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孤身在黑暗里,品尝着黄连木的苦味,呼吸着地下的霉臭气。生活中重要的是光亮,但这里没有光亮。生活中重要的是风,但这里没有风;生活中重要的是声音,但这里没有声音。地下的寒意从身体的表面侵入到腋下、两腿之间。这种处境和死亡不同的是,我还可以想事情。思维这种乐趣,与生俱来,随死亡而去。当人活着的时候,这种乐趣是不可剥夺的……那位白衣女人看到此处说:你瞎扯什么呀!我从来不这样想问题。这评论使我如受电击:我觉得在写自己,但听她的意思,此处是在写她。实际上,她说得更对。我恍恍惚惚地说:这样一来,你就不是学院派了──这句话招致我额头上的一次敲击和一顿斥骂:混帐!我要是学院派,能嫁给你吗?看来,她的确是嫁给我了。虽然我不愿相信,但对此不应再有疑问。
我总觉得,说一个人是学院派是一种赞誉。对于男人来说,这是称赞他聪明,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称赞她漂亮。只有极少数的人不需要这种赞誉,比方说,我和薛嵩。那个地下室里的女孩在黑暗中站着,渐渐感到腿上很累,又不能躺下来休息……地下室里没有一点声音,寂静使耳膜发起疼来。最后她觉得,反正没人看见,可以哭一会。于是,对面响起了抽泣声。这使她知道对面不很远的地方有堵墙壁。忽然她仿佛听到一声嗤笑,赶紧停止了哭泣,凝神去听,什么都没听到。但是她又觉得在霉臭味里杂有薛嵩特有的体臭──这个家伙经常弄到一身大汗,嗅起来有点馊。于是她使劲去嗅,结果马上就被霉味把鼻子呛住了。然后她就叫起来,但那块黄连木压住了她的舌头,只发出了一阵呜呜的声音。然后她又凝神去听,还是什么都听不到……猛然间,没有任何徵兆,她的乳房落进了男人温热的手掌。薛嵩的声音在她耳畔轰鸣着:怎么,不哭了?此后,她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听,冒了被铁链勒断腰的危险,踢开了薛嵩身上的斗篷,两只脚顺着薛嵩的腿爬了上去,紧紧地盘住了他的腰,和他做爱。
与此同时,薛嵩像驴鸣一样解释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外面扮作薛嵩的那个人是他的表弟。他自己早就钻了进来,一直躲在这里,看到了总监老太太怎么把她揪了进来,锁在墙上,又看到了她们俩怎么吵嘴。他还说,今天的计划非常之好,百分之百地成功了。但那女孩早就不想听他解释,她还觉薛嵩的声音像是驴鸣──但这不是薛嵩之过,他并没有把嗓音放大,是这里过于安静之故──假如不是嘴被勒住,她早就喊他闭嘴了。最后,当薛嵩把她嘴上的嚼子解开时,她才说了一句早就想说的肺腑之言:你可真坏呀你!
在薛嵩的故事里出现了一个表弟,使我深为不快。如你所知,我也有一个表弟,而且我不喜欢和薛嵩搞得太相像。午夜时分,这位表弟在塔外面辛苦地工作着。他一会爬上云梯,一会儿爬下来跑到幕后,转动一个满是假人的圆盘,借助一个铜皮喇叭发出众多人的呐喊,敲锣打鼓,并且给到处点着的灯笼添油。直到他听到塔上的姑娘们欢声雷动,才松了一口气,从帷幕后面跑了出来。如你所猜到的那样,那些姑娘看到两个人影从塔下的乱石缝里钻了出来。其中一个披着男人的黑斗篷,长发披肩,身材娇小;另一个则身材高大,一丝不挂,长着紧凑的臀部和两条长腿,小腿的下半部还有一些毛。后一个把手搭在前一个肩上,两人从容不迫地走开。
只有看到过薛嵩屁股上的肌肉是怎样的一起一伏,你才会知道什么叫作从容不迫。只有看到过薛嵩站定时的样子,你才知道什么叫作男人的屁股──那两块坚实的肌肉此时紧紧地收在他的腰后,托住他的上半身──我只是转述那些姑娘的看法,其实我也不能算见过男人的屁股。总而言之,薛嵩和他的臀部彻底动摇了学院派对爱情的说法:这种说法强调爱情必须以琴会友,在红叶上写情书,爱人之间用诗来对话,从来没有提到过屁股。当然,姑娘们不会把这个不雅的部位挂在嘴上,她们说的是:我就想有这么个人,把我从死亡中救出来,脱下斗篷裹住我的裸体,然后赤身裸体地走在我身边。因为她们都这样想,就给塔里带来了无数的麻烦;不久之后,这座塔就倒掉了。
从那位表弟的眼里看来,那天晚上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薛嵩和那女孩朝黑布帷幕走来,在黑毛毡的笼罩之下,那女孩的脸和从斗篷缝里伸出的手显得特别白。她脸上带着快活的微笑,但笑容里又有几分苦涩。而薛嵩前面的样子,塔里的姑娘们看了更会满意──他上身肌肉匀称,腹部凹陷下去,因为寒冷,阴囊紧缩着,已经松弛下来的阴茎依然很长很大,像大象鼻子一样低垂着。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子不雅──虽然赤身裸体地维护爱人可以得到塔上姑娘们的高度评价,但也会着凉的──就对表弟说,脱件衣服给我!那位表弟动手脱外衣,同时盯着表嫂猛看,她只好假作无意地侧过脸去。总而言之,经过短暂的准备,这三个人从幕后走了出来,和塔里的人告别。
女孩大声叫着总监婆婆,这位婆婆本不想露面,但又想,不露面更不光彩,就走到围廊上,假作慈爱他说:本想等薛嵩走后再到地下室去放她,不想她已经脱困,真是可喜可贺;她还想说,今后这位姑娘就交付给薛嵩,希望他好好待她──把虚伪扣除在外,这会是很好的演说词,只可惜那女孩不想听下去,猛地转过身去,把斗篷一撩,露出了整个屁股,总监的演说词就被老虔婆们的一片嘘声淹没了。本来大家是要嘘女孩的屁股,结果把总监嘘倒了,她也只好闭嘴,同时恶狠狠地想道:这个小婊子可真狡猾──这种坏女人走掉了也不可惜。然后就轮到了薛嵩,他把双手放到唇上,给塔上送去一个大大的吻,博得了姑娘们的喝彩声。至于那个表弟,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这本不是他的故事。此后,这三个人就转身行去,把这座彻底败坏了的塔留在身后,走进了长安城……这个故事得到了白衣女人的好评,但我对它很不满意。因为故事里的薛嵩敢作敢为,像一个斗士,这不是我的风格。那个白衣女人拍拍我的头说:没关系、用不着你敢作敢为。有我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