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着爷爷的自行车后座上下学,同学的爸妈开着小摩托从身旁呼啸而过,她低头跳下座,帮爷爷推车上桥。
她把试卷放到桌上,用铅笔在签字的地方轻轻写上奶奶的名字,然后紧张地看奶奶戴上老花眼镜,一点一点描上字。
她填着应试生登记表,在家庭成员那一栏郑重写下三个人的名字,自己的,爷爷的,奶奶的,可是讲台上的老师说,填父母就可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不需要。她抿唇,没有擦掉。
她的同桌告诉她,昨天家长会,你爷爷是全班最老的一个家长。
其实,她虽然没有妈妈,但还有个爸爸。
只不过,如行尸走肉。
父亲一个月只回家一次,放下学费和生活费,不说一句话便会走。她以为父亲是在怪她当年没有能够留下母亲,但后来才知道,不是。
十一岁那年,她第一次从邻居阿姨口中,得知了母亲出走的全部原因。不是狠心,不是出轨,本性使然。
她是母亲的第七个孩子,准确说来,她有六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姐姐。
母亲是隔壁镇上出了名的落蛋鸡,这是她家那一块的方言,很好理解的字面意思,下了蛋就挪窝跑走的母鸡。
生一个孩子,住两个月,换地儿。
她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以至于震惊到,笑了。
那是母亲跑走的几年里,她唯一笑过的一次。
两个月?
那母亲陪了自己三年,是不是格外开恩了?
然后她听说,在她前面的那个孩子,因为断奶得突然而进过医院。
总算是知道,父亲膈应她的原因了。
母亲和他好了一个月就结婚了,而自己又是早产出生,谁的蛋儿都不清楚了现在。
阿姨是隔壁镇新嫁过来的媳妇儿,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几乎让垂首不语的她恨不得一头撞死的话,面如火烧。
那时候离异家庭的孩子少得可怜,所以如果有人家出了这样的事,足够轰动十里八街。他们一口一个狠心,一口一个作孽,似乎谁唾沫喷得多,谁就越是最富有同情心的那个。
她受够了。
她只是有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又没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她为什么要自卑?为什么要低头?为什么要忍受那些虚假的关心?为什么要让自己的过去成为别人唠嗑的料子?
她闭眼,似乎想给自己一些勇气,在睁开眸子的一瞬间,可以大胆地让他们,闭嘴!
睁眼,眼前黑暗。
夏当归蓄满泪水的瞳孔还没有来得及接受这突然的转变,但下意识的,她把脸埋进枕头,生生阻止那已经到喉间的哽咽。
她看不到,背后的男人打开了手机照明设备,亲眼目睹那素来坚强的女孩,肩膀微颤。
黑暗中,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从地铺里爬出来,赤脚踩上凉嗖嗖的水泥地,觉得一股钻心寒意从脚底直接蹿上头顶。
唐景枫知道的,老薛故事里被父亲打的女孩,就是……夏当归吧……
她的反应那么奇怪,她的表情那么僵硬,可在听到自己的父亲被开枪打死时,她却没有半点仇恨与愤怒。
唐景枫不知道的是,夏当归到底在此之前有着怎样的人生,能导致如今裹着这样情绪的她。
但他还是想说,只是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在遇见他之前,早就已经被时光讲完。生活翻了页,记忆折了角,她不需要再刻意想起或忘记,因为接下来的故事,有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剧情,不同的结局。
只要她肯,下一个故事他愿意讲到底。
“当归,”唐景枫蹲下,小心翼翼把手机照明设备关闭,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想在此时此刻和他四目相对,“你不用告诉我故事的后半段,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女孩蓦地身子一震,恍遭雷击。
唐景枫轻轻把手搭在她肩头,动作温柔得似面对的是一套珍贵的瓷娃娃。
他忽然心跳有些急,黑暗里沉稳的“咚咚咚”一下一下击打着胸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想安抚她的心情,有多么迫切。
夏当归双手狠狠拧着枕头,心跳并不比唐景枫慢多少。
他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那个女孩后来去了国外,主修微表情与行为分析,她很努力,教授艾伦说,那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没有之一。”
“我知道她第一次运用微表情在摩尔大街成功阻止一场蓄谋已久的抢劫案时,纽约日报把她的照片放在头版,照片里的她,很自信。”
“我知道回国后她本可以坐上很好的位子,但却接了一宗棘手的毒品走私案,背后主谋躲得深,没人知道他躲在哪儿,她却知道。”
“我知道她进过监狱,但我希望她亲口告诉我,她故意伤人只是要把背后的毒枭揪出来。”
她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反复,汗水湿润了枕套。
“我知道她吃了许多苦,被男犯揩过油,被女犯打过脸,如果不是局长暗中派人盯着,哪怕只是一年多的时间,她都熬不了。”
“因为狱中遍布毒枭的眼线,她早已暴露。”
夏当归继续深深埋头,情愿做一只鸵鸟。
唐景枫眸色一痛,“我希望她还跟那张照片上所配的字一样pretty—good,她本就是骄傲的,为什么要低头?为什么要躲避?”他不敢用力掰她的肩膀,只好伸手绕到她脸前,凭着感觉摸上女孩湿漉漉的眼。
“当归,别哭,你很好。”
夏当归发誓,她本已经止住了泪,直到他用极尽温柔的语气,缓慢而坚定地说——
当归,别哭,你很好。
你、很、好。
泪水决堤。
她忽然腾一下坐起,狠狠掀开被子,差点把蹲在一边的唐景枫给挥倒。
抹了一把泪,夏当归胡乱抓起枕头就砸向跟前的男人。
“唐景枫!你调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