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父母、儿女、爱读的书,每天为谋衣食而必做的事,生命里最根本的一切一切。这些东西虽一日不可或缺,却没有生就美丽的外表,也不会诱惑人的心志,只如同一个人穿着透明衣,或者一缸清水,水里养着你这条游鱼。平时并不在意,只顾迷恋繁花嫩柳,欺红胭脂,却忽略了“爱”这种东西如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若不善待,瞬息枯萎,到最后只能是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爱已消失,“欢”也失去根基,成了一堆华丽残骸,谁也不是至尊宝,可以时光倒流,一切重来。
苏轼笔下的“清欢”十分有味,“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这种清欢的有趣之处是十分清淡,适足养性怡情,浊欢却如同八爪鱼,伸出勾勾须须,勾魂摄魄而去。所以新“欢”当前,还是要警醒一些,小醉无妨,莫要不归。
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认识一个人。偌大的江河,我只不过是一条在文字的世界里游弋的小蝌蚪,他却当我是占了他地盘的大蛤蟆;偌大个天空,我只不过是一只掠飞而过的燕雀,他当我是抢他的风头的鸿鹄。
他恨不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掉,一次两招无数次地出了明招出暗招。招数有的用老了,有的没用老,到最后七七八八都被我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啊。真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君仇我兮我又怎么能不知。
不是不愤怒的。相识数年,我敬你,你恨我;我推你助你,你厌我陷我;我当你是友,你以我为仇。
走在路上,郁郁不乐。人性之恶,让我哆嗦。
有一弃狗,卧在墙边,被车撞了,奄奄一息。看着它,转回去又走了两站地,到超市给它买了一根火腿肠吃,它却只是痛苦地痉挛,张不开嘴。一边走一边往回看,心里想流泪。晚上散步,特意弯过去,它还在,又去买了一根火腿肠来,和一瓶水。把盖子拧开,瓶身微斜,给那狗一滴一滴地倒下去,狗就张开嘴巴伸舌头去接,渴啊!一瓶水喂完,把火腿肠掐成指甲盖大的小块,用竹签插起来送过去,它还是不能吃。
第二天一早,又起一个大早,拿一袋纯牛奶去喂,只有这样吃流食了,希望能养得好起来。我不是基督徒,却在心里求上帝:如果能救的话,就让它活过来吧;如果不能救的话,就让它少受点罪吧。
一日三餐皆如是。第三天晚上,仍旧弯到了那里,它却不在了,地上牛奶的湿痕犹在,可能是已经死去,被清洁工收走了吧。心里一阵阵地难过,走回家去,门口一只流浪猫正候着,瞧见我影子就喵喵地跟汽笛一样叫。把牛奶倒给它,上了楼,又想起那个人的事。这种被阴的感觉真是……难过。
把这事跟朋友说,朋友说:如果你们换个位置,你敢保证你不会这么做?
我不敢。
我也有阴暗的一面。很多时候,名利当前,我也想把人踹飞,自己上阵。可是总归是心里想想,脚却伸不出去。我不忍心毁了别人的前程,更害怕自己的心掉进灰堆。
我也知道照顾流浪的猫狗麻烦,也巴不得想清净一下,可是仍旧一日三餐送去给它们吃。我也知道把钱捐出去心痛肉痛——都是我熬夜爬格子挣的咧!可是那患病、失学、遭灾的人更可怜。我不忍寒风凛冽,我吃暖炉人挨冻,我更害怕漠视别人的苦难会让自己的心枯死僵毙。
说到底,我爱的恐怕不是世界,而是自己。世情如炉,人心似铁,叮叮当当,火花飞溅,我不敢把我的心炼成杀人的刀,坑人的剑。哪怕世风贫瘠,落红成泥,我的心里总得留一个地方,种一个小小的花园给自己。
这个“朋友”几次组织大家给人捐款,别人纷纷上前,他负手而立,隔岸观火,无动于衷。他把自己定位在衣履光鲜的组织者,却忘了救人于水火,他还有另一份慷慨解囊的责任。他的心已经腐朽成柴。
可是再怎样的冷漠、仇视、自私,恨的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厌的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染污的更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打压的永远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自己——这是真的,二十年如一日,靠踩人搏出位,结果人也没有踩下去,位也没有升上去——不是别人不让他升上去,是他让自己没有办法升上去——哪个上位者用的不是人,谁敢用鬼?好比一只蚂蚁困死在地牢里,一颗心永远、永远地暗无天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浩浩大军里面,他只不过一粒小卒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种花得花,种刺得刺。世间规律就是如此,不信你就试试。
请你拈花微笑
老公的二姨来家作客,大家一起吃饭,我看着她在椅子上拧来拧去,心里说,快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她打断热热闹闹的家常谈话,跟我说:“你为什么还不信主?”
我嫁到婆家二十年,她足足劝了我二十年。
劝诫内容如下:要信主啊,不信就下地狱,地狱里面有硫磺火!信了能上天堂!
我说那些做好事的不信主,也要下地狱啊?
她说对啊!
我说那我不信了。
她说那你如果不信将来下了地狱可不要怪我没有救你啊,虽然我可以上天堂,但是这个是不讲亲戚关系的,BLABLABLA(此处省略一万字)……
我知道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也知道她博爱,信诚,想救众生。可是,我还是不想听。
很多年前,我的一个小同事,喜欢音乐,整天把热血沸腾的音乐从早晨八点响到下午五点半。我说咱打个商量,你用个耳塞好不好?我这都备不成课了,她说多好听啊!白给你听你还不稀罕。
去洛阳,看牡丹,酒店走廊摆放一盆牡丹花,叶片是软的,花瓣是绒的,绿蓬蓬的叶,紫红红的花,百层千层的瓣,却原来是洛阳牡丹里面最平常、最常见的“洛阳红”。
传说当年武则天做了皇帝,冬日赋诗催花开:“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放,莫待晓风吹。”众花仙奉命开花,惟独牡丹不从,于是被架火烧焦,贬至洛阳,结果却在洛阳怒放,人称“焦骨牡丹”,它就是“洛阳红”啊。
说起来,牡丹仙子未必是一定要抗逆权贵,彰显气节,说不定只是被激起了心里的毛刺。没有谁愿意把别人的意愿强加到自己身上,可是偏偏就有人愿意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可不引人反感?
读一本书,叫《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里面有一位佛教信徒,总是在很焦急地对人说:“你这样怎么行?你的牵挂太多了,断不了尘缘啊!这样会犯大错的!”又说:“对于那些外教邪论,我都去找他们辩,我看不惯那种人,邪魔!”
可是呢,辩了半天无意义,说了半天无结果。倒是有一个和尚,行脚化缘,有人好奇,凑近去看,他只是微笑一下,很坦然的问能不能施舍点儿吃的给他。然后拿着别人施舍给他的馒头,就着自带的用玻璃罐头瓶装的凉白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闲话些家常,待到吃毕,征得施主同意,把剩下的馒头用布包好收起来,背起行李卷,谢过之后,走开。
没有布讲,没有辩论,没有说一个和“佛门”有关的字,因平和自然,把佛门善根悄悄种在人的心田。
还有一人,上下班经过的路口有棵大树,一位年轻和尚不论晨昏晴雨,总是站在大树下托钵化缘。树下常有两三位蓬头垢面、敝衣褴褛的小孩在追逐嬉戏。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小孩竟公然窃取和尚钵里的缘金,而和尚却视若无睹。后来再经仔细观察,发现小孩的偷窃行为并非“偶然”,而是一种“习惯”——和尚的缘金,成了他们的收成。
后来,他搬迁新居,有一天,再次无意间经过那个路口,发现那位和尚仍然默默地站在那儿化缘,但旁边多了两位小沙弥——就是那两个偷窃缘金的小孩。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大风刮得来房倒屋塌,也吹不开遍地春花;豪雨下得来遍地汪洋,也浸润不出一片柳丝嫩芽。你看那和风轻轻吹,小雨丝丝下,无数的烂漫春光,就被慢慢地催开了。
还回到婆家二姨的对我布道上,十年前她问我,我回答说:“机缘不到。机缘到了,就信了。”十年后的现在,我只想让她能够闭上嘴巴,给我安静。虽然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引申出来也可以是“己所欲,施于人”,可是,我爱吃香蕉,你爱吃菠萝,我没把香蕉塞进你的嘴里,你凭什么就一定要把菠萝塞进我的嘴巴里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你带着你的真理安静为人,若它有力量,自会引人入胜境。而己之所欲,必欲与人,结果只能是被人心生反感,能逃多远逃多远。
《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载:“尔时大梵天王即引若干眷属来奉献世尊于金婆罗华,各各顶礼佛足,退坐一面。尔时世尊即拈奉献金色婆罗华,瞬目扬眉,示诸大众,默然毋措。有迦叶破颜微笑。”
所以,就算你是你的真理的嘴,它也可以沉默不语,只拈花微笑。
身后自有万花盛开,沉默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