看,就惊呆了。
农村的房屋,都是房前建猪圈,自家的圈里养着一头大肥猪,每隔一个月起一次粪。通常起粪的工作都是他回来干的——他不肯让爹太过劳碌了。结果这一次,父亲不声不响地快把整圈粪起完了,旁边堆得高高的。父亲在猪圈里穿着大雨靴,挥舞着粪叉,还在一叉一叉地往上送。
他赶紧跑过去想接手,一边埋怨:“爹你怎么不叫我,自己干上了。”
他父亲一边起着粪一边说:“这点活儿叫你干什么。”
说着话,三叉两叉的工夫,粪就起好了。父亲上来,洗手,洗脚,母亲端上干粮稀粥,一家人在院里团团坐着吃饭。
然后,他跟父亲说想辞职,父亲听后,没说什么,只是指点着那堆粪,说你看着它,想到什么?
他有点纳闷。
父亲说,你看,这堆粪,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干起来都吃力的活,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居然能把它起得又快又好,这是为什么?我从年轻时干活就不惜力,耕、种、锄、耙、犁、耧、点、播,样样努力,样样上手,结果养就了这么一副好身板。别人家的老头子像我这么大岁数都“退休”啦,整天弯着腰咳嗽,偎着药罐子过活,我一年连感冒也不得一次。这劲儿都是练出来的。现在你觉得累,觉得苦,可是,越练越顺手,活越干越有劲,总有你觉得不累不苦的一天。而且你长期用功,哪能没有回报呢?
他听了父亲一番话,明白了。
他想起从电视上看来的一个节目,讲的是沙漠里的一种茅尖草,这种草,地面上的茎叶只有一寸,地底下的根系却深达二十八米,平时枯干成一团,软趴趴地趴在地面,一旦雨季来临,它就凭着深长的根系迅速生长,然后迅速变长沙漠里长得最高的一种草,迎着太阳和天空舞蹈。
他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再后来,就是我们在台下当评委,本地要通过考试与演讲,选拔一批青年干部。他在台上演讲,讲自己的过去:第一次参加省公务员的考试,失败了;第二次参加省公务员的考试,失败了;第三次,失败了;第四次,失败了……他的脑袋垂着,一脸丧气,活灵活现地形容当时失利后的神色,听众哄堂大笑,然后转而沉默。直到现在,他仍旧是一个跋涉者。然后,他说:“大家知道爱迪生发明灯泡失败了多少次吗?”
接着自问自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不管他失败一千次一万次,只要成功一次,就够了。”
台下掌声如雷。
是的,只要成功一次就够了。
就像沙漠里的茅尖草,只要下一次雨就够了。
你只管努力去做,不要怕漫长的辛苦和寂寞,生命中总会有一次机会,让你绽放积攒了无数光阴的微笑,那是生活给你的最美回报。
生命奇迹
那年他才十四岁,是个少年。
他正听收音机,一个声音从收音机里传了出来,说:“吊死你自己,没有你世界会更好。你是个坏小孩,坏到骨子里。”
这不过是噩梦的开始。
从此,他的脑子里时时刻刻都会出现一大堆声音,命令他、诱惑他采用各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他是个废物。
他在那些声音的怂恿下藏起打火机和火柴,找到绳子,看到汽车疾驰而来就想迎着车灯冲上去。
父母拒不承认他患有精神疾病,他也强装自己一切正常。十八岁那年,他含着眼泪,和母亲、襁褓中的弟弟、慈爱的外婆告别,提着皮箱,被冷漠的父亲送往纽约,打工养活自己。
从此,他更是一个人面对着脑海里怂恿他寻死的一大堆声音,每个声音都对他的存在和生命极尽嘲弄之能事,连他的不敢求死也被毫不留情地讥讽为胆小鬼。
他每天都在进行着一个人的群魔之战,这场战争让他做不好工作,最终被解雇,又因为寻死被关进精神病院,被穿上紧身衣,受尽虐待。一次又一次,他受着脑海里声音的怂恿求死;而求生的本能一次又一次拉他脱离险境。如此辗转,整整三十二年。
在这其间,他的父母来过精神病院一次,留下一些钱,然后一言不发地走掉,没有见他一面。
当他终于鼓足勇气拨通电话,和父亲通话,央求父亲把他接回去,才发现疼爱他的外婆早已去世,当年的幼弟如今成了清爽少年。最终脑海里的声音逼他再一次认识到没有人待见自己的可悲处境,再次出走,再次流浪,再次被关精神病院。
在这期间,他曾经杜撰了自己的哈佛大学毕业的学历,杜撰自己的父母死于车祸,杜撰自己曾经年少荒唐,生有一子,这个儿子的名字,就是他的弟弟的名字。他获取人们的信任,担当体面的工作和职业,然后,再次被脑海里的声音摧毁,再次出走,再次流浪,再次被关精神病院。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变成了四十六岁,已经是一个肥胖、痴呆、流口水、对生活彻底无望的中年大叔,惟一不变的,是逼他寻死的那群脑海里的声音。
有的医生对他不耐烦,有的医生对他友善。有一个友善的医生建议他试一种新药副作用很小的新药。他相信他,开始坚持服用,病情终于好转。而他也终于意识到,他根本不必听从脑海里的声音的命令,他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反抗“他们”。
当他的病情好一些,他开始做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当厨师,甚至开始为精神病人争取投票选举的权利。
“一个人有精神疾病,和无能根本是两码事,”他说,“政府有那么多措施攸关我们的生活,为何我们这些有精神疾病的人要在政治上保持沉默?”
在他的努力下,单单纽约一州就有三万五千多名重度精神病患登记投票,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行使投票权。
他太忙了,甚至没有注意到幻听程度正在下降。终于,有一天,当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猛然发现一件惊人的事实:脑子里的声音停止了。
他被吓坏了。三十二年,这些声音批评他,侮辱他,日复一日地存在着,伴随着他,没了他们,他竟然感觉异常孤独。他蜷缩在浴缸里,一直到他肯接受这个事实。
他鼓起勇气给他的父亲再次接通电话,父母在圣诞节那天来和他一起过,可是弟弟如今已经结了婚,做了父亲,不肯来见他,怕他的精神病会传染。
不管怎样,他说:“对我来说,幻听消失的那一年的圣诞节意义最深远。在那一年,我重回上帝的怀抱,并对我新家庭的每一个成员——包括我父母在内——表示感激。同时,我也知道要如何善用上帝给我的第二次机会。”
他在美国精神病学会每年举办的社区复健组织座谈会上说自己的故事,在电视上说自己的故事,对着一切有着同样痛苦的人说自己的故事,为的让这些人也树立起战胜这种病魔的决心。
很多人给他打电话,倾诉他们的苦恼,他一一耐心接听。
他拯救了一个和他当年差不多大的少年,有一天他坐在一个大学的草坪上,看着欢快的毕业生步入会场——若是当年他能够得到适当的帮助,他也会像这群毕业生一样快乐的。然后他一眼见到这个男孩,又挺又高,面带微笑。
他想:这是一个奇迹。
是的。
他的生命就是一个奇迹——他就是自传式作品《声音停止的那一天》的作者,曾经的精神病患者肯恩·史迪。
如果每个人都肯珍惜自己的生命,无论走到怎样的黑暗、无望、无路的绝地,就是用门牙刨,也要刨出一个洞来,爬出去,外面正在等候他的,就是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奇迹。
百花深处
董桥属文,引一位女士的信,说她曾住过的东总布胡同棔柿楼里的花讯:“偶尔有点儿不冷不热的雨,庭院里花事便繁:玉簪、茉莉、蜀葵、美人蕉,白白红红,烂漫一片。半庭荒草,得雨之后,高与人齐。草长花艳,也是一番景致,不知足下此刻可有赏花心情?若得高轩过我,当可把酒药栏,一叙契阔。”
引人怀旧。
小时我家住乡村,民生凋敝,高房大屋少,里弄小巷多。以村中央一口甜水井为中心,往外布射着条条小胡同。
天蒙蒙亮,我爹便用一根颤悠悠的枣木扁担,挑两只铁皮桶,扑踏扑踏,步出胡同,胡同口的大槐树衬着天光,是一团阴阴的影。青石砌起的井台被多少代乡民的鞋底磨得锃亮,旁竖木辘轳,辘轳上一圈一圈缠粗麻绳,绳端铁钩,我爹把它钩住铁桶提系儿往下一悠,再单手拧着辘轳把往下倒,吱呀,吱呀。桶落水面,咚然一声,接着听见咕嘟咕嘟桶喝水的声音。待它喝饱,再双手慢悠悠往上摇,吱呀,吱呀。老槐树上掉下一粒两粒青白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