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利安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快7点了,这是她到达之后的第二天。她的窗户要不朝南,要不朝西,所以这时她看不见太阳。但是,她却看见清晨披着一层薄纱的蓝天,这预示着又一个晴天的到来。
小屋现在凉快一些了,透过窗户钻进来的新鲜空气带着甜味。窗外小鸟欢快地吱吱叫着,波利安娜跑到窗户边和它们说话。她看见楼下花园里姨妈正站在玫瑰丛中便迅速收拾停当准备去找她。
波利安娜匆匆忙忙从阁楼楼梯上下来,来不及关上两边的门;穿过大厅,再下另一段楼梯,乒乒乓乓地跑过纱门,她终于来到了花园。
波利安娜一路咯咯笑着扑向她的姨妈——波利姨妈正和弯腰的老人在一块儿,俯身看着一株玫瑰。
“噢,波利姨妈,波利姨妈,今天早晨我还活在这个世上,我是多么高兴啊!”
“波利——安——娜!”她严厉地制止道,想尽量站直,可90磅的波利安娜正用手臂吊在她的脖子呢。“这就是你平常向别人道早安的方式吗?”
小女孩这才落地,蹦蹦跳跳地说道:
“不是啊。只有看见我爱的亲人才忍不住这样!我在窗户边一眼就看见您了,波利姨妈。我想这不是救助会的人,是我亲亲的姨妈啊。您看起来又那么漂亮,我实在忍不住才跑下楼来拥抱您!”
弯着腰的老人一下子直起身来。波利小姐蹙了蹙眉头,却没像平时那样皱得打结。
“波利安娜,你——我——托马斯!今天早晨就这样吧,我想你应该明白怎么做——我是说这些玫瑰。”她硬邦邦地说道,然后快速转身,走开了。
“你一直在花园中干活吗,先——先生?”波利安娜兴致勃勃地问道。
老人转过身来,嘴唇哆嗦着,眼睛雾蒙蒙的,好像蒙了一层泪水。
“是的,小姐。我是老汤姆,这儿的老花匠。”他谦卑地答道,好像受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驱使,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放在她的头上,“你长得可真像你的妈妈啊,小小姐!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比你现在还小呐。你看,我在这个花园都干了——”
波利安娜似乎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是吗?你认识我妈妈,真的么?当她还没到天上去只是人间天使的时候?噢,求求你,快给我讲讲我妈妈的事吧!”波利安娜一屁股坐在老人身旁的花径上。
房间里的铃声响了,只见南希从后门飞奔而来。
“波利安娜小姐,刚才响的是早餐铃。”她喘着气,拉起小女孩的手就往后门跑去,“每次开饭前都会摇铃。这就是说,只要一听见铃声,不管你在哪儿,都要火速跑回来。要不然的话——嗯,我们只得换个地方找开心的事喽!”她像哄赶不听话的小鸡崽一样把波利安娜嘘啊嘘地撵进了“笼子”。
早餐的前5分钟,没人说话。这时来了两只苍蝇,扇着轻盈的翅膀在桌子上方飞来飞去。波利小姐厌恶地紧紧盯着它们,厉声问道:“南希,这些苍蝇是从哪里来的?”
“不知道,主人。厨房里一只也没有。”昨天下午南希太兴奋,没有注意波利安娜房间的窗户被抬上去了。
“我想,它们也许是我的苍蝇,波利姨妈。”波利安娜用亲切的口吻说道,“楼上还有好多,今天早晨它们过得可开心了。”
南希迅速离开房间,把她刚刚端进来的热腾腾的小松饼又端出去。
“你的苍蝇?”波利姨妈倒抽一口凉气,“你在说什么?它们到底从哪里进来的?”
“嘿,波利姨妈,那还用说,它们当然是从外面进来的,从窗户啊。我是亲眼看见它们飞进来的。”
“你亲眼看见的!你是说你把没有纱窗的窗户抬起来了?”
“啊,没错。那儿本来就没有纱窗嘛,波利姨妈。”
南希,红着脸又把小松饼端进来了,神色凝重。
“南希!”她的主人呵斥着吩咐道,“你马上放下小松饼,到波利安娜小姐的房间去把窗户关上。房门也一起关了。上午干完活儿以后,带着喷雾器仔细检查各个房间。务必要全面和彻底。”
她又对她的外甥女说道:“波利安娜,我已经预订了那些窗户的纱窗。我很清楚那是我应尽的职责,但是看来你对自己的责任却全部抛在脑后了。”
“我的——责任?”波利安娜睁大了双眼,里面全装着疑惑。
“那是当然。我知道天气暖和了,但是我认为,在安纱窗之前,你必须确保紧闭窗户。那些苍蝇,波利安娜,不只是脏和烦人,它们还会危害人的身体健康。吃完早饭,我给你一份有关的小册子读读。”
“读书?噢,谢谢你,波利姨妈。我可喜欢读书了!”
波利姨妈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把双唇闭得紧紧的。波利安娜,看了看她严肃的脸,若有所思地蹙了下眉头。
“对不起,波利姨妈,我忘了自己的责任。”她真诚地道歉,“我以后再也不开窗户了。”
她的姨妈没有回答,直到用完早餐也一声不吭。然后她站起身来,走进客厅来到书架旁,从中取下一份小册子,又穿过客厅回到波利安娜身边。
“这就是我刚才说起的那篇文章,波利安娜。我希望你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读一读。半小时以后我上来检查。”
波利安娜盯着一幅图片仔细看,上面是放大了若干倍的苍蝇的头部。她兴奋地叫出声来:“噢,谢谢您,波利姨妈!”接着,又蹦又跳地离开了,房门在她身后砰地响了一声。
波利小姐把眉头一皱,迟疑了一下,威严地穿过房间,打开门,波利安娜早已没了踪影,只听得见阁楼楼梯在卡他卡他地响着。
半小时以后,波利小姐也走在这段楼梯上,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刻满了不容推卸的责任。她走进波利安娜的房间,迎接她的又是一阵热情。
“噢,波利姨妈,我从来没读过这么好看和这么有趣的东西。你让我读这个小册子,我真是太高兴了!哎呀,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苍蝇的脚上会携带这么多的东西,还有——”
“好了。”波利姨妈仍然端着架子,打断了她的话,“波利安娜,现在你把衣服拿出来让我看看。那些不适合你穿的我打算送给苏利文一家。”
波利安娜有些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小册子,向壁橱走去。
“恐怕您比妇女救助会的那些人还看不起这些衣服——她们说穿这些衣服好丢脸啊。”她叹口气,“可是,最近送来的两三个慈善桶里不是男孩子的衣服就是老年人的。您——有没有慈善桶呢,波利姨妈?”
看见姨妈异常生气的神情,波利安娜赶紧纠正道:
“哎呀,不,您当然不会有的,波利姨妈!”她忙不迭地说着,羞愧得脸都红了,“我忘了,有钱人从来就不用这些东西的。你看,我常常想不起您是有钱人,特别是在这间屋子待着的时候。”
波利小姐气愤地张着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波利安娜对自己说出了最让人不愉快的话还浑然不知,她接着往下讲:
“就像我刚才说的,除非你认为能在里面找到想要的东西却一无所获,或者你早就对它大失所望时,你是不会了解什么是慈善桶的。每次都是因为慈善桶,游戏都很难进行下去,爸爸和——”
波利安娜及时想起不能在波利姨妈面前提爸爸这件事便一头钻进壁橱,两臂一揽就把所有破旧的小裙子都抱了出来。
“它们一点都——不漂亮。”她声音哽咽,“要是她们不给教堂买红地毯的话,我会有套黑裙子。这就是我所有的衣服了。”
波利小姐用指尖挑弄着这堆衣服,显然没有一件是为波利安娜缝制的。然后,她又看了看五斗柜抽屉里的内衣,都是打过补丁的。
“最好的我已经穿在身上了。”波利安娜急切地表明,“妇女救助会总共就给我买了这一套。琼斯太太——她是会长,她告诉其他人我应该有这么一套,即使她们日后只能在没铺地毯的走廊上哒哒哒哒地走来走去。但是其他人不想啊。怀特先生特别烦噪音,他太太说他是神经紧张——可他有钱啊。她们还希望他多出点钱来买红地毯呢,因为是他一个人烦噪音啊。我想他一定很开心,因为他虽然烦噪音,但他还很有钱啊。你说是不是?”
波利小姐好像没有在听。她审查完这些内衣以后,转过身来,有点生硬地问道:
“你应该上学了吧,波利安娜?”
“哦,是的,波利姨妈。除此之外,爸——我是说,在家里也有人教我。”
波利小姐眉头一蹙。
“很好。秋天到了,你就在这儿上学吧。霍尔先生,这所学校的校长会明白无误地安排你到应该去的年级。到开学这段时间,我每天要听你大声朗读半小时。”
“我喜欢读书,但要不是您非得亲耳听到的话,我自己读给自己听也很开心——真的,波利姨妈。我并不是装作很开心,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念书给自己听了——因为有那些大字。”
“我丝毫不怀疑。”波利小姐面无表情,“你学过音乐吗?”
“只会一点点。我不喜欢我自己弹的曲子,我喜欢听别人弹。钢琴我会一点儿,是格雷太太教的,她在教堂弹钢琴。但是我一点都不计较,真的,波利姨妈。”
“很有可能。”波利姨妈扬了扬眉毛。“不过,我认为我的职责是把你调教成具有基本音乐基础的人。你会缝纫吧?”
“是的。”波利安娜叹了口气,“妇女救助会的人教我的,但学得糟糕透了。琼斯太太认为别人钉纽扣时从扣眼下针的方法不对,怀特太太认为我应该先学倒缝再学卷边(其他人的看法则刚好相反),哈里曼太太认为我根本就不该学花边拼缝。”
“好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些麻烦事了,波利安娜。我会亲自教你的。我猜你不会烹饪吧?”
波利安娜大声笑了起来:
“今年夏天她们就开始教我了,但没学多少。她们的分歧比缝纫还大。她们本来打算教我烤面包,可是她们中竟然没有两人用一样的做法。她们用了一个缝纫聚会的时间争来争去,最后决定我轮流到她们各自的家里学习,每周一个上午的时间。我现在只会做巧克力软糖和无花果蛋糕,然后——然后就不得不停下来了。”她沉默下来。
“只会做巧克力软糖和无花果蛋糕!”波利小姐对此嗤之以鼻,“我想我们要不了多少时间就可以补救回来。”她停下来考虑了一小会儿,不慌不忙地接着说,“每天早晨9点,你必须在我面前朗读半小时。在这之前,你必须把这间屋子收拾整洁。星期三和星期六上午9点半以后,你到厨房跟着南希学习烹饪。其他上午我教你做针线。其他下午是你学音乐的时间。当然,我会尽快为你物色一位老师的。”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果断地宣布了这个决定。
波利安娜沮丧地大声说道:
“噢,波利姨妈,你可一点都没给我留——生活的时间啊!”
“生活?小孩子家家的,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一直在生活吗?”
“噢,当然,我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当然是有呼吸的,波利姨妈,但那不叫生活。你睡觉的时候也在呼吸啊,那也不叫生活。生活,我的意思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比如在外面玩儿、念书给自己听、爬爬山,到花园同汤姆先生、南希聊聊天;还有,在我昨天经过的那些漂亮街道上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中挖掘一些有趣的事情。这就是我说的生活,波利姨妈。只会喘气怎么能叫生活呢?”
波利小姐愠怒地抬起头。
“波利安娜,你这个孩子太不同寻常了!我当然会给你留一定玩耍的时间。但是,毋庸置疑,既然我的责任是把你照顾好,并且让你受到良好的教育,那么你也必须履行自己的责任,那就是不要毫无感恩之心地亵渎我给你提供的抚养和教育。”
波利安娜惊呆了。
“噢,波利姨妈,好像我从来没对您心存感恩之心一样!我爱您呀——您不是妇女救助会的阿姨,您是我的姨妈啊!”
“那就好。请你千万不要做出什么不领情的事情来。”波利姨妈说完这通施舍般的话,转身向门口走去。
她还没下完楼梯,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后面颤微微地问道:“求求您,波利姨妈,您还没告诉我您准备扔掉哪些东西呢。”
波利姨妈烦倦地轻叹了一声,这个声音立即被波利安娜的耳朵捕捉得清清楚楚。
“哦,我忘了告诉你,波利安娜。蒂莫西今天下午1点半驾车带我们到镇上去。现有的衣服一件也不适合我的外甥女穿。当然,我的职责绝对不允许你穿着这些衣服出现在街上。”
现在轮到波利安娜叹气了。她确信现在她最讨厌的词就是——“责任”。
“波利姨妈,求求你。”她渴求道,“除了‘责任’这类事,是否还有其他让您高兴的事呢?”
“什么?”波利姨妈惊呆了,抬起头,脸上布满了疑惑。接着,她气鼓鼓地迅速转身下楼了,脸胀得绯红,“不要粗鲁无礼,波利安娜!”
闷热的阁楼小屋里,波利安娜一屁股跌在直背椅子上。在她看来,生活就像是织机上一卷没有尽头的纱线,缠绕着所谓的“责任”。
“我真的没有对她有什么无礼的言行。”她叹息着说,“我只想问她是否可以告诉我,在那些责任中有没有可以找到快乐的事。”
她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懊悔地盯着床上那堆破旧的衣服。然后,慢慢站起来,把那些衣服整理好。
“我看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她大声说道,“如果不完成这些责任的话——永远都不会有快乐!”说完,她突然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