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年,生一女,绣褓锦裆,玉雪可念。时赭寇南下,军事孔亟,王壮愍公由苏藩升任浙抚,应槐与公固同乡,素加赏识,倚为左右手,乃奏调甘君以行,仓皇就道。俄而寇警益逼,军书旁午,告者络绎于道。甘君知事不可为,乃遣姬随大妇归里。姬宛转悲啼,玉容无主,与甘君诀别,既绝复苏。未几,杭垣陷,壮愍死之,应槐亦殉焉。姬悲怀抑郁,屏绝铅华,日夕惟以泪洗面而已。既得噩耗,抢地呼天,誓不欲生。大妇力劝之曰:“有呱呱者在,盍少延?夫君飘泊一生,并无所育,虽女也,亦甘家一块肉。及长嫁一官人,亦可相倚以生。”姬于是矢志守节,足不逾阀。
明年寇平,江浙底定,假母至闽,逼姬返,且绐之曰:“汝夫之柩,已偕壮愍至沪,今停萧寺中,盍往迎归?”姬信之,遂同回苏台。既至,知为所诳。姬至是身不自由,已拚一死。屡欲嫁之,姬不从,寄书至大妇所,悉不达,盖隐有阻之者也,天南地北,雁杳鱼沈。时有武弁某者,声势赫,方谋妾媵,藉以自娱,问柳寻花,殆无虚日。有绳女之美者,觇之果信,曰:“此殆神仙中人也,虽非完璧,然一段丰姿,尚足为个中领袖。”即以五百金畀沈媪,已有成说。姬侦得之,知事不可挽,哭泣竟夕,目尽肿,枕函咸湿。发箧中书焚之,赋十叹十诀词,共绝句二十首,叹曰:“今而知女子能诗为非福也!”遂饮阿芙蓉膏而死,年二十有五,时同治五年十月也。呜呼!姬亦烈矣哉!
越十有四载,今长洲潘麟生博士访悉其事,致书闽中,俾得归榇焉。求其绝命时所作诗,其家讳云未见,盖早毁弃之矣。姬之节烈几湮没而不彰,而姬之诗词曾无一字得传于世,殆命也夫!西脊山人秦君肤雨为作《甘姬曲》,今录于左。诗云:
碧梧枝上雌凤泣,破巢风雨鸱囗入。
独宿难教守故雄,恨他鸩鸟为媒急。
沈家养女住苏台,绰约吴娃艳质推,对镜自怜钗凤囗,簪花人爱鬓鸦堆。
凋零偏痛椿萱早,谓他人母悲生小。
绝色谁怜解语花,托根原是寄生草。
宛比青溪蒋氏姑,玉为肌骨雪为肤,姿容生就千娇态,声价须量一斛珠。
甘君标格原风雅,牵丝作宰来吴下。
久思当夕置旁妻,耳得艳名争肯舍。
香囊繁掾定情宵,花月囗桥品玉箫。
画船打桨迎桃叶,金屋催妆贮阿娇。
承恩羡说专房久,妾自多情郎意厚。
绸缪夜夜抱衾裘,侍奉朝朝执箕帚。
小蛮腰细最轻盈,嫁得香山愿已成。
天上每愁圆月缺,人间偏让小星明。
郎负壮怀才欲试,请缨久切终军志,谈兵虎帐去从戎,移节之江随大吏。
自拚性命寄戈囗,避寇先将眷属迁。
西子湖头鼙鼓动,危城四面已烽烟。
泣别石壕同运蹇,孤帆烟水扁舟返。
浴鹄湾边骨肉分,钓龙台畔乡关远。
山送篷窗惨不青,二千里路急登程,艰难出险来闽峤,旋里还随大妇行。
鸡犬桃源安故土,与嫡相依守门户。
返旆空劳贱妾期,枕戈常念征人苦。
忽地传来恶耗惊,寇狂已陷武林城,横刀跃马犹酣战,夫婿沙场碧血腥。
从此长离隔郎面,此生何得重相见!
凭将翦纸赋招魂,哭望天涯遥祭奠。
守节还如关盼愁,麻衣如雪泪双流。
春风已冷鸳鸯褥,夜雨孤眠燕子楼。
假母闻之心久艳,重鬻还思将利占,怀险原存枭恶心,肆凶欲遂狼贪念。
逼使分飞返故林,此来早已蓄谋深。
欲施嫁杏千般计,不识贞松一片心。
无端变起添离绪,膝下忍教抛凤女,重向吴门两载居,含情脉脉愁无语。
啮臂盟寒旧日无,毁妆不画十眉图,甘含荼蘖为贞妇,岂采蘼芜忘故夫!
罗衣已卸铅华屏,枉劝争妍斗妆靓。
谁道方深别鹄愁,误疑肯应求凰请。
陷阱难离暗恨牵,妾身安得冀生旋。
相思岭杳家山隔,盼断闽南一角天!
有客倾囊买歌舞,彼利多金早相许。
恨海休还认绛河,星期已订何能拒?
咏絮虽无才出群,已遭天忌悔能文。
半生蕙怨填胸积,一炬芸编付火焚。
十叹吟成还十诀,廿首新诗调凄绝,一回吟罢一心伤,字字行行尽成血!
郎恩岂忍一朝孤,仰药终全白璧躯。
那有绿珠肯重嫁,坠楼甘为石齐奴。
负土一囗当埋玉,月黑荒村寒翠烛,精灵不散现芳魂,往往天阴闻鬼哭。
一树野棠红可怜,谁将麦饭荐荒阡?
亢君今始为佳传,此事沈埋十四年。
发潜幸有潘囗老,致书报与甘家晓:桐棺一具婿乡归,妾死泉台妾心表。
慈乌错认悔因依,不解凰孀鹄寡悲。
岂有林间同命鸟,离群再肯作双飞。
闻亢君铁卿曾为作传,余未之见。
画船纪艳
钱江画舫,夙著艳名。自杭州之江干溯流而上,若义桥,若富阳,若严州,若兰溪,若金华,若龙游,若衢州,至常山而止,计程六百里之遥,每处多则数十艘,少或数艘;舟中女校书或三四人,或一二人。画船之增减,视地方之盛衰。停泊处如鱼贯,如雁序,粉白黛绿,列舟而居。每当水面风来,天心月朗,杯盘狼藉,丝竹骈罗,洵足结山水之胜缘,消旅居之客感。
个中翘楚,首推观凤校书。碧玉年华,绿珠声价,丰容盛靱,光采照人,颀立亭亭,有玉树临风之概。工度曲,尤精琵琶。每一发声,四座倾听。性娴雅,无章台习气。喜与一二素心人煮茗清谈,娓娓不倦。西江二仰山人随宦来盈川,平章花月,眼界颇高,独屡绳观凤之美于倚玉生。生素不喜作狭邪游,姑妄听之,似未深信。中秋之夕,仰山招诸名流宴集江船,强拉生往。时则秋水澄鲜,月明如昼,姬素妆淡服,秀媚天然,生一见倾心,两情弥洽。华筵既启,群花纷来,燕瘦环肥,并皆佳妙。饭颗山樵时亦在座,择其尤艳者,各赠一联以奖之。赠观凤云:“观山玩水风双桨;凤管鸾笙月一觞。”赠莲棣云:“莲子团栾徵吉兆;棣花翩反寄相思。”莲棣生长桐庐,住桐君山下,貌秀丽独冠一村,邻家姊妹俱以西施相目。家贫亲没,遂堕风尘,非其素志也。赠檀香云:“檀板金尊,得少佳趣;香温茶熟,别有会心。”檀香居富阳之小隐山下,亦小家女子,婀娜娉婷,别饶媚态。年止十六,梳栊才一月耳。赠翠凤云:“翠袖天寒商倚竹;凤钗春暖替簪花。”翠凤本钱塘人,住莲花峰下,小名阿凤。幼时肤白如雪,人戏以“白凤皇”呼之。及长,好著绿衣,因名翠凤。赠沈香云:“沈鱼落雁倾城貌;香雾清辉忆旧词。”沈香乃富春江畔渔家女子,少长,态度苗条,眉目如画,秀曼风流,迥超俦类,乃使之弹筝、笛、品竹、调丝,一学便成,妙合音节,曲师自叹弗如。山樵于时倚醉微吟,擘笺题句,挥毫染写,墨渖淋漓,无不各当其意以去,一时画舫中传为佳话。咏花生与观凤交尤昵,曾作本事诗上下平三十绝赠之,兹录二首,以见一斑:
重重香雾护云鬟,杨柳腰支拟小蛮。
记得秋江明月夜,一樽同赏六朝山。
一溪新涨绿于油,檀板金樽破客愁。
记得日高春睡起,泥人并坐看梳头。
三陵痴梦生,翩翩浊世佳公子也。慕桐江严陵之胜,买棹来游,遍历花丛,殊少许可,偶遇姬于栏柯山下,奇赏之,谓其秀色可餐,宝光外溢,真得山川灵淑之气者,流连匝月,缠头锦费六百缗。生虽豪侈,而姬之美丽亦从可知矣。岭梅香里,新船落成,开筵宴客,热闹异常,几于灯火连宵,笙歌彻夜,曾经沧海客赠以一联云:“倘遇咏花人,不妨载酒;剧怜浣纱女,终须泛湖。”盖中寓惋惜之意,情亦深矣。
同时有莲棣者,与观凤年相若,名相埒,素面生娇,自饶馨逸,性静穆,寡言笑,如幽闺处女,不求人怜而人自怜之。客或入一游语,面发不能答。篷窗多暇,刺绣自娱。咏花生眷爱尤深,芳情密缔,绮语遂多,所作《莲溪行》一篇,为时传诵。其诗云:
玉宇净如洗,星影销囗枪。
涉江揽秋色,花阴藏画囗。
青溪有小妹,泛宅波中央。
一笑生百媚,俗虑消吟肠。
相对各无语,罗襦闻幽香。
羊灯明绮夕,鸾钗艳新妆。
觞政不嫌虐,殷勤催酒忙。
银筝断复续,珠喉清且长。
夜静霜柝急,绿波生微凉。
曲终月堕水,汀雁飞成行。
莲棣得诗甚喜,置之粉镜奁之侧,时时吟诵,亦可〔谓〕深于情者矣。他如宫妹之俊爽不群,风流自喜;凤玉之丰神旖旎,意态温柔;兰仙之娇小玲珑,动人怜惜;喜欢之面面圆到,落落大方;竹英则十五盈盈,聪明绝世;云栖则华妆,婉娩宜人;高凤则秀丽天成,不假妆饰;香媚则宛转周旋,曲如人意:皆画船后起之秀也。
丁亥四月初旬,天南遁叟作西泠之游,泛舟于六桥三竺间,蓼红荇碧,点缀生新,诸同人邀饮于三潭印月。刚值浴佛日,士女至,几于袂云而汗雨。俞楼外一酒家,买醉者无隙座。遁叟厌其嚣,乃往灵隐。舆中见四山环合,葱扑人,不禁叫绝。既至,饭于方丈,蔬笋绝佳。方偕同人散步寺前,瞥见鱼轩络绎而来,中有二女,装束艳冶,殆不类良家,珊珊诣大殿礼佛。遁叟视其一丰神淡远,态度娉婷,秀靥承颧,长眉入鬓,其一秀丽天生,自饶柔媚,双瞳点水,两颊泛霞,斗媚争妍,堪称双绝。同人中有相识者,曰:“一为倩珠,一为漱玉,画船中姊妹花也。君既赞赏,今日何不即往钱塘城外一游?”遁叟以明晨返辞之。二女游戏既毕,遂出登舆,见遁叟襟边系一红花,搴帘时不禁向遁叟嫣然一笑。同人谓遁叟曰:“君艳福几生修到哉!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亦足以消魂矣。”
翌日,遁叟解维启行,夕泊临平,孤枕不眠,一灯如豆,拥衾小坐,颇有倦意。忽见仆人持柬来邀,视之,则程姚两君招往画船小饮也,并云日间二美人已代致之矣,翩然而来,待君已久。遁叟遂乘飞而行,电掣飙驰,其去若驶。俄顷已至,竟登画船,程姚两君迎于船头,二姝果在。询其姓字,一曰绣云,一曰韵芬,并余杭人而生长于钱塘江上者也。韵芬顾叟而笑。绣云曰:“睹君之面,似曾相识,不知从何处见来。”韵芬曰:“日间见之于佛殿中者,非耶?”绣云恍然,拍掌称奇。韵芬曰:“顷邂逅于寺中,兹笑言于江上,讵非前因?”二姝皆昵就叟,韵芬属意尤深。叟拥置之膝,韵亦不拒,柔情婉娈,有如飞燕之依人。因欣然谓韵芬曰:“今夕殆将偿日间一笑之缘乎?”爰絮问家世,乃知韵芬出自良家,颇娴书史,早入章台,非其所好也。叟曰:“卿既能诗,何不袖携夙稿,示我一观?”韵曰:“稿存儿所宿船上,非自往取,不能得也。请避人共往船头,佯作玩月,吟与君听,何如?”叟许之。韵曼声吟哦,自谐音律。《消夏》三绝云:
水晶帘外晓凉时,懒把牙梳理鬓丝。
准践檀郎花后约,缄书欲报怕人知。
何处风来菡萏香,一番雨过一番凉。
午余绣罢浑无事,起看庭花影半墙。
阶阴檐卜手曾栽,瓶里双头茉丽开。
隔槛风过竹梢动,偏疑人为采花来。
《初秋》二绝云:
秋花石畔故开迟,新月窥人恰半规。
自有茶瓜供消遣,当风枕簟未眠时。
虫声咽共窗前竹,月影潜移墙上花。
残露无声人籁寂,当天闲看玉绳斜。
叟曰:“虽是小诗,颇有思致。”语甫罢,而绣云自舱内出。转询可作诗词否?绣云曰:“儿是俗人,不解掉文袋。若肯收作绛帷女弟子,授以秘传,作亦非难,恐今之都知录事辈,不足数也。”叟见其性情慧警,教以作诗之旨,绣云倾听乐甚,颇有所悟。而程姚两君来催入席,循环欢饮,酒罄无算爵。叟拇战辄负,绣、韵二姝,争为之代。叟顾而乐之,曰:“此虽南面王不易也!”席散更阑,叟不得归,乃偕二姝共睡,左拥右抱,谈诗达旦。绣云曰:“昨夕梦中亦得一诗,不知可否。”叟令诵之。即吟云:
豆花香细月微明,小院新凉络纬鸣。
犹忆夜深浑未睡,一灯篱角捕秋声。
叟不觉拍案叫绝。韵芬曰:“通夕不眠,兹始朦胧睡著,乃又被君惊醒,抑何恶作剧哉!”以手击叟头,叟蘧然而觉,则此身仍在临平船中也。噫嘻!钱塘江上画船风景,诚不数珠海灯痕,秦淮月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