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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士类稿》)

袁世凯禁之都门时,太炎愤甚,于几案旁遍书“袁世凯”三字,日必击之数四。又尝书“死耳”二字为横批赠人。初,山东某氏,曾隶民党籍,自请监视先生,实阴相护持,事之颇谨,暇辄求为作字撰文,更以其先人传志请。先生曰:“尔非袁世凯门下小走狗耶?”曰:“唯。”曰:自知者明,甚善,当为尔翁作佳传以传之。”

孙岳初录民党,后附曹锟,以事南下,因谒先生沪寓小楼。刺入,先生持杖迟之楼门。孙上,乃迎击之,曰:“何物孙岳,亦北洋派鹰犬耳,何面目来此相见!”孙狼狈下。追击之,骂不止云。

方太炎被羁北京,有转求袁世凯最亲信张秘书者,为之缓颊曰:“袁总统挟有精兵十万,何畏惧一书生,不使恢复自由乎?”张瞋目答曰:“太炎文笔,可横扫千军,亦是可怕的东西!”

章氏嗜学而不好洁,说者谓有王介甫之风。其于饮食,不顾滋味之优劣,菜肴惟就近处者取食之,余纵有珍味,箸弗之及也。当被羁龙泉寺之时,拒绝官方供给,自起伙食,司庖者请示作何菜,章想得二种:一为蒸蛋糕,以鸡蛋为食品之最普通者,易于想到也;一为蒸火腿,以火腿在南中所常食,故亦思及也。二种以外,不复有第三种,于是顿顿蒸火腿,天天蒸蛋糕。

民国三年元旦,钱玄同接章之明信片一纸,开首为“此何年”三字,以下又有“吾将不复年”之句。玄同见之,以其措语不祥,虑有意外,翌日亟往省视。章氏所寓之楼为共和党本部,至则室中阒其无人,惟章氏新书之字多幅,纵横铺列,几满一室,而酒气扑鼻,盖章氏以烧酒和于墨汗中作书也。

章氏欲出京,玄同因问将何往。章氏正襟危坐,肃然而言曰:“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玄同曰:“将往天津乎?”曰:“然!袁世凯欺人,居心叵测,此间不可一日居,明日即先至天津,再由津南下。”翌日,果行,军警等随至东车站而截留之,章氏痛哭袁氏无状而已。旋有大闹总统府之事。

梁启超乙未(光绪二十一年)会试,副考官李文田极赏其卷,已议取中,卒为正考官徐桐所厄,以致摈弃。李氏于落卷批“还君明珠双泪垂”之句,以志慨惜。

柯劭忞凤荪幼读甚慧,七岁即有“燕子不来春已晚,空庭落尽紫丁花”之句。惟沉酣典籍,几于入魔。甲戌,会试落第,与李季侯丰纶同赴河南禹州投亲,已入豫境,离禹城仅九十里,坐车行至深沟,其地两面悬崖,中为大道,雨后山水陡下,季侯淹毙,柯踞车盖之上,崖上人缒而得之,竟得生。柯氏既脱险,归至遂平,叩见其父后,见案头有某书一部,亟取而阅览,于遭险之事,不语不遑提及。其父检点其行装,睹水渍之痕,询之,而柯氏方聚精会神阅书,未暇以对。其父旋于其携回之书籍中,见有《萝月山房诗集》一册,则李季侯所作也。因问及李氏,柯对曰:“死矣。”而手不释卷,神不他属。父怒,夺其书而掷诸他,诃之曰:“尔舅身故,是何等事!乃竟不一言,书呆子之呆,一至于此耶!”

杭人胡光墉(雪岩)以商业称霸,名著中外,声势显赫。至光绪九年癸未所业倒闭,举国震动。据传胡之舆夫,相随既久,亦拥巨资。舆夫有家,兼畜婢仆,入夜舆夫返,则佥呼曰:“老爷回来了,快此烧汤洗脚!”

林纾平生任侠尚气,性刚毅木强,善怒,责人每至难堪,嫉恶尤严,好急人之急。其译西方说部书,多藉王寿昌、魏易、陈家麟辈口述,平生实不谙西文。惟于西方文家语气口吻,能以中土文曲曲达出。纾文事之暇,兼工技击、书画。尝于书室中设两案,一作画,一作文译书。郑孝胥尝过其寓斋,戏之曰:“此非畏庐,乃造币厂也。”

散原七十初度,时在庐山,螺江陈弢庵太傅年已八十余矣,于旧京寄诗为寿,有「为间皤阳湖上月,可能重照两龙钟」之句,散原读之曰:「吾师正念我。」即日命驾北上,敬问起居,前辈重亲师门,风谊之笃如此。散原,弢庵典试所得士也。

(录自《鱼千里斋随笔》卷上,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辑本)

戊戌政变,散原实主张之,其父因以罪废,此散原最为疚心之事,故其崝庐迷哀诗,沉痛入骨,其句云「呜呼父何之,儿罪等枭境」,若非内疚,通常哭父,何得有此等语,又云「乎生报国心,祇以来赀毁,称量遂一施,堂堂待悍史,维彼苓夺徒,浸淫坏天纪,唐突蛟蛇宫,陆沈不移唇,朝夕履霜占,九幽益痛此,儿今迫祸变,苟活蒙愧趾」。

张作霖死,张学良以二万金乞为其父作墓表,而散原拒之。学良乃以一万金饷章太炎,而大炎执笔,世人于是知二人之身价矣。

林琴南清末应试,文中偶用《管子》成句,曰:“诸侯皆令已,独孤国非其国也。”张文襄之洞以淹雅称,被命为总裁,将令字下一巨点,斥曰:“不通。”后十年,林至京师,之洞忽以人介绍,与林相见,过从甚欢。一日,忽问曰:“君曾应春闱乎?”林曰:“老母见背后,遂不北来。”之洞曰:“仆为总裁时,君亦在试否?”林曰:“是科荐卷,适经相国之眼。”之洞大惊曰:“卷落矣,吾作何语?”林笑曰:“第三艺用《管子》,公斥为不通,故未获售。”之洞大踧踖,曰:“老悖,老悖!”

内务府郎中庆宽伺候慈宫,颇见信用。有一日,德宗(光绪)因慈寿要送礼,乃告庆宽曰:“我要送太后寿礼,汝为我备之。”庆乃打四个金镯式样呈进,谓皇上要送老佛爷寿礼,四个镯样,请旨要那样,就打那样。太后曰:“我四个都要。”庆举以回奏。德宗问:“四镯须价多少?”庆曰:“值四万。”德宗惊曰:“岂不是要抄我家了!”传闻德宗私蓄四万,存在后门钱铺生意,故有此说。

庚子时联军入京,有某国武员招数妓侍酒。悦一姬,而译者传语,欲留一宵,不吝缠头资。姬曰:“吾虽为妓,决不肯失身于外人。”译者以告,武员怒曰:“不从者死。”乃拔刀置案上。妓愤然夺刀于手曰:“今日必死一人!”武员惧而遣之,且曰:“吾见支那官吏多矣,不意乃有此妓。”

当雪岩方盛时,有僧以赀五百元存于杭城典肆,肆以为方外书名不便,拒而不纳,僧以木鱼敲于门外,三日三夜。光墉偶过其处,问故,许之。及败,僧至取款,不与,则敲木鱼不止。肆伙笑谓之:“和尚,汝昔以三日三夜之力而敲入,今欲以三日三夜之力敲出,不可得矣。”不得已而以妇人衣裤折价相抵。僧持泣曰:“僧携此他往,诚不知死所矣。”

大刀王五者,镖客也,素以义侠称。谭浏阳重基从与订交焉。庚子拳匪肇乱,联军入城,王五见西兵无礼日甚,辄与其徒数十人,日以杀此辈为事。某日,有石某之宅为西兵围困,五经其地,愤与之斗,手杀数十人,继以中弹过多,遂被执。西人以为义和团之余党也,枪杀之,弃其尸。明年正月,沈愚溪收五尸而葬之,且树碣志其地,今无人知其处矣。愚溪尝语人曰:“五死累月,天寒尸未腐,嚼齿怒视,目光炯炯如生,犹可想见当时愤斗之状”云。

庚子时,许景澄文肃、袁昶忠节力陈不可与列强起衅,光绪下殿执景澄手而大哭,三人团聚共泣。慈禧怒曰:“这算什么体统!”许、袁遂入狱,分系南北所。当在狱中道别,袁忠节执景澄手曰:“人生百年,终须有一死,死本不足惜,所不解者,吾辈究何以致死耳。”景澄笑曰:“死后自当知之,爽秋何不达也?”

张文襄之洞七十生辰,樊云门增祥撰骈文二千余言为寿。中多叙述文襄外任四十余年,凡所兴作,辄遭部臣齮齕,云:“不嘉其谋事之智,而责其成事之迟;不谅其生财之难,而责其用财之易。”文襄阅至此段,掀髯笑曰:“云门的是可儿!”

散原先生不喜人称以「西江派」,尝与其门故胡翔冬教授谈:「人皆言我诗为西江派诗,其实我四十岁前,于倍翁、后山诗且未尝有一日之雅,而众论如此,岂不冤哉?」翔冬乃曰:「世犹有称吾诗为学先生之诗者,若以此例之,岂不也是冤哉?」先生亦大笑。

张作霖死,张学良以二万金乞为其父作墓表,而散原拒之。学良乃以一万金饷章太炎,而太炎执笔,世人于是知二人之身价矣。

李莼客,晚号越缦老人,才而狂,著述甚富,所居在保安寺街,某岁宅门贴一联云:“保安寺街藏书十万卷,户部主事补缺一千年。”是时补主事缺甚难,有弱冠入部,迄乎老死未得补缺者。

王壬秋闿运文章尔雅,著作斐然,固为清季一大家。迨入民国,袁世凯因其有重名,特设国史馆以羁縻之。当民初,王在京见袁氏所为多不道,曾戏为联云:“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时人以为祢衡渔阳三挝。

徐自华与秋瑾善。一日瑾偃卧饮泣,徐骇然问:“子有恙乎?”不答。“何忽作此态?”又不答。“思家乎?”曰:“我无家可思。”“思亲乎?”曰:“母虽老,嫂甚贤。”“忧国乎?”摇首拭泪。徐默思良久,忽悟曰:“今日三月十九,乃前明亡国之期,子得毋感触于此乎?”秋瞿然,握徐手曰:“慧哉子也!既解此,胡不与我同志?”徐曰:“子必长公子,抑费宫人转世耶!”

张勋最喜戏剧,闻其在徐州时,每届宴客,当酒酣耳热之际,兴致勃发,辄于红氍毹上,扮演《空城计》、《四郎探母》、《碰碑》、《逼宫》诸戏,自命为小叫天第二。讵日久则狃于习惯,凡语言举动,皆含戏剧之意味。即其入京谒伪帝宣统,溥仪赐坐,勋操戏白对曰:“万岁在上,安有老臣座位?”宫中侍值之人,睹其状,莫不掩笑,而勋殊不自觉耳。

陈伯严尝从王壬秋问奇字。右铭公抚湘时,壬秋尝往来署中,与伯严相为讲习。伯严一日侍父侧,右铭顾问:“王先生为何如人?”伯严对曰:“东方岁星游戏人间一流也。”右铭笑而颔之,已而作谐语告之曰:“我初不解古绝代佳人作何状,若王先生,真个一绝代佳人矣。汝幸自持,慎勿被其勾引到旧学窝中,溺而不返也。”

庚子之变,两宫回銮未数日,大臣即议筹款建正阳门楼。光绪帝曰:“何如留此残败之迹,为我上下儆惕之资。”而慈禧以诸臣之议为是。月余即召外优演剧,外城各班名伶与焉。

谭壮飞夫人李氏,幼娴内则,博极群书,谭尝叹为明达。及壮飞殉戊戌之难,夫人舆入湘抚署,跪地痛哭,袖出寸刃自刎,颈血溅陈右铭中丞衣袂而死。

章太炎绩学雄文,杰出近代。当有清光绪季叶,即自负极高。其《癸卯狱中自记》云:“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以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阙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怀未得遂,累于仇国,惟金火相革欤,则犹有继述者。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斩其流绪,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

复辟之谋,张勋曾对其曹氏言之,妇辄以为不可。迨所谋已遂,且加封亲王,妇大骂其夫无良,谓:“民国待汝不为不厚,今冒天下之大不韪,汝纵不为一身计,独不为子孙计乎?今虽封忠勇亲王,吾恐汝他日将为平肩王矣。”张问平肩王何说,妇大声曰:“汝将来首领必不保,一刀将尔头砍去,汝之颈不与两肩一字平么?”

袁世凯迁居三海,即密谋帝制。每庖人烹鱼,袁命姬妾收藏鳞片之较大者,云以制药。后创浴池于居仁堂侧,入浴后,从者刷池,辄见巨鳞数片杂垢腻皮屑中,相传以为真龙。其变诈皆此类也。

王湘绮尝与曾文正公论事,其时曾坐案前,耳听王言,手执笔写。曾因事出室,湘绮起视所写为何,则满案皆“谬”字。曾复入,湘绮论事如故,然已知曾不能用。

左文襄公平回疆后,勋望益崇。一日谓人曰:“君视我何如骆文忠(秉章)?”其人对曰:“不如也。”文襄曰:“何以知之?”曰:“骆公幕府人才有公,公幕府人才乃不复有公,以此观之,殆不如也。”文襄大笑曰:“诚如子言!诚如子言!”

义和团之变,诸国联国入都,两宫西幸,诏李合肥鸿章议和。及和议定,公合肥疾笃,临终无他语,但曰:“未知两宫肯回銮否?”遗疏略言:“今日中国譬如人有重病,必静养元气,始可渐复,倘更跳踉大叫,其毙也速矣。”及鸿章死,侯官严几首(复)联云:“使当日尽用公言,成功必不止此;若晚节无以自见,士论又当如何?”

吴妍人为粤之佛山人,故自署曰“我佛山人”。有某小报与之笔战,误以“山人”二字等诸山樵、山民之类,致将“我佛”二字连缀成文,登诸报纸。吴见狂笑不已,翌日兴师问罪,谓“我系佛山人,故曰:‘我佛山人’,何得竟施腰斩之罪。佛说‘未免罪过’,善哉是言!”

光绪戊申八月,为袁世凯五十生辰,在东安门外北洋公所大开寿筵,且演佳剧。时有某名士欲谄袁,献一寿联云:“戊戌八月,戊申八月;我佛万年,我公万年。”前联谓袁于戊戌八月政变得势,后联兼颂西太后。至十月,慈禧薨,袁亦随之罢职。有好事者为易此联数字云:“戊戌八月,戊申十月;我佛今年,我公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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