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斯诺太太忘了一种药的名称,她请波利安娜到切尔顿医生的诊所去问问。正好,切尔顿医生的诊所波利安娜还从来没有进来看过。
“我从来没有到您家里来过!这是您的家,对吗?”她饶有兴趣地东看看,西瞧瞧。
医生苦笑了一下。
“唔,算是吧。”他手里拿着一个便签簿,在上面写着什么,头也没抬,“可它确实不像家,波利安娜,只是两间屋子而已——不是家。”
波利安娜点点头,一副睿智的样子,两眼流露出同情和理解的目光。
“我明白。只有有了女人的手和女人的心,还有一个小孩子,才能叫做一个家。”她说。
“呃?”医生猛地转过身来。
“彭德尔顿先生对我说了一些关于女人的手和心,还有孩子的事儿。”波利安娜又点点头,“您为什么不去找您的女人的手和心呢,切尔顿医生?要不您把吉米?比恩收养了吧,要是彭德尔顿先生不愿意的话。”
切尔顿医生敷衍地笑笑。
“那么,是彭德尔顿先生说的要有一个女人的手和心才能叫家喽?”对波利安娜的问题,他避而不谈。
“是啊,他说他的房子也只是房子而已。您为什么不去找一位呢,切尔顿医生?”
“为什么不——什么?”医生回到桌子旁。
“找一个女人的手和心啊!噢——我差点儿忘了。”波利安娜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难过的表情,“我想我还是应该告诉您,彭德尔顿先生以前爱的不是波利姨妈,所以——所以我们不能到那儿去住了。您看,是我弄错了,拜托您千万别再告诉别人。”她焦急万分地说道。
“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波利安娜。”他古怪地笑了笑。
“喔,那就好啦。”波利安娜放心地舒了口气,“您看,我只告诉了您一个人。彭德尔顿先生知道我给您说过以后,那个脸上的表情啊,看起来滑稽极了。”
“真的?”医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是啊,他肯定不愿意更多的人知道,更何况还不是那么回事儿。可是,您为什么不去找一个女人的手和心呢,切尔顿医生?”
医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十分严肃地说:“这些东西并不是只需索取就可以拥有的,小姑娘。”
波利安娜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但是我认为,您是绝对有能力得到的呀。”她争辩道,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
“谢谢你。”医生眉毛扬得高高的,大笑起来。随即,他收起笑容,严肃地说:“恐怕年龄比你大的女孩子都不会像你这么想。至少,她们可没有你那么爱帮助人。”
波利安娜又皱皱眉,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哎,切尔顿医生,您的意思该不会是——像彭德尔顿先生一样,您曾经不止一次追求过您想要的却没得到,从此以后您就再也没有努力过,对吗?”
医生像踩到弹簧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好啦,好啦,波利安娜,别瞎操心了。不要让别人的烦恼把你的小脑袋搅晕了。快跑步到斯诺太太那儿去,药名和服药的注意事项都写好了。还有别的事儿吗?”
波利安娜摇摇头。
“没了,先生,谢谢您。”她稳重地说,转身向门口走去。到了走廊,她回过头来高兴地说:“不管怎么着,切尔顿医生,我很高兴那个您想要却没得到的,不是我妈妈的手和心。再见!”
车祸是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发生的。当时,波利安娜放学后正急匆匆地往家赶。她过马路时,离急速驶来的汽车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后来发生的事情没人能说得清楚。既没有目击者,也说不清到底责任在谁。总之,下午五点的时候,毫无知觉的波利安娜被人送回自己心爱的房间里,浑身软绵绵的。脸色吓得惨白的波利姨妈和一直哭哭啼啼的南希,轻轻地给她脱下衣服,把她放在床上。正在村里的沃伦医生也被电话火速召回,心急火燎地乘另一辆汽车往这儿赶。
医生赶到以后,请出多余的人,关上了门。“只要看看她姨妈那张脸,”南希在花园里对老汤姆呜咽着说,“只要看看她姨妈那张脸,你就知道她根本不是出于什么责任和义务。要是只有责任和义务的话,你的手不会颤抖,你也不会有抓住死神翅膀的那种眼神,汤姆先生。根本不会,根本不会!”
“她伤的——严重吗?”老人颤声问道。
“还说不清楚。”南希啜泣着说,“她躺在那儿,小脸惨白惨白的,好像快不行了。但是波利小姐说她还有救,她懂得多。她一直守在那儿听她的心跳,观察她的呼吸。”
“你说说到底是什么车撞到她的啊?那个——那个——”老汤姆的脸抽搐得厉害。
南希紧紧抿着的嘴唇稍稍放松了些。
“我想你把它叫做,汤姆先生,叫做硬邦邦的家伙。见鬼!这么硬的家伙居然把我们家的小姑娘撞倒了!我从来就讨厌那些味道难闻的家伙,恨死它们了,恨死了!”
“她伤到哪儿了?”
“不知道,不知道。”南希呜咽着说,“她的额头上有一处伤口,不太严重,波利小姐说的。她说她害怕她伤到阴间去。”
老汤姆的眼睛忽闪了一下。
“我想你说的是害怕她伤到骨头去吧,南希。”他干巴巴地说道,“要是把她伤到阴间去,就让那车见鬼去吧!不过,我想波利小姐是不会用‘阴间’那个词的。”
“呃?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南希哭泣着,把头扭到一边,离开了,“我好像支撑不到医生出来的时候了。要是有东西洗洗涮涮的就好了,越多越好!”她难受得痛哭起来,不知所措地搓着手。
医生走了以后,南希也没有什么消息好透露给汤姆先生。好像没有骨折,伤口也不算严重。不过医生神色严峻,摇头说,得过段时间才说得清楚。波利小姐的脸色更难看,形容更憔悴了。病人还没有清醒,不过看上去她好像是在舒舒服服地休息。已经请了一名职业护士,当晚就到。就是这些。南希只得哭哭啼啼地回到厨房去了。
波利安娜睁开眼睛的时候是第二天上午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哎,波利姨妈,发生什么事了?现在是白天吗?我为什么没起床?”她叫道,“哎,波利姨妈,我起不来!”她呻吟着,想支撑着坐起来,没成功,又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噢,不,亲爱的。要是我,我就不起来——躺着挺好。”姨妈赶紧安慰她,语气平静。
“怎么回事啊?我为什么起不来?”
波利小姐痛苦地看看站在窗户外面、波利安娜视线之外戴白帽子的年轻女士,向她求助。那位女士点点头,说:
“告诉她吧。”
波利小姐清清喉咙,像是要把挡在喉咙里、让她说不出话的东西咽下去似的。
“你受伤了,亲爱的。昨天,被汽车撞的。不过,别担心。姨妈想让你好好休息,再睡一觉,好吗?”
“受伤?噢,是的。我——我过街的时候跑了来着。”波利安娜的眼神有些茫然,她把手举到额头上,“噢,它缠上绷带了,它——受伤了!”
“是的,亲爱的。别担心,好好休息就行了。”
“可是,波利姨妈,我感觉怪怪的,一点都不好!我感觉——我的腿,我的腿完全没感觉!”
波利姨妈用乞求的眼神看了看护士,挣扎着站起来,逃出去了。护士赶紧走上前来。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吧。”她和蔼地说,“我们应该互相认识认识,我是亨特小姐。我到这儿来和你姨妈一块儿照顾你。那么,现在第一件事情,就是请你把这些白色的小药片吞下去。”
波利安娜瞪大了眼睛。
“可是我不想被照顾啊——不要那么长时间!我想起床,我要上学。我明天能上学吗?”
站在窗户外的波利姨妈压抑地叫了一声。
“明天?”护士笑咪咪地说,“波利安娜小姐,我可不会让你这么快就出门呢。你先把这些药片吃下去,看看它们能干什么。”
“好吧。”波利安娜将信将疑,“可是,后天,后天我必须去上学——还有测验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重复了一遍。她说到学校,说到汽车,说到她的头疼得厉害。很快,在药片的作用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渐无声息。